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周末, 朱砂要去值班,但因为不需要集体早读片,可以略微晚一点再出门。
照例是苏礼铮送她过去, 他站在门外看着朱砂磨磨蹭蹭, 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拿那个的,忍不住叹着气催促道:“快点, 迟到了。”
“主任今天又不来,怕什么。”朱砂漫不经心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拽着包走过他身旁,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不用值班。”
年后各科室都或多或少有了点工作安排上的变动,尤其是急诊科多了柳瑜值班, 苏礼铮与朱砂原先每个月还能对上三四个夜班,如今也就能对上一两个了。
他跟在朱砂的后面,平静的说了句:“嗯, 我们连并肩作战的机会都少了。”
朱砂脚下踉跄一下,回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似乎有些遗憾的神情,抿着嘴隔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已经走到车旁了,才发出声来, “你以为我想和你对班么?”
苏礼铮站在车门边上,伸手按了下手里的遥控器, 车子发出一声鸣笛来, 他看着朱砂,不咸不淡的说了句:“知道你不想, 上车。”
天空已经亮起来了,四月初的天也似乎有了要回暖的迹象,朱砂换下了厚厚的大衣,在灰色的薄款大衣里穿上了新买的春装,笔直匀称的小腿一抬就坐进了车里。
她扭头看了一眼苏礼铮,见他面无表情,不知是不是不高兴,犹豫了一下,小声的问了句:“明天去接我么?”
苏礼铮转着方向盘,嗯了声,然后又道:“明早等我去接,可能和大家一起去喝早茶。”
“……喝早茶?我怎么不知道?”朱砂眨了眨眼睛问道。
苏礼铮瞥了她一眼,淡声应道:“嗯,刚刚才决定的。”
朱砂又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到了,下车罢,过马路小心。”
苏礼铮叮嘱完一句,然后看着她下车后穿过马路的背影消失在熟悉的大门里,心里忽然叹了口气,由衷的希望她今天能清闲些。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得庆幸自己没和朱砂对上班才是。
朱砂在楼梯上走动写,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进了门,一起搭班的技师同她打招呼:“阿朱来啦。”
朱砂笑着点头回了句是,然后闪进更衣室去换衣服,扣上白大褂最后一颗纽扣时,她忽然记起了几天前自己随口说过的话,“春天要到啦,合该出门走走,比如去喝喝茶什么的。”
当时苏礼铮同她站在一起,两人眼前的花盆里枝叶在微风里摇晃着,他对她的话未置可否。
原来他还是记得的,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些发甜,像是早晨的甜粥加多了糖。
苏礼铮的车在医院门口掉头,往h大的方向驶去,几天前就已经和祖父生前的学生约好了要见面,谈谈关于祖父手稿整理和出版的工作。
老人一生与医学为伍,为此竭尽全力,传统医学被误解受冷遇,他也无奈和失落过,但终究舍不得丢开手去。
他培养了许多学生,但真正得他称赞的寥寥无几,归根结底,这是一门很需要悟性的学科。
苏礼铮还记得自己进省医的第一年,洪主任得知他的祖父是苏国维,颇惊讶的问他:“那你怎么没有搞中医?”
他垂了垂眉眼,平静的笑着应道:“我爷爷认为我对中医悟性不够,比较支持我学西医。”
至于父亲苏照明是h大教授他不想经常听人提起他这个稍显幼稚的缘由,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被他忘得差不多了。
h大的校园空间开阔,作为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建筑很多还保留有旧时风貌,苏礼铮忍不住想起祖父最喜欢的那张在红楼前拍摄的照片。
穿过树影婆娑的人行道,苏礼铮又走过一段安静的林荫道,很快就到了正在举办活动的小广场。
他从小广场响亮的广播声里穿行而过,并没有驻足观看热闹,而是直接走进了和人约好的位于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
祖父生前遗留下大量的手稿,光是笔记本就装了几个纸箱,他是老派人,只懂得埋头做学问和教书看病人,是不大懂得出书的,许多的观点都是通过学生或者讲座报告会等形式流传在业内,集结成册的也只有医案。
直到他去世后苏礼铮收拾他的遗物,仔细翻阅着他的笔记,想到他的一生也算是经历过大波折,做了一辈子的学问,还有很多值得后人研究的经验和学术观点没来得及传授给徒弟,就这么走了未免遗憾。
于是他动起了给祖父出书的念头,巧合的是,祖父生前倚重的弟子陆庭和也有这种想法,两人当即就一拍即合。
陆庭和三十多面前拜入苏国维门下,与苏礼铮的父亲苏照明年纪相仿,师父苏国维与儿子决裂后,苏礼铮尚且年幼,很多时候他就担起照顾老人的工作,与苏礼铮之间十分熟悉。
照着祖父的意思,苏礼铮一直都是叫他做师兄的,“陆师兄近来忙不忙?”
