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天还未亮, 一道小小身影就悄然出了屋。先给马槽添满草料,撒些豆, 再到院角的鸡舍里摸了一圈, 拣出鸡子, 搁在灶上,随后快步进了柴房,开始挑拣柴薪, 折好堆起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仆妇走了进来:“你果真在这里, 不是说过, 不必起的这么早吗”
男孩从地上站了起来, 手臂拘谨的放在身体两侧,并未答话。
那仆妇叹了口气, 过来扯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人向外走去,边走边絮叨:“主母心善, 不惯糟践下人。你年岁还小,起晚些也不妨事, 白日好好干活就行。”
说着, 她已经带人走到了院外的水井前, 吱吱呀呀摇上了一桶水,对那小子道:“洗洗手脸,小心别弄湿了衣衫。”
听她吩咐, 男孩走上前去,就着清水洗去了手上污秽,又仔细的搓了搓脸,这才退后,衣服果真没有打湿。
那仆妇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扯着人回到了厨房,取了块圆圆的饼子,塞了过来:“先吃口垫垫,这几日院里事多,你也警醒着点,可不能出了岔子。”
叮嘱完后,她不再管这小孩儿,自顾自忙起了灶上的活计。
饶是连吃了几个月,男孩捧着饼子,仍觉得心中不安。现在天色上早,远不到用朝食的时候,放在从前,他该饿着肚子,和娘亲一起下地干活才是,哪能无所事事站在这里,还有干饭可吃沉默片刻,他飞快把饼子填进了肚里,跑上去给那仆妇打下手。
当初在院门前长跪不起时,他想的可是“报恩”,而不是来享福的。
对于这小子过分的勤快,那仆妇也不见怪,让他到院里洗涮几个大木盆,再用热水仔细烫过。身量不够高,力气也有限,来回冲洗木盆,让他忙出了一头大汗,刚做完,就见个年轻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对他道:“大荠,快跟我来”
听那婢子召唤,男孩二话不说跟了出去,两人来到了一间草棚前,那女子脆声道:“茅草要换些新的,你去把陈草抱出去,再把地上扫干净了。主母这两日就要发动,可不能迟了”
大荠闻言一凛,立刻手脚麻利的干了起来。棚里可不止一个婢子,除了主母身边伺候的菲之外,还有好几个邑所来的妇人,各种物事搬进搬出,一副要在棚里住人的模样。
主母有孕在身,怕是真要生了
不知怎地,一想到这个,大荠心头就慌得厉害。听闻妇人产子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是精通医术的是主母,她要生产,谁能替她诊治这几个月菲整日跟在主母身边,应当学了不少,但是年岁那么小,顶用吗
他倒是忘了自己比菲更小几岁,因心头忐忑,手上动作倒是更快了几分,不多时就收拾停当。不过再怎么勤力,一个孩子也干不了太多活儿,菲便挥了挥手,让他回去。
回到院中,他不由自主看向紧闭的大门。今日家主也未出现,这模样,应该是守在主母身边吧也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下孩儿
摇了摇头,他快步回到厨房,又接着干起活来。晾晒烫过的白布,择菜洗菜,又蹲在灶边吹火,一直忙碌到日头高悬,才停下手,开始吃朝食。
满满一碗的菜羹,上面还浮着几朵油花,喝进嘴里,略带咸味,并不苦涩。当年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时,最好的时节怕也吃不到这样一碗。这些都是恩人给的,他怎能不挂在心上
心中担忧,饭吃得也格外快些,然而还未等吃完一碗,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就见家主抱着个人,一脸焦急走了出来。
“要生了”身边仆妇叫了一声,慌忙跟了上去。
大荠饭也顾不上了,放下碗就追了上去。家主身高腿长,步履虽稳,却走得急快,一溜烟就进了草棚。大荠跟在后面,跑到草棚的时候,门已经关了,看不见里面的动静,焦急的外面等了半刻中,才见家主走了出来,面色凝沉,眉峰紧蹙,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饶是如此,大荠也未曾避开,只立在一旁,同家主一起望向棚内。然而里面并未传来什么声响,反倒是仆妇们进进出出,送来热水、白布等物事,甚至还端来了热腾腾的鸡汤。
