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132
五年可以多大程度的改变一个人
七刀出征的时候还是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的青年, 归来时征尘满面,已经年过而立,三十有二。
他颌下如范深那样也蓄了短髭, 身上自然而然的便散发着凛冽之意, 那是万人阵中, 真刀实枪, 踩着无数的生命才磨炼出来的杀意。竹生在金座之上向下看去,只觉得下面那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和自己记忆中的情郎, 竟无法重叠。
及至女内官当殿宣读了封赏的圣旨, 澎国立国十三年, 终于有了第一批以军功封侯之人。受封的男人们莫不是意气风发, 人生的荣光在这一日达到了新的巅峰。
下面为首的那个男人行过大礼谢过君恩, 抬起了头,那眸中目光, 还是她熟悉的那般炽热。竹生才终于再次将两个人影重叠起来。
那人目光炽热的注视了她许久,才看向她的身侧毛毛着着大礼服, 规规矩矩坐在她身侧。
竹生顺着七刀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 才发现纵然七刀的面孔变了许多, 可是这样一看, 还是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毛毛与他之间的血脉相连。面孔那样的相似, 目光那样的神似。
毛毛知道下面那个受封为定远侯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 母亲也好, 女官也好, 都会告诉他,提醒他,以免他因为年纪的缘故,再把久不相见的父亲给忘了。
怎么会呢他都已经七岁了
毛毛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喜欢跟身边那些宫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也不喜欢同窗的两个女孩子,她们虽然功课上很努力很用功,成绩也的确很好,但他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去。他只喜欢那些伴读的男孩子,他们才是他真正能玩到一块去的人。
他喜欢听他们说宫外的那些事,或者是他们家中的那些事。比较起来,他发现他的“家”里人真是少,就只有他和母皇两个人。而他的小伙伴们的家里,都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往上面,还有祖父祖母人多又热闹
他很快就发现,每每讲起自家的事,小伙伴们最常用的开头就是“有一天,我爹爹”。
毛毛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就是父亲。
他当然也是有父亲的,但他的父亲出征在外,在为母亲和他开疆拓土。他已经去了好几年了。
毛毛从前没有感觉,到了这个年龄,忽然开始羡慕起小伙伴们,开始渴望父亲能在身边。他渴望跟成年的男人多相处,体会父亲的感觉。
可宫中的男人除了侍卫们,就只有苍瞳叔叔。很多人怕苍瞳叔叔,他不怕。苍瞳叔叔是个不能说话的可怜人。苍瞳叔叔是个身形一晃,就能消失的人。想来,一定非常厉害。宫女们说起他,都是这么传说的。
但那些传说乱七八糟的,他总觉得不可信,便去向母皇求证。原来竟然是真的母皇是不会骗人的,她说苍瞳叔叔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那苍瞳叔叔就肯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但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为什么日日月月年年的守在母亲的寝殿外呢
母亲望着窗扇道:“大概,是与我做个伴吧。”
毛毛不能理解。那么强,为什么不去打天下他知道母皇是很强的,女官、范相都给他讲过澎国是如何立国的,是母皇打出来的便是他的父亲,现在不还都在外征战吗一去就是数年。听说他更小的时候,父亲一直在宫中陪伴他,可他都不记得了。
对他的疑惑,他的母皇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打天下这件事,对他没什么吸引力。”
毛毛不懂。但毛毛相信了苍瞳是世上最强者,从此看苍瞳叔叔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本着天然的慕强之心,毛毛是很渴望跟苍瞳亲近的,可苍瞳叔叔对他最亲近的举止,也不过就是摸摸他的脑袋,对他点点头而已。
父亲不该是这样的,毛毛一度很沮丧。
这宫中,他能常常见到的另一个男人便是范相。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范相的范相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的课一点都不枯燥,总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小伙伴中有人是在家中提前由人教过一遍再来上课的。那孩子憋不住话,私下里偷偷跟他说范相“比我家那个先生教得明白得多了”。
这些小伙伴中有一个跟他关系特别好的叫阿狸,是小范相的第三子。据说阿狸这个名字当初是范相给他起的,但是母皇没看上。阿狸比他小了近一岁,他出生的时候,范相就把阿狸这个名字赐给了他。
阿狸也特别喜欢自己的祖父,给毛毛讲了许多家里的趣事。阿狸的父亲也出征了,可是家里还有范相这个祖父在,还有两个哥哥在,就总是热热闹闹的。
毛毛很羡慕。
可范相虽然相貌端正,却是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他老得已经做不了父亲。
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毛毛想了很久,觉得父亲应该有范相那样端正的容貌,有苍瞳叔叔那样强健的体魄。反正在他的梦中,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想象一直维持到毛毛终于亲眼见到了阔别五年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宁远侯、骠骑大将军赵锋赵敛之。他生得和苍瞳叔叔一样高大伟岸,长得比范相还要好看。
毛毛这一天,觉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圆满了。
这一日宫中起宴,是为庆功。
尧国破,则大陆之上,再无强敌。收服余下诸国,不过是早晚之事。竹君,迟早将成为天下共主。
庆功宴从中午直到晚上。午间还是正宴,众人都恪守礼仪,规规矩矩。到了晚间,竹生笑与众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尽兴。”
