第十一章 终章
回到上海后,我得了严重的肺炎,大病一场,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才康复。
在我生病期间,汤洛妃来探望过我一次,那时恰巧陈爝不在,我们聊了很多事。从她口中得知,袁秉德在夏栋才的律所还留了遗嘱备份,这份遗嘱经过公证,根据《继承法》及《民法通则》的有关规定,属于有效遗嘱。
袁秉德在遗嘱中明确表示,将刑具博物馆及内部一切刑具都归于董琳名下,其余资产分为两份,一份捐给慈善机构,另一份则均分给其余子女和汤洛妃。但因袁秉德的子女均已死亡,且都没有子嗣,所以最后遗产都由汤洛妃继承。至于谭丽娜,鉴于袁秉德又加了一条补充条款,自然是一分钱也拿不到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知会做何感想。
至于闹得人心惶惶的“阎帝案”,警方挖出了地宫的尸骨,经过DNA检测,基本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正是那些失踪的被害人。至此“阎帝案”正式告破。凶手袁秉德的身份一经媒体公布,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难以置信,无论如何都没法将一个成功的富商和一个连环杀人狂联系在一起。网友分成了两派,赞许者有之,辱骂者有之,关于这件事引起的讨论沸沸扬扬,过了好久才平息。
就这样,又过了一月有余。
那天,我参加了一位老同事的婚礼,回家的时间较晚,我原以为陈爝已经睡下,谁知客厅里灯还亮着,一进屋就见他坐在沙发上看书。
刚从刑具博物馆回来那会儿,陈爝的情绪十分低落,整日整日不说话,有时候饭也不吃,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是为董琳的死感到惋惜,还是因没能及早破案而觉得自责。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恢复了原样,尤其是最近几天,话也变得多起来。
“回来啦?”陈爝还是低着头看书。
“是啊,你怎么还不睡?”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汽水,坐在陈爝对面。
“睡不着啊,就起床看书了。”陈爝合上手中的厚书,抬眼看我,“怎么样,你也睡不着吧?不如我们聊聊天?”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平日里他很少主动找我聊天,就算找,也是为了损我几句。
“对了,关于刑具博物馆,我这正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呢!”我喝了一口汽水。
“哦?”陈爝表现得很惊讶。
“你说这古人何以要建这么一座地宫,又将其装饰成阴曹地府的模样?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明代某位巨贾闲来无事,斥巨资建造这么一座地宫,为的就是过一过假扮阎罗王的瘾?
我想世界上应该不会存在这种人。
陈爝笑着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韩晋,枉你还是历史专业出身,竟连这样简单的事都没能想明白?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好气地道:“这里也没别人,你就别卖关子了。知道就说,不知道我可回房休息了。”
“这座地宫虽然在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但要找其蛛丝马迹,倒也不是那么难。比如在明清笔记小说中,就有许多类似的描述。”陈爝突然发问,“韩晋,你应该读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吧?”
“我当然读过!”
“那你是否还记得,《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叫《丰都御史》的故事?”
说实话,我有点记不清了。
陈爝见我不答,继续说了下去:“这个故事里提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洞中相传为阎罗衙署,但却从来没人见过牛头马面之类的东西出来公干,且洞里面的一切刑具,都要由人间的丰都县供应。而在袁枚的《子不语》中,山洞则变成了一口井,百姓每年都要往井里投三千两银子。在慵讷居士的《咫闻录》里面,也有一口枯井,‘深黑数十丈,行人至此,僧以竹缆燃火烛之,杳不可测,相传能通冥界’。这种故事通常都是讲述一个不信邪的官员或绅士下到井底,见到了阎王爷,再出来时就信了。你觉得这说明什么呢?”
我惊讶道:“难道都是人假扮的?”
陈爝“嗯”了一声,才道:“你还不算太笨。没错,你想想看,每年三千两银子,去买纸钱也好,直接投入枯井也好,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其中自然会有人做些手脚,届时当地官员与绅士都少不了捞上一笔油水。他们要做的,就是让百姓相信,这井底确实有鬼。老百姓若有胆量下井,也能亲眼见到他们修建的‘地府’,胆子再大,也会被吓得魂飞天外。这种吓破胆的人,相当于一个行走的广告,四处告诫大家,井底直通地府。”
我感慨道:“没想到这明代的地宫,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作用……为了钱,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竟生生造出一个阴曹地府!”
“对了,你看看这个。”
陈爝将一份报纸推到我的面前。面朝上的是娱乐版,通常会刊一些八卦明星绯闻或者是娱乐圈秘事等,不过内容的真实性就不敢保证了。毕竟这种版面为了吸引眼球,什么都敢写。
我拿起报纸,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前夫尸骨未寒,汤小姐又嫁作人妇!
报道讲的是汤洛妃与一位从事珠宝生意的富商订婚,两个人将于下个月举办婚礼,届时会邀请记者来参加。写这篇报道的记者看来对汤洛妃很不待见,用词如刀,把汤洛妃称为“黑寡妇”,把那位富商称为“接盘侠”。
我看了之后十分气愤,对陈爝说:“这种毁人名誉的东西都能印出来,世风日下!”
“韩晋,袁夫人嫁了富商,你没有伤心吧?”陈爝露出他标志性的坏笑。
“伤心,我为什么要伤心?”
话虽如此,但见到汤洛妃嫁人的新闻,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难道我又喜欢上她了吗?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不过我还是会为她献上祝福。
“没什么,我怕你受不了打击。不过现在看来,你的病症比从前轻多了,不会过分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陈爝扬起了眉毛。
“我什么时候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看见袁夫人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你这种自私的人,当然无法理解我的想法。”
“韩晋,你不觉得奇怪吗?”