不是要生了吗大荠有些发懵,倒是站在一旁的家主神色还算得上镇定,又干等了一个多时辰,屋里终于断断续续传来了呻吟声。
大荠的牙关“咯咯”响了起来,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阿娘发病时的场面。两人当时正在田里劳作,阿娘突然就捂着肚子叫了起来,声音越喊越大,还吐了一地。他吓坏了,也找不来人帮忙,自己跑回去取了草席,拖着阿娘前去乡巫门前,谁料苦苦跪了一夜,又足足等了半日,乡巫只出来看一眼,就说没救了。实在没法,他才想起了这个初到邑中的大巫,拖着娘亲求上门来。
主母并没有拖延半分,立刻就出来了,也没有索要钱财牲畜,就亲手给娘亲诊治。那时她挺着肚子,跪在冷冰冰的泥土里,用了藏在陶罐中的药丸,又熬了汤药,还不停的用金针施法,自下午一直忙到了夜黑。娘亲并未救回,但是他知道,这是天命所致,非主母之过。若是当初他早些把阿娘送来,兴许能救回人
有股热意在眼中翻腾,大荠不由自主踏前一步,想要进去看看情形。然而一直大手扣在了肩上,压住了他的脚步。
“不能进去”
家主的声音冰冷,双目却似要冒出火来,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连手上都失了分寸,力道重的似乎能捏碎他的肩胛。
大荠闷哼一声,止住了脚步,屋里的声音却更大了些,犹若惨呼。
“家主,主母她”大荠忍不住叫道。
“无碍的,子苓说无碍的。”
那高大男人收回了手,紧紧攥在了一处,死死盯着棚屋。有那么一瞬间,叫声高亢了起来,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家主“砰”的一拳砸在了一旁的大树上,树叶乱颤,落了一地,殷红色的血珠顺着拳缝淌了下来。
似被那红色扎了眼,少年脑中“嗡”的一声炸了开来。那日主母留下了他,给他起了个新名,就叫“大荠”。这是路边生的野菜,主母说,这草可以入药,专治阿娘的病。若是有人如主母一般知晓此事,阿娘会不会活下来
若是有人跟主母一样善使那“医术”,会不会不再畏惧亲近之人撒手离去
主母教过菲的,定然不会有事。
“没错,她不会有事”
一个声音应和,大荠才发现自己把话说出了口。扶着树干,家主死死盯着那草棚,似在喃喃自语:“绝不会有事”
这个声音何其坚定,怕是上了黄泉路的,也能给拖拽回来。大荠用力点了点头,主母仁善,定不会有事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就像钉在了草棚之前,听那里面的惨呼、大叫、低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哭啼骤然打破了寂静,草棚里有人欢呼了起来
生下来了大荠猛地呼出口气,只觉双腿酸软,背后衣衫尽数湿透,连牙关都咬得生痛。下一刻,一阵风从身边卷过,就见那高大身影闪身冲进了草棚中。
里面传来了女人们的惊呼,还有人高声劝阻,可是那身影,再也未曾出来。
大荠愣了半晌,忽的笑了出来。
主母诞下了一个女娃儿,母女均安。所有人都喜笑颜开,除了对赖在草棚里不出来的家主有些抱怨外,一切都顺利的不行。
只在棚中住了半个月,一家三口就搬回了小院,隔着门板,也能听到那女娃儿中气十足的哭声了。
然而大荠却像是心中失了些什么。犹豫了许久,挣扎了许久,他终于再次跪在了门前。
当那扇门敞开,被带进屋中时,大荠的膝盖都在微微颤抖,冲着榻上半坐的女子重重叩了下去:“小人想随主母学医。”
对面,田恒皱起了眉峰,楚子苓却伸出手,轻轻把他拦了下来。
“你为何要学医”平静清朗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大荠喉头一哽,郑重道:“小人想救人,救那些如我父母之人。”
他亲眼看着阿父被恶疾折磨,又目视阿娘死在面前。还有主母在草棚中哭叫的声音,夜夜让他自梦中惊醒,无法安眠。若是他也会些术法呢,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就能让他珍视的人安安稳稳活下来