正宴于是变成了酒宴。声乐丝竹,美人起舞。气氛达到了空前的热烈。
竹生悄悄退席。七刀跟着退席。
范深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担忧,还有两分是期盼。
那一日,他以额头触地,才阻了竹生想要撤下七刀的那一道旨意。他费尽了口舌,才说服了竹生同意了他的主张。
“君已不是昔日路见不平便可拔刀快意的独行客。”
“君乃一国之君,首先考虑的当是吾国吾民,吾之将兵”
“高城之下,不知抛下多少将士尸骨每拖延一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春闺梦里人,跌作城下新尸骨”
“明知我军之不可挡,犹自死守不肯降,不过是心存万一之侥幸,期望澎军消耗不起而退兵。这是心志的较量。”
“赵锋言之有预。”
“屠一城,而震慑诸城。这是态度。”
“赵锋之为,在打消敌城侥幸之心。”
“臣不敢说知兵事,亦知其后必再无此固守不降之城。”
“此事,有违仁道,然利澎国,利澎军,利澎民”
“你说的都对。”竹生道,“我明白。我懂。”
“那,我心中的愤怒和憎恶又该怎么办”竹生问。
范深闻言抬头。
和七刀在一起后,竹生变得生动,有活力,有喜怒哀乐,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时,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那个竹生,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缥缈如神女。
“请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额头触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
他的君王最终还是理智的听从了他这个首相的谏言。但她的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
他退下的时候,隐隐听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节啊”
那是谋士们最爱用来说服君主做决策的一句话。但他太过了解竹生,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底线,所以从未用过这句话。此时他听竹生自己喃喃自语着这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他退到殿门口的时候,竹生忽然抛给他一句:“可是要遂了你的心了”然后便不再理他。
那一句没头没脑,当时范深竟没明白过来。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他才恍然。
七刀出征,竹生独守空闺五年。
她是君王,她拥有澎国。她拥有七刀,却并不被七刀拥有。在情事中,她当是不被束缚的那一个。这是上位者的特权,君王的特权。
她纵是有别人,也没人会因此指责她。便是赵锋自己,又敢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可竹生没有。
可这样的竹生,在见到阔别五年的情人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她看七刀的目光和她看别的将领的目光没什么两样。
范深于是恍然。
原来说的是自竹生有孕,他就一直想将七刀与竹生、毛毛剥离的这个心愿啊。
七刀跟着内侍前往后宫。
竹生自入主长宁宫,便不许宫中再增内侍,亦不许罪人入宫。长宁宫的内侍便逐渐的减少,亦不许他们接近毛毛身边。但七刀留宿宫中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些内侍侍奉他的。
他喝了些酒,但脑子还一直保持着清明。分别五年,再见到她的头一晚,他不想大醉度过。
他自觉身上酒气重,便让内侍先带他找间殿室重新洗漱了一番。他还让内侍给他寻来了剃刀,将蓄了三年的胡子都刮掉了。光滑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他比竹生小四岁,本想着留着胡子能看起来跟竹生差不多。谁想竹生看起来跟他走时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哪里像三十六岁的妇人。
三十六岁,许多妇人已经做了祖母。竹生看起来却还像二十七八的模样。
席间他看见了范翎,那才像是三十六岁妇人该有的模样。不,实际上范翎养尊处优,比起民间妇人,保养得已经算是很好了。可跟竹生比,仿佛就快要差辈分了。
这么看起来,反倒是他留起胡子来显得老相了。
竹生说过,喜欢他的身体,也喜欢他的脸。他恐自己老相了,竹生会不喜欢。虽有点舍不得留了三年的短髭,但还是剃了显年轻点吧。
收拾利落,又饮下了解酒汤,七刀随着内侍去往后宫。在后宫,内侍退下,换作宫女引路。
他跟着宫女走了一段,停下脚步,问:“这是”
“陛下吩咐,先带将军去东宫。”宫女答道。
想起白日里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个孩子,七刀的眼中有了笑意。
东宫灯火通明,毛毛在正殿盼着自己的父亲。
可盼来盼去,等他的父亲终于站在他眼前,给他行过臣子之礼,口中称过“殿下”之后,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金殿之上隔得远,有种朦胧的美感。而且在那种场合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他就可以坐在那里,脑子里各种幻想以后和父亲的相处。
真的父亲到了跟前,才发现其实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那一声“父亲”便叫不出口。虽然明知道他与他的见面,当以国礼为先。但他还是失落了
总觉得“父亲”,不该是这种感觉。
他正犹疑着是叫“父亲”还是叫“赵将军”的时候,七刀已经直起身来。他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太子,嘴角微翘,道了句:“请恕臣无礼。”
毛毛都没反应过来,男人有力的双手就插入了他腋下。紧跟着就腾云驾雾一般被高高举起,转圈
“毛毛”那个男人看起来特别的开心,举着他问,“记不记得我”
他举着毛毛转了好多圈,才把他抱在怀里。毛毛有点头晕,但他很兴奋,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就是这种感觉
这就是“父亲”啊
“父亲”毛毛终于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