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失败又如何(1 / 1)

夜留余白 漠兮 2724 汉字|4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六十五章 失败又如何

part65

孩子不听话,打一打就好了,大人不听话,扇一扇也能好。

——《夜光夜话》

黎夜光买了周一清早的高铁票,周末的时候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提前先寄去上博给她安排的宿舍。要说离别一点都不伤感那是骗人,但非要矫情地在屋子里坐上半天发呆倒也不至于,黎夜光只是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给沙发和床铺都盖上了防尘布。

清早的高铁站没多少人,黎夜光在候车室吃完一份早餐,差不多就到检票时间了。上车坐下,她就把手机调成静音,盖上一件外套,车程是一个多小时,黎夜光打算扎扎实实睡一觉。

大概离开真的会让人摆脱烦恼,这一觉黎夜光睡得很不错,醒来时距离到站不过十分钟了。她刚把手机音量调回去,高茜的电话就突然打来了,黎夜光猜想是要问她到了没,接通电话便说:“我马上要下车了,一会到了宿舍再和你聊。”

可电话那头的高茜并不关心她到哪里了,而是幽幽地问:“夜光……你相不相信报应?”

黎夜光刚睡醒,人还有点迷糊,高茜的声音阴沉诡异地传来,吓得她打了个激灵,“你是不是进了什么违法组织?”

“不是啦!”前一秒还神叨叨的高茜,下一秒大声欢呼,“我是来告诉你!余白!完蛋了啊!哈哈哈哈哈……这就他报复你的下场,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黎夜光一愣,一种隐隐的不安感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早在余白说不惜一切也要拿到金奖时就在她心中萌芽,她脱口而出:“是壁画出问题了吗?”

这下反倒是高茜懵了,“你怎么知道的?”

压抑已久的不安终于破土而出,黎夜光下意识握紧双手,高茜继续说:“今早露露当值,一开门就发现泥板墙裂了,他们做的一切全部打水漂了……”

车厢的广播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前方到站是……”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一点点缓下来,黎夜光对高茜说:“我到了。”

《舞乐图》的线稿上周就勾勒完毕,周末已经开始上色了,泥板墙的开裂毫无征兆,昨夜还完好的壁画今早就从中间裂开三道的长缝,触目惊心。季师傅上前查看一番,无奈地摇摇头,“裂缝太深了,修补至少要半个月才行……”

这泥板墙刷的不是普通泥皮基底,余家的配方里增加了生漆,要想修补平整并非易事,填补缝隙后还要把裂缝周围全部重刷一遍,勾好的线稿少不得要被覆盖,都是需要返工的地方。

“半个月!”小除大惊失色,“现在还剩七十天,只够完成上色,如果要修补的话,肯定画不完。”

刘哥从侧面又检查了一遍,给了他们致命一击,“现在裂开的地方虽然是三处,但从侧面看还有两处已经微微鼓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裂开,这样边补边裂也是白做工,补不好了……”

小注和小滚不敢相信,两人各贴着侧边细细看了三轮,才肯认命,“这要怎么办啊?”

这下连季师傅也拿不定主意了,他侧目去看余白,而余白自看到裂缝起就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壁画前,仰头望着。

巨幅的《舞乐图》中,十九位伎乐天神色雍容,姿态优雅,最当中的一位半裸上身翩翩起舞,天衣飞舞、摇曳生姿,那一式“反弹琵琶”在余白精妙的笔触下妩媚动人,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将刹那间的动态完美捕捉,千年的时光也凝结于此。

而三道狰狞的裂缝生生将画面撕裂,瞬间的美好被毁得彻彻底底。

小除喃喃道:“是不是不应该用电风扇的……”

季师傅轻叹了一口气,“是我大意了,这个防霉的方法本就强调生漆易裂,越是潮湿越应该让生漆自己慢慢干。”

“上个月天天下雨,怕不能完工才想着用电风扇低风吹一下,哪成想最近突然又干燥起来,这样表里湿度不一致,表面收缩就裂开了……”刘哥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季师傅喝住他,“工作间里不能抽烟。”

刘哥指了指壁画,绝望地说:“都这样了,我再不抽一口压压惊,可能会得心脏病。”

季师傅管不了刘哥,只得走到余白身边,小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余白,你别急,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

余白侧过脸来,乌黑的双眼黯淡得没有一丝亮光,他修过那么多壁画,能不能修好他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一次,他输得彻彻底底,失败得没有一线生机。

他想起那天夜里,余家山上,如水的月光下,她说,“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却不能给我想要的一切,那你所谓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不会后悔甩了你,因为你确实不配!”