他不够高大,不够健壮,但是采药时,每每都能先寻到草药。他名叫“大荠”,是一味能治病的药,能治如阿娘那般的重病。他想要试试,哪怕拼上如今安稳得来的一切,被发怒的家主赶出门去。
前方传来了一声轻笑:“要学这个,恐怕要花费一生,而且只能当个医生,绝不能自称为巫。”
大荠猛地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眸。泪水刷的涌了上来,他飞快俯下了身,额头重重叩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宝宝有了,徒弟也有了,明天换副本w
158、番外二
庭中传来了孩童的笑声, 几个身着锦衣的小郎打来闹去,全没有了平日稳重模样。坐在廊下, 赵庄姬双目含笑, 望着儿子活蹦乱跳的模样, 心底满是爱怜。
“主母。”一名婢子快步上前,双手奉上了枚木简。
赵庄姬信手接过,拆开扫了眼, 淡淡道:“让人回话,吾会同君上提起。”
那婢子应声, 赵庄姬却未立刻让她退下, 而是用指尖一下一下敲着面前矮几, 连笑容都敛起。过了不知多久, 一声呼唤突然让她从沉思中醒来。
“阿娘”赵武一路小跑,飞扑入了母亲怀中, 带着汗的小脸粉扑扑的,两眼亮闪。
赵庄姬顿时笑了出来,亲自取过巾帕, 帮他擦起脸来:“吾儿可是胜了”
“胜了”赵武用力点头,“我和阿良、阿微齐齐围住了他们, 这才”
小孩儿喋喋不休的说起了自己的战绩, 赵庄姬看着儿子一脸兴奋的模样, 垂在身边的手缓缓收紧,蔻丹陷入了肉中。
这可是她的独子。为了爱子,旁人又算得了什么
“庄姬应下了”得到答话, 栾书不由松了口气。
去岁征讨赤狄时,赵氏派出刺客,袭杀了为正卿郤克治病的齐巫,这事闹出了不小波澜,可是最后没能寻到那齐巫的尸体,还是让赵氏有了辩解的借口。更重要的是,君上并不愿荀氏坐大,因为正式设立新军时,还是让赵氏和其盟友韩氏拨了头筹。
此事让郤克大为恼怒,不知是气还是当初箭疮没能全好,过了年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这次可没有神巫帮他了,眼看命不久矣,郤克便下定决心,要让栾书继承他的正卿之位。
这可大大不合规矩,就算有军功,栾书如今也只是下军将,距离次卿之位遥不可及。就算郤克拼死举荐,也要君上应允才行,诸卿认同才行。因而除了拉拢其他卿士,栾书少不得也要找个帮手,而那赵庄姬,正是可以合谋之人。
她欲扶儿子上位的心思,怕是没几人知晓,偏偏栾书对此一清二楚。一个跟赵氏有仇的正卿,自然会让她心动。而有了这位女公子的劝谏,他成为正卿之事,才算有了把握。
然而那心腹得到的回答,还不止如此,小心膝行两步,他凑到了栾书面前,低声道:“庄姬还说”
细碎话语飘入耳中,栾书猛然瞪大了双眼:“真有此事这是庄姬所言”
“千真万确。”那人小声答道。
一阵愕然后,栾书抚掌大笑:“如此甚好”
这赵庄姬,还真是舍得下本啊笑声一敛,栾书厉声道:“立刻着手安排,莫废了这良机”
有这消息,何愁他的正卿之位不稳
“咣”一声响,酒樽砸到了赵婴面前,酒水飞溅,顿时污了衣摆。若是放在以往,翩翩君子岂肯受此大辱,然而此刻,赵婴发丝凌乱,衣冠不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哪还有闪躲的心力
“汝就这般好色那可是你的侄媳,也敢下手”赵同破口大骂,恨不能上手揍这幼弟一顿。
一旁赵括却凉飕飕道:“三弟怕是早就存了心思,莫说孟姬了,怕是连赵武也要视若己出。”
这话十分诛心,赵婴猛地抬头:“二兄何出此言”
他要是真的背叛的兄长们,又怎会被人揭破丑事当初若不是他让赵庄姬在君上面前美言,怕是袭杀齐巫的事都难以解决,事到如今,倒全都成了他的错
“何出此言”赵括冷冷一笑,“自己做的好事,倒是不敢认了。难怪栾书会此时发难。”
当初袭杀失手,就是因为他这个三弟派去的人里出了奸细。现在栾书违制上位,赵氏正要谏言阻拦,这等烂事却好巧不巧被栾书发觉,抓了个正着如今赵氏颜面扫地,哪还有脸在朝堂上出现,栾书这正卿之位,怕是要坐稳了。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蹊跷,怎能让人不疑
听二弟这么说,赵同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虽然憎恨栾书,但是更恨赵朔这个大宗的家主之位,可是自赵朔手里抢来的,任何想要扶持赵朔遗孤的人,都是他的死敌
