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夜深千帐灯三
日近中天,这一室明媚夏光, 却罩不住室内两人沉寂的脸色。
程佩没了声音, 她在静心等。
等眼前人自己知趣退却。
就好像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在姜行的病房外, 她在等某个姑娘自行离开时一样。
那时人人皆以为她只是蛮横地反对, 如今她恐怕也是个一意孤行的形象。
可能有些决定未来看会是错的,但她无法袖手旁观。
话落程佩将视线从眼前颀长干净的年轻男人身上再度移到窗外,这间花坊后。
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了一辆出租车,外漆黄白蓝三色相间。
非营业时间能找到这里来的人, 必然是熟识此地的人。
且店员会允许这类车辆停进后院等人, 只能是因为乘车人的身份是她的姜湖。
程佩眉微拧,为姜湖的来。
姜湖会来, 且来得快,只有一个原因在意。
姜湖把人往心里搁得总是容易。
这些年来,程佩深有体会。
当年戴红领巾的小姜湖收人一块儿糖, 以后就能跳出来为送她糖的人当铠甲, 替人挡架消灾, 搞得鼻青脸肿。
她冷得只有面儿,心里是热的。
她若觉得一个人好, 便会死磕。除非那人在她认知里变恶, 否则她不会放弃。
从她心上拔人,不容易。
可一想到以后姜湖有重复自己这条路的可能,程佩控制不住想做些什么。
姜湖一来,恐怕这次碰面会以难堪收场。
想起适才同瞿蔺说过的那席话, 程佩又松了眉头。
也许这是最合适的让姜湖得知一切的方式。
谁都不用刻意说,让她自己听。
程佩本决定等,看到那辆车之后,她再度开了口。
程佩望着瞿蔺身后那扇无声无息的门,潜意识告诉她,那里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程佩望向瞿蔺,再度提醒他:“瞿先生,你们开始时,她对此一无所知,你对她不公平。”
瞿蔺回视程佩的目光还是平和的,好像一片安宁深邃的海。
你对她不公平这句话落,海波痛苦地轻翻。
没法说抱歉,瞿蔺知道。
他手攥成拳,紧握。
程佩此刻看到的这双眼睛,很像多年前吸引她却又将她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双。
在她梦里仍旧无辜地望着她的那一双眼睛。
那个她正开心等他归期却等来死讯的那一双眼睛。
她们母女为什么都要掉进这样的陷阱
程佩被激出更多的情绪。
她甚至说:“其实你不够爱护她,否则不会知道有伤害她的可能,还去做这些事,去靠近她。”
程佩盯人的视线像针,将人肌肤扎得密密麻麻一圈儿是洞。
你不够爱护她这一针在瞿蔺身上扎得最深。
他那双今早想为姜湖做饭的手在轻颤。
因为不够爱,所以才翻山越岭为她而来吗
身体上的洞太多,每一处都在流散生命力般,动摇他稳固下来的决定,和他建设好的对自己未来的信心。
明天不会即刻死,所以能爱。
他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后天呢
能保证每一个她还在的后天,他都能陪她看升起的太阳吗
程佩的话也砸在瞿蔺耳膜上,透进他的脑海,质疑着他从贝松离开后,又从山电回到姜湖身边的决定。
爱不能随遇而安,因为它是责任。
但他不能动摇走到今天,他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
继续下去与否,决定权在姜湖手里。
没及时坦诚,就是欺骗。
这是自己的错,也是自己的罪。
是他把姜湖诓进这一场终点不知道在哪里的前路中。
可是他凭什么
兜兜转转,程佩带他回到最初他反复思考过多次,反复犹豫不决,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凭什么
就凭姑娘看上他,他就要将自己的忧虑传染给她
她并不欠他什么。
凭什么让她和他一起过未来不定的日子
这是一个死循环有人提起,他便会质问自己一遍。
无人提起,他也会深思反复质问自己这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眼前人是姜湖的母亲,再让姜湖因此和母亲生嫌隙,更不应该。
护人不是这样护的。
喜欢不是这么喜欢的。
爱人不是这样爱的。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为人父,为了自己的女儿,恐怕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理解程佩的行为,理解程佩的出发点,因此更有种铺天盖地般蔓延开的悲凉,以及难过。