那时候他不甘心她这样说自己,一心想要赢得比赛,来证明自己有能力给她想要的一切,而如今她已经离开,所以……他也不必去证明自己了?

“季师傅,结束了。”他说,“这个壁画完了,临摹展……也完了。”

“余白……”季师傅轻轻唤了他一声,余白却不再多言,他径直走到墙角,举起一把铁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锤砸向画面正中央。

“反弹琵琶”应声碎裂,那游龙、那惊鸿都统统化作齑粉,一点不剩。

工作间里死寂一片,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余白站在壁画前,万念俱灰。

“嘭!”地一声,工作间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众人寻声看去,瞬间睁大双眼。唯有余白一人不为所动,他抬起手要砸第二锤,一个灵巧的身影就晃到他眼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右脸颊就是一下突如其来的剧痛。

“啪——”地一巴掌,打得又快、又准、又狠。

惊得刘哥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右脸,仿佛那一巴掌还抽到他脸上似的。

放眼余家山,余白是众星捧月的继承人,放眼整个壁画圈,余白是堂堂余家第五代传人,自刘哥上余家山起,就没见过有人敢动余白一根手指头,更别说是抽一个大耳光子了。

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有如此大的胆子?

刘哥觉得,这一把他得全押黎夜光。

黎夜光的一巴掌,抽得余白眼冒金星,他手腕一松,铁锤也应声落地。

余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她不是已经走了吗?他一个“你”字刚说出口,黎夜光的第二巴掌就又落下了,速度之快,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当然,也包括余白自己。

他好像才看清她是谁,就已经左右两边各挨了一耳光,他下意识捧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一时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委屈。

黎夜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凶残至极地怒吼:“第一巴掌是替你姑妈打的,你用她苦心研究的配方,却没有做好,砸了她的招牌、毁了她的名声。”

“第二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我千辛万苦把你请下来参加展览,不是来看你表演行为艺术的,砸壁画?你怎么不砸砸自己的脑子!”

余白彻底回神,一把甩开她的手,大声嘶吼:“这壁画没用了!没用了,你懂吗!它裂了,我彻底失败了!”

“失败又如何?”黎夜光咄咄反问,“这个世界有失败,你就受不了了?你就想一辈子待在山上,永远逃避世界吗?”

“是啊!我就想待在山上,我讨厌山下的一切,我讨厌你!”余白怒吼的声音带着声嘶力竭的沙哑,那些折磨他的痛苦在此刻全部涌出,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我从小就没有父母,连姑妈也离开了我,我想要做一个画家,但是我不能,我必须做余家的传人,我得修壁画。好,我听话,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壁画,这是我的责任、我从没有忘记过,这么多年我也从没有想要得到过什么,可是、黎夜光!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闯进我的世界,你让我那么、那么想要得到你,我为了你下山,我为了你去做所有我不会做的事,可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我努力到头却一无所有!”

“努力到头一无所有,再正常不过了。”黎夜光不屑地冷笑,“你是吃过很多苦,你是受过很多累,可谁不是呢!我不努力吗?我不辛苦吗?我又得到了什么,人生的每一天都是不断向前走,前方是枪林弹雨,还是深渊绝境,谁都不能回头!因为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报复我,但你没有资格把情绪带进工作!”

“我没有办法不把情绪带进工作!”他紧紧钳住她的双肩,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他白净的脸颊上是鲜红的指印,可比脸颊更红的是他绝望的双眼,“因为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我每一天、每一秒都恨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不骗我,如果你早点和我坦白……”

他的声音一点点喑哑下去,清泉般的眼瞳凝结成冰霜,又生生碎裂,晶莹的碎片化水滚落,他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无助又悲伤,“……我想爱你啊……”

他一生简单如白,从未想过世界会有那么多的色彩,直到遇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漆黑的夜晚也会光明,她是最绚烂的夜光,是他最想得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