狂怒瞬间烟消云散,赵同看着跪在地上的幼弟,冷冷道:“办出这等事,吾二人也不能保你,即刻收拾行囊,离开晋国吧。”
“大兄”赵婴叫出了身,眼中含泪,膝行两步,“这都是栾书之谋,若真逐了我,怕是兄长们也要有忧患了只是区区小事,何不赦免了我,让我为兄长们分忧”
他的声音何其恳切,连姿态都不顾了,然而面前两人只冷冷看来,目寒如霜。
在那讥诮的凝视里,赵婴闭上了嘴,也咬紧了牙关。他可以不争卿士之位,甘愿沦为小宗,却不能忍受兄长们的猜忌。只为个女子,为了那毫无根据的疑心,就要让他背井离乡,出奔异国这些年来为赵氏操劳,他为的又是什么
还有庄姬当年袭杀齐巫,他派去的人里为何会出现刺客明明可以住在赵府,庄姬为何突然搬回宫中,让两人首尾被栾书查知使这些伎俩的,究竟又是谁
一时间,赵婴只觉心若死灰。又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兄长们,他缓缓俯身,行了个大礼,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发冠,因这动作跌落在地,赵婴却看也不看,就这么坡头散发,走出了大殿。
“娘亲”赵武小心翼翼的凑了上去,扯住了母亲的衣袖。
赵庄姬回过了神,冲儿子笑道:“可是有事”
赵武沉默片刻,小声道:“吾听人说阿娘坏话,责打了几人”
看着儿子难得严肃的神情,赵庄姬沉默片刻,忽的笑了出来:“武儿长大了,知道疼娘亲了。”
这话有些不痛不痒,甚至都未曾动怒。赵武心头一突,难受了起来。为何娘亲不问是何人闲言,又说了什么他们为何要从赵府搬回宫中难道那些人所言不假,娘亲真的背叛了阿父
见那张小脸越皱越近,赵庄姬展臂把他抱在了怀中:“武儿不必理那些人,汝父生前曾为次卿,汝祖更是执掌赵氏、国朝十数载。娘亲就算拼上一切,也要把这些讨回来”
这话里满满皆是野心,让人毛骨悚然。赵武不安的扭了扭,却被抱得更紧,无法挣脱。于是,他安静了下来,乖乖依偎在了母亲怀中。不管母亲做了什么,总是为他好的。
怀中小小身躯安静了下来,乖巧的偎在身前,顿时让赵庄姬想起了当初十月怀胎的辛苦。她人到中年才有这一子,怎能不视若掌珠
赵氏三位叔父中,唯有赵婴才干过人,心思缜密。如今没了这个挟制的帮手,赵同、赵括只会愈发张扬跋扈,总有一日要惹恼君上。等那一日到来,便是武儿重掌下宫之日了。
为了这宏愿,区区一个赵婴又算得了什么
抱着儿子,赵庄姬无声的笑了起来。
“舜华可睡下了”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田恒凑到了围栏边,探头瞧里面熟睡的婴孩。
“刚吃了奶,能睡几个时辰。”楚子苓看他轻手轻脚去掖女儿的被褥,不由失笑。
自从生了女儿后,这人明显就不对劲了,大男子气概也不要了,只恨不能天天陪在女儿身边。害怕自己胡子太扎,伤了宝贝女儿,还把下巴剃的光溜溜,不知惹了多少女郎春心大动。若是让人瞧见他这副傻样,怕是会掉粉无数。
田恒却毫无所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闺女肥嘟嘟的小手,长叹一声:“真不想让她出嫁”
对着个三月大的婴儿,就能想到出嫁,楚子苓忍不住取笑道:“等车来再愁吧。”
“舜华”这名字,取自郑风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可见在田恒眼中,自家闺女有多漂亮讨喜。问题是田恒姓妫,不论是叫妫舜华,还是叫田舜华,都有些古怪。万幸这时代不会称女子全名,只呼“伯妫”即可。
田恒瞪了她一眼,目光却不小心在那微露的白腻上打了滑。刚刚喂过奶,衣衫半敞,樱红落雪,说不出的诱人。又看了女儿一眼,他轻轻一侧身,把人压在了锦被之中。
“身上可爽利了”
唇瓣扫过耳侧,带出温热吐息,楚子苓一下就绷紧了身子。产后要排恶露,等伤口痊愈,还要无休止的喂奶,好让小祖宗吃饱肚子。现在终于过了第三个月,不用两小时喂上一次,过度操劳的身体也渐渐恢复,自然也生出了念想。
那人问是问了,可未等她答复,一只手已然动了起来。许久未曾尝过滋味,楚子苓忍不住“呜”了一声,轻轻蜷起双腿。这还用答吗田恒轻笑俯首,吻上了那柔软香唇。