又突然觉得此前荒唐,拜菩萨那天,许再多的愿,跪再多的蒲团,心再诚也无用
这世界的生老病死岂是一炷香能敲定的。
那是无用功。
否则就不会有核事故发生时,同仁程工女儿在魏铭面前的那一跪,如果有用,小姑娘早去拜了菩萨,而不是跪魏铭,祈求让父亲从前线撤下来。
这一瞬间,瞿蔺也想起了自己已然归于尘土的父母。
他活着,是延续二老的生命。
可如果今天这一幕他们在现场,是会骂他自私祸害别人姑娘该孤老呢,还是会为他说话,说我儿子其实虽然自私了些拖姑娘下水,但他其实不是一个坏人,请你原谅他,他会努力活,不会轻易死,虽然有风险,但也有希望,也许他能寿终正寝呢
可他们不在了,化成了无知无觉的骨灰。
姜湖的母亲也没有义务谅解他、包容他、把女儿给他陪他冒这场险。
是他错在先。
瞿蔺四肢百骸灌入不属于这季节的冰冷,这凉一点点往他心里爬,往他脊背上蹿。
有太多的话无从开口。
瞿蔺慢慢站起身。
他担心他说什么,都会引来程佩不满。
而程佩的不喜,就是他给姜湖惹麻烦。
他已经愧对于她,并不想给她添任何麻烦。
但他似乎没有办法不给她惹麻烦。
程佩望着他。
程佩的意思是要他离开,瞿蔺知道得给她答复。
有些话虽然无耻,但他无法沉默到底,也无法在到了如今这地步时再向在贝松时那样离开。
瞿蔺说:“阿姨,我很抱歉。”
最无能为力的五个字。
程佩冷笑了声:“只有这个”
瞿蔺随后在她面前弯下挺直的腰背,一个工整的九十度角。
他弯得深,没有即刻起身。
就好像那些幡然悔悟的被判刑的囚徒,日后向受害者家属道歉。
程佩并不想要这种道歉,她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到瞿蔺坚定的嗓音:“不得您的喜欢,我很抱歉,对不起您。觊觎您的女儿,我就有让您喜欢,逗您笑,处理好和您之间关系的义务,可我没有做到,我很抱歉。但以后只有她甩我,没有我离开她。您的要求我现在做不到。”
当初在贝松那辆车里渐渐变小的那个姜湖近在眼前,他不会先离开她,再一次离开。
瞿蔺弯下的腰背仍旧没有直起。
没有我离开她程佩听了这几个字,却没有动容,只是冷静反问:“先走一步,死呢,这就不算是离开吗”
瞿蔺躬下的背轻颤。
他慢慢直起身,视线内程佩蹙起的细眉像把刀割在他身上。
瞿蔺脸白如纸,他只得重复:“我很抱歉。”
声音里清朗没了,只余低沉:“等她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才是结束。到时候,才能如您所愿。”
程佩:“你离开,未来会出现比你更适合她的人,你想要这时间长到她非你不”
程佩这句话还没说完,瞿蔺身后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
木门撞在墙壁上又弹走,发出吱歪一声巨响。
有清浅的脚步声递到瞿蔺耳边,是他熟悉的声音。
这脚步一点点踩着他的心,让它下沉的更为厉害。
瞿蔺刚直起的背又垮了一点,不复此前那般笔挺。
他不知道姜湖什么时候来的,此前那些话她听闻了多少。
他错过了坦诚的机会吗
他给她惹了事,她又是否能原谅他。
瞿蔺僵在原地不能动,他怕姜湖站在他身旁,又怕她远离他。
一是他让她为难了;二是他们完了。
程佩在门开的瞬间,将视线定在姜湖身上。
姜湖眼底平静,手中捧着一束淡紫色欧月,和这房间内的摆放的玻璃花瓶内的欧月品种一样。
清雅,素净,又带点儿高贵。
姜湖带了程佩喜欢的品种来。
知道瞿蔺和程佩见面,结果不会怎么好,所以姜湖带了程佩喜欢的东西来,纵然程佩不缺,但这是她的态度,敬老。
程佩是她的母亲,这是上帝指定的血缘。
这一世,她们应该彼此照顾。
无论程佩做了什么,即便程佩做的是错的,无理的,她也能包容,但纵容除外。
对瞿蔺也没什么不同。
纵容没戏,包容是看人情的份儿上。
室内极静,两秒后,姜湖单薄的身影挤进瞿蔺的视野。
姜湖背对他,看的是程佩。
姜湖将手中的花束放下,就放在程佩手边。
她低声问:“怎么不聊了”
程佩仍旧在观察她的表情,没答。
瞿蔺伸出手,想要去碰她手臂,但滞在半空。
他不确定她是否想要。
姜湖:“不聊了,是因为我进来,破坏了气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这几天在文下代我发更新状态,请假条的小天使们,也感谢还在等的你们,等今晚的量都更完了再回评投喂大家红包。
这一章是昨晚在机上开始写的,个别地方可能有点儿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