苏礼铮笑着寒暄了一句,陆庭和如今是省中医院的副院长了,还要出门诊和教学,工作十分忙碌,今天便是过来给研究生上课的。
“还行,习惯了。”陆庭和打开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一面将资料调出来,一面又问道,“师叔他们还好罢?”
“还行,还能玩得动搅拌棒。”苏礼铮应了一句,他们说的师叔就是朱南。
陆庭和点点头,示意他看电脑上的封面图,忽然想到了朱砂,就随口问了句:“你和你小师妹现在还好罢,不闹别扭了?”
这句话原也没什么问题,苏礼铮同朱砂之间那点小龃龉他早就知道了,以他的年纪,虽然苏礼铮是师弟,但实则却是小辈,他看苏礼铮,同朱南看苏礼铮差不多。
但因为近来同朱砂之间的相处很有点不明不白的暧昧,苏礼铮难免觉得有点赧然,抿了抿唇才镇定下来,低声应了句:“都这么大了哪还能跟以前一样。”
“哦唷,你也晓得啊。”陆庭和喝了口咖啡,很有些兴味的挑挑眉,“看来让你们独处一阵还是有好处的,你们呐,就都是给惯出来的。”
苏礼铮不是第一次从他这里听到这些话了,用充满了无奈的语气。
可是原本听着没什么感觉的话,可苏礼铮今日心里藏着秘密,听着就有些坐如针毡了。
他立即就拉开了话题,问道:“设计的封面就是这两个么?”
见他谈起正事,陆庭和也不再闲聊,转而认真的讲起近来的工作进展。
苏礼铮学西医出身,虽然跟着朱昭平学了些皮毛,但终究不能精于此道,自然也不敢为祖父的遗作做主。
这件事就交给了陆庭和,祖父生前已经在学校的关照底下成立了苏国维工作室,如今的管理者已经是陆庭和,带着一众学生整理着老师留下的手稿。
几年时间过去了,工作终于进入尾声,著作在年内将会面世,包括苏礼铮在内,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大约一个小时后,要谈的事已经谈完,陆庭和笑着道:“要是这些书以后能惠及更多人,日后我去了地底下,也有脸面去见师父了罢。”
苏礼铮也笑着点点头,“但凡有心人,总会从里面得到些有用的东西的。”
陆庭和尚有其他工作,只闲话了几句就要走,临走前问他:“要不要上我那里去吃饭,你嫂子也久不见你了,今天她倒也休息。”
苏礼铮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要不明天罢?明天早上小师妹下夜班。”
陆庭和就哦了声,道:“我同你嫂子讲,让她同你约是午饭还是晚饭罢?”
苏礼铮点点头,笑着问了句:“你明天有空?”