许久之后,楚子苓靠在汗津津的胸膛上,低低舒了口气。室内寂静,小家伙也没被吵醒,正睡得酣畅。两人依偎在一起,简直如同囊括了整个世界。
过了片刻,她突然道:“等到舜华长大些,就换个地方吧。”
身边人轻轻一动:“这里总是安全些。”
“已经有别的产妇往这边送了,不知将来会招来什么人。”楚子苓顿了顿,“况且这样的地方,住上两年就足够了。”
这个邑实在太小,拘的人转不过身来。她尚且如此,对于田恒而言怕更难以忍受。只是田恒从没有说过,一心一意只顾得她们母女。等到女儿长大些,是该走的时候了。
对方没有回话,只是轻轻揽住了她,在额上落下一吻。
楚子苓唇边露出微笑,安安静静的蜷在了对方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故事在左传里有载
成公四年:“晋赵婴通于赵庄姬。”
成公五年:“原赵同、屏赵括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
成公八年:“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
也就是说,栾书一当上正卿,赵婴和赵庄姬的私情就被戳破,随后赵婴被两位兄长放逐到了齐国。之后又过了四年,赵庄姬才诬告两人,从而导致下宫之难。
如果赵庄姬真的那么爱赵婴,为何要等到四年后才诬蔑赵同和赵括造反私通被戳破的事跟栾书大有关系,她又为何不针对栾书,反而让把矛头对准了赵姬一脉仅剩的两个子嗣
嘿嘿,恐怕只有剔除赵庄姬的“深爱”,这事儿才能解释通了。
两百字改了八会不给过,算了,就这样吧
159、番外三
“啊啊”一只小团子牙牙奶叫, 扑到了男人腿上。
“可是要飞高高”那男人哈哈大笑,把小东西捞了起来, 随手往上一抛, 飞起三尺左右, 又稳稳落在大手之中。
他身量本就高大,这么抛来抛去,旁人看来简直心惊, 可是小家伙没有半点怕的意思,反而双臂乱舞, “咯咯”笑个不停。
看着这父女两人, 楚子苓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种危险游戏也乐此不疲, 果真是亲生的。不过也多亏了田恒,才让她摆脱被这小猴儿折腾去半条命的惨剧。谁能想到当初乖乖喝奶的小囡, 在学会走路后会变的这么顽皮有人陪着释放精力,再好不过
抛了十来下,小家伙就腻味了, 开始扯着老爹的衣袖大喊:“车车车”
小家伙口齿还有些不利落,但是意思分明, 是想乘车出去转悠了。这可不是田恒一人就能决定的了, 他立刻扭头, 看向身边妻子。
一大一小两双眼望来,一模一样的可怜巴巴,楚子苓不由扶额:“昨日不是刚坐过车吗”
“娘娘”那小团子立刻伸出爪爪, 向着楚子苓扑来,一通乱拱,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把小烦人精按住了,楚子苓正色道:“今日是最后一日,明日阿娘还要给人诊病,可不能再坐车了。”
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小家伙把头点的飞快,又扑上去一阵乱亲,真跟个小狗儿一样。
楚子苓简直都要无话可说了,不由扭头瞪了田恒一眼。田恒却不为所动,伸手又把女儿捞在怀里,用毛茸茸的下巴拱了拱对方的嫩脸,立时让小团子尖叫着扭成了麻花。
看着两人这模样,楚子苓忍不住也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抱过了淘气鬼,和丈夫并肩走出门去。
栈车很快就备好了,马儿轻轻巧巧出了小院,不多时,就到了一处繁华集市。见到如此热闹的景象,莫说是舜华这个奶娃娃,就是跟在车边的菲也双眼圆睁,四处观瞧。也不怪她们好奇,出生在偏远的秦地,如今见识到王城风貌,自然要迷花了眼。
没错,就在两个月前,他们离开了舜华出生的小邑,来到了洛邑,这个天子之都。
作为周天子的王城,洛邑的规模绝非其他诸侯国的都城可比。背靠邙山、面朝伊阙、西依崤函、东屏虎牢,地势可谓固若金汤,还有伊、洛、廛、涧四水环绕,饶是如此,城外还建了高大城桓,更显雄伟壮观。
只可惜,和其他大城比起来,王城的暮气也更浓些。战国将至,天子权威不在,这座等级森严,礼乐循规的大城,总少了些生机勃勃的冲劲,就如上了年纪的老者。