陈爝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奇怪?”
“我是说刑具博物馆那个案子。”陈爝意味深长地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案子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只是抓到凶手而已。”
“抓到凶手还不够吗?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爝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地道:“是谁打开的虿盆,这件事我们还没搞清楚呢!”
“碓捣狱石室的虿盆?”我挠了挠头,“不是董琳掀开的吗?发现袁嘉亨尸体后,我们都离开了石室,董琳趁我们不备,打开了虿盆,放出黑蛇。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况且虿盆的盆盖一直盖着,除了对地宫极为熟悉的董琳外,还有谁知道虿盆里装了什么?”
“我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陈爝苦笑道,“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打开盆盖时,有一条蛇蹿了出来,你情急之下,用盖子将蛇夹死了,虿盆外尚垂着半条死蛇。”
确实如此,这样一来,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口大木盆中装的是蛇了。可是,这也不能证明开盖之人不是董琳啊!我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左思右想,董琳实在没有必要去做打开虿盆这件事。她本就计划好了一个个杀死袁家姐弟,蛇群的出现,反倒打乱了她的计划。况且当时她还随我一起去隧道了,这样一来,岂不是告诉大家她就是凶手?风险实在太大了!”
“你的意思是……”
“掀开盆盖之人,其目的就是为了把嫌疑引到董琳身上。你想,群蛇出来伤人,不在现场的人是不是更有嫌疑?我与袁家姐弟没有任何瓜葛,那么杀人的嫌疑就会落在董琳的身上。”经陈爝这么一说,似乎又有些道理。
“那你说打开盆盖、放出蛇群的人,到底是谁?”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陈爝反问道:“韩晋,你还记得是谁撺掇董琳陪我同去隧道的吗?”
他才问完,我脑中即刻出现了那个人的名字。
“汤……汤洛妃?!”
“你的记忆力还算不错。”
“你不会想说,放蛇咬我们的人就是汤洛妃吧?”
陈爝点了点头,道:“正是汤洛妃。”
我难以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见到蛇群的时候,她明明表现得很害怕啊!难道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吗?我问道:“做这些事,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她放出蛇群,目的是提示大家,凶手是董琳。但又不能立刻揭穿董琳,只能通过暗示,因为如果立刻暴露董琳的身份,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麻烦什么呢?”我实在听不明白。
“这么说吧,汤洛妃的目的,就是除去袁家姐弟,包括董琳。”
“她……她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袁秉德的遗产。”
听了陈爝的解释,我目瞪口呆。在我心中,汤洛妃绝不是一个为了遗产害人的女人!
陈爝进一步解释道:“汤洛妃很早就察觉出了董琳的身份,毕竟都在一个屋檐下,没什么事能瞒过她的眼睛。袁秉德去世后,争夺遗产的对手除了袁氏三姐弟外,还多了一个董琳。这对汤洛妃来说非常棘手。不过因缘际会,让汤洛妃听得了袁氏姐弟曾偷偷逼死董琳母亲的秘密。我怀疑,汤洛妃在博物馆各处都安装了窃听器,并录了音。知道这个秘密后,汤洛妃知道她的机会来了,于是略施小计,让董琳给会议室送水,同时躲在会议室里静待董琳。等董琳脚步声渐近时,便在会议室内打开录音机,放出之前录好的内容。
“录音内容,正是袁家姐弟如何辱骂董梦云、致其自杀的事。她挑重要的内容播放,董琳听见后,杀心顿起,这正中汤洛妃下怀。她已计划好待董琳杀死袁家姐弟后,再把凶手的身份透露给警察,一石二鸟,除去这四个遗产继承人。不过,董琳纵火将我们逼入地宫之事,恐怕出乎汤洛妃的意料,所以进入地宫后,汤洛妃只能用放蛇这种事情暗示我们凶手的身份。至于刑具博物馆与地宫的秘密,以及杀人建筑的诡计,我想她应该并不知晓。这些都是董琳独自策划实行的。”
确实,董琳叙述的这段内容,我也觉得太过巧合。怎么才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立刻听见三人聊到此事,而且恰好说到如何侮辱她的母亲。现在回忆起来,董琳确实说过,是汤洛妃让她送茶去会议室的,陪陈爝同探隧道也是汤洛妃的建议。尽管我不愿意相信汤洛妃是这样的人,但合理的推论摆在面前,不由我不信。
“有时候追查一起案件,只需看最后的受益人是谁即可。发生在刑具博物馆的杀人事件,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汤洛妃。你认为这仅仅是因为她运气好吗?”
陈爝说完,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镇啤酒。
如果这些推理都是对的,那么袁氏姐弟和董琳,都可以看成是被汤洛妃害死的。真不敢相信,在她那美艳无双的外貌之下,竟生了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为了袁秉德的遗产,竟害了四条人命。这些人虽不是她亲手所杀,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那位娱乐记者称她为“黑寡妇”,实在不算污蔑她。
“她来探望我,是不是怕我们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来探探口风?”
我此时失望到了极点,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陈爝拿着啤酒坐回沙发:“纯粹是来嘲弄我们的吧。因为即便我们现在报警,也完全拿她没有办法。你没有证据证明刚才的推理就是事实。此外,即便她明着把录音给了董琳,也不算教唆犯罪,毕竟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转述一件陈年旧事而已。”
“难道就没办法对付她了吗?”我气得肩膀直抖。不仅仅是因为她害死了四条活生生的人命,更因为她把我当成白痴一样戏耍。
“韩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陈爝嗟叹一声,“不然还能怎么样呢?”看他的样子,像是对人类失去了信心一样。
而现在的我,倒是比较能理解袁秉德了。
倘若真有阴曹地府,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