“为了你还是有的。”陆庭和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道,“你俩可等着罢,我家领导说不准要给你们介绍对象的。”
苏礼铮愣了愣,想反悔说不去了,却已经来不及,因为陆庭和已经先下手为强的向太太通报苏礼铮要带着朱砂去家里吃饭的事了。
他只好苦笑着送走了陆庭和,然后出了一会儿神,环视了一圈四周,打算在这个半陌生半熟悉的校园里走走。
太阳很好,不冷不热的温度很适宜户外活动,他慢吞吞的在路上走着,穿过两旁种满了梧桐树的校道,隔着马路看对面有着曲折小桥的内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偶然听人说起的事。
说起来也真的是巧,那时他路过这里,觉得这里风景很好,湖中心还有个小巧的八角亭。
到了那里才站了一会儿,来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兴致十分高昂的对同伴道:“你知道么,这里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情人湖。”
同伴问为什么,苏礼铮也有些感兴趣,便不动声色的听着,接着就听见那女生道:“因为很多年前文学院的苏教授就是在这里认识他现在的太太的,对她一见钟情,然后两个人排除万难的走到了一起,恩爱到现在呢。”
听到别人用这种羡慕的语气谈起这种事,苏礼铮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了,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走近过这座亭子。
在旁人眼里,那或许只是一个浪漫美好的故事,但对他而言,却是改变了一生的事。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那次一见钟情,苏照明和江宁真是否会一直在一起,若是在一起,是否也会恩爱到如今,又或许终究仍然是走向分道扬镳?
作为他们儿子的自己,如果父母一直陪在身边,他得到的是不是今日这样的生活,他还会不会同师父师母感情深厚,会不会同朱砂有如今的融洽?
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毕竟岁月没有可能调头,让他去经历那些没有发生的事。他继续往前走,却在文学院门口遇见了苏照明。
苏照明今日回办公室处理工作,刚要回家去,在学院门口遇见苏礼铮,忍不住惊讶道:“你怎么来学校了,有事么?”
他自然不会误以为苏礼铮是来找他的,对这个儿子,他有许多的亏欠和内疚,但想补偿,却又不得其法,只好不打扰他已经井然有序的生活,不去给他添麻烦。
苏礼铮点点头,平静的回答道:“同陆师兄约好了,来谈谈祖父手稿的事,年内要出版上市了,到时候给你送一套。”
苏照明抿了抿唇,目光里有些沉痛,他忽然想起前妻江宁真质问他的话:“他不找你,你不懂找他么,这世间能有多少父母真的不要自己的儿子?”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他这走过的大半辈子,虽则品性浪漫多情,却很爱他的妻子,宁愿自己面对旁人的口诛笔伐也要护着她,治学也算得上严谨有为,唯独对不起老父与儿子。
就这一点,已然是令他难以释怀了。
他沉默的同苏礼铮一起走着,气氛有些尴尬,到底是相处得少,彼此都不大自在。
“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坚定的要和我妈离婚?”苏礼铮突然开了口,问了个他从来都没问过的问题。
苏照明愣了愣,他扭头看了眼这个比他还高的儿子,他长得不大像自己,也不大像他母亲,倒有五六分像他早逝的祖母。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和时间里,苏礼铮已经悄悄的长大了,他无数次的庆幸,这个儿子没有长歪。
“你不是都知道么,因为遇上了真爱。”苏照明苦笑了一下。
苏礼铮抿抿唇,问道:“那你现在还爱她么?”
“爱,当然爱。”苏照明回答得极快,语气和神情又坚定,“她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你妈妈很好,年轻时我们谈艺术和理想,她有很大很丰富的世界,她不一样,她的世界很小,小得甚至只有我,是我把她扯进来的,得负责。”
苏礼铮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话,有些发怔的看着他,见他面色柔和,甚至有些心疼,便知他说的爱不假。
苏照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样教你可能不太对,但我还是得说,人这辈子得给自己找点自在,喜欢就买,不行就分,没钱就赚。”
苏礼铮一下没能回过神来,只是有些僵硬的点点头,他听到苏照明继续讲:“但你要是和人结了婚,一定要负责任,爱情只是让你们走到一起的前提,真正白头偕老的,还是责任心。”
后来他们在停车场分开走,在开车回去的路上,苏照明的话在苏礼铮的脑海里滚来滚去。
他看着前面路口的红灯,忽觉有些讥诮,那个人讲责任讲白头,怎么听起来这么假仁假义,他当初可是扔下自己这个儿子不要了呢。
可是想完这句话,他又忍不住自嘲,以为早就看开了,原来却是装作不在意,有些情感开关,非得有些什么触发一下才会启动。
如现在他和苏照明,也如现在或将来的他和朱砂。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冷笑):我觉得我那死鬼爹后面会有报应……
存稿箱大胸弟:崽!你不要剧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