可能也正因此,王城里的周人,尤其看重老者。礼记所载的“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在其他诸侯国未必能通行,但是在洛邑王城,落实的相当到位。来到这座城,楚子苓才明白当年扁鹊为何会“过雒阳,即为耳目痹医”了。
并没打算再此长住,不过既然来了,她也要换个招牌,改医老者。不拘是耳鸣眼花,关节酸痛,都在医治之列。只是老人们往往更信巫者,对于这个新冒出来,不肯承认自己是巫的“医者”,还抱着点猜疑的心思,因而前来求诊的人并不很多,倒是让楚子苓有时间陪伴家人。
照这样下去,在洛邑呆的时间会更短些吧
低头看向怀里扭来扭去的女儿,楚子苓唇边露出了笑容。也亏得舜华是这样的活泼脾性,要不还真受不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论是对她,还是对田恒而言,都不适合在一个地方常住。地方大了,难免有人起“爱才之心”,徒生麻烦;地方小了,又逼仄烦闷,伸不开手脚。还是四海为家,更轻快些。
把小团子伸向车窗外的手捞了回来,楚子苓搂着闺女,笑眯眯的教她认起了窗外那些新鲜物事。
在集市转了一遭,按住了那蠢蠢欲动的小手无数回,楚子苓终于开恩,又给小家伙买了陶响球,任她一路狂摇,吵吵闹闹的回到了家中。
刚下车,楚子苓就挑起眉峰,院外怎地还有辆车就见大荠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恩师,有位老丈前来求诊。”
这可有些出乎意料了,她把女儿交到了菲手中,整了整发鬓裙角,迈步走进屋中。屋内果真坐了个老者,一身朴素无华的衣袍,须发皆白,老态龙钟,此刻正在闭目养神。不过再怎么简朴,楚子苓也不会误会他的出身。外面的车可是大夫才能乘坐的安车,身边还有仆从伺候,又岂能没点身份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寻她诊治呢
慢步走到了老者面前,楚子苓行礼道:“吾便是此间医者,敢问老丈何处不适”
那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老年人的眼睛少不了浑浊,但是眼仁青白就是另一回事了。看着那只异样的眼眸,楚子苓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目翳失明,这可是典型的老年病,放在这个时代,应当也是无药可医,难怪会来寻自己。
谁料那老者并不提眼疾,反倒用仅剩的那只浑浊而苍老的眸子凝视了她片刻,问道:“既然治人,为何非巫”
这是怀疑她的医术吗看着那连病苦都无法动摇平静神色,楚子苓思索片刻才道:“鬼神无迹,然谁人无病人自天地来,体有损,阴阳不和,自当取外物补之,以针石调之,方可长生久视。”
这说法,让那老者讶然的挑起了长眉,沉默片刻,忽道:“那汝可否治这眼疾”
他是信了自己的说法,还是不信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楚子苓实在无法分辨,但是治病,却非不可。
她点了点头:“还请老丈伸腕,容吾细探。”
并不知晓她想探的是什么,老者还是伸出干瘦的腕子,任楚子苓把脉。细细诊过脉,楚子苓又开口询问眼疾的发病时间,和现存的视力状况,最后方才颔首:“想要视物,并不太难。只是病根在肝肾,还需调养。”
这可出乎了老者预料,他明显愣了一下:“视物不难”
没有任何一个巫者,曾这样对他说过,让目盲之人视物,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吗
“施术不难,但不调养,复明之后仍会再盲。”楚子苓却答得笃定。患者当然会有顾虑,但对她而言,确实是个小手术罢了,毕竟金针拨障是一门相当成熟的技术,她也曾在祖父的指导下练习过不少次,算得上娴熟。
这回答让老者迟疑片刻,又道:“今日便可施术”
“可以。”楚子苓道。
老者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过了半晌,伏地行了个大礼。
这可有些超过寻常礼节了,楚子苓连忙把人扶起,让一旁侍候的忠仆搀扶着,来到了后面诊疗室。先清洗老者患病的眼,这才取了金针,开始施针。若是换成真正的古九针,是没法进行这手术的,灵九簪中的家传金针却正合适。
拨障八法听起来繁复,但是真正动手却十分快捷,探入金针后,搅海卷帘,圆镜完璧,一套手术就已完备。缓缓抽出金针,又观察片刻,楚子苓才道:“请老丈睁眼,看能否视物。”
那老者闻言眨了眨眼,一时还不适应病眼重见光明,然而心头再怎么惊奇,蒙在眼前白翳也已消失,他终于能看清楚那个自称“医者”的女子。当真是给自己施术之人,这么年轻
见他视线聚焦,楚子苓就知手术成功了,用手指比了几个数字,确认无碍,这才取过白布替他裹好双眼。
“刚刚施术,不可立刻见光,还要观察两日才行。老丈若是不弃,不妨先住在这里。”
这要求,自然不会被拒绝。那老者也不嫌弃小院鄙陋,更没有让仆人回去告知谁,就这么住了下来。楚子苓又为其配了敷眼和内服的药剂,幸好之后几日也没什么病人,没人打搅他的修养。
待到第三日除去白麻后,老者嘴唇微颤,把手举在了眼前,转了好几圈,这才轻轻放下了手:“大医所言,令老朽茅塞顿开。”
这可跟平时的感谢词不大一样,楚子苓笑笑:“也是眼疾不重,方能复明。汤药还要按时服用,暂时也不可看书,更要避免流泪,好生调养,才能持久。”
“老朽本就想辞去官职,如此倒也和了心思。”那老者话声一顿,突然问道:“阴阳冲和,才是长生之法”
这是想求长生吗对于老年人而言,这确实是最大的需求了,楚子苓稍稍改动一下:“是长寿之法。”
那老者笑了,从仆从手里接过一个木匣,亲自递在了楚子苓面前:“多谢大医指点,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这就是诊金了吗楚子苓如今看病,还没有固定的收费标准,这老者虽然看似大夫,但是衣着如此简朴,估计也是身家不丰,又这么大年纪了,诊金看心意收也无妨。
接过木匣,并未打开,楚子苓只是颔首致谢。那老者也不在意,行礼之后,便告辞而去。楚子苓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目视老者上车,才转身回屋。
收拾了一下屋里的药材器械,又配了两剂药,她才想起那个木匣。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五块金,两枚简。金饼应当是老者的身家了,这竹简又是什么
楚子苓拿起两枚简仔细看了半晌,只觉一枚像是个印信,另一个则只写了行字,看不懂其中含义。她这些年虽然说话没障碍了,大篆却还在学,无奈,只能拿着去寻田恒。
正跟闺女玩的开心,田恒漫不经心接过简,扫了一眼:“这个应当是守藏室的印信,若是想入太史府求教寻书,持此印信就能入内。另一个嘛”田恒挑了挑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何意”
楚子苓一怔,突然撩起裙摆向外冲去,然而跑到门外再看,哪还有车辆的影子。
守藏室之官,还写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样的句子,来诊治的究竟是谁不是说那人只比孔子大二十多岁吗,怎么可能在此时碰到,还如此年长辞官远行,难道是要出函谷为何她没问清楚那老者的姓氏出身
万般思绪在脑中徘徊,搅得楚子苓头都大了,这时田恒也抱着女儿跟了出来,皱眉问道:“可出了什么事”
他怀中的舜华倒是无忧无虑,小爪子握着两支竹简,兴奋的挥来舞去。
看着把她留在了这个时代的两位至亲,楚子苓突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她来这世间便是奇遇,又何必在乎那么多萍水相逢,当平常视之。
伸手把女儿抱过来,蹭了蹭她肥嘟嘟的小脸,楚子苓头也没回,拉着田恒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老子的年龄成迷,但是活二百来岁显然不大可能。若这是个尊称,称呼的是几个,而非一个人,那么史书的记载是不是就合理了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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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番外四
两辆车慢悠悠行在路上, 一辆是宽大辎车,另一辆则是士人乘坐的栈车。跟其他赶路者不同, 这小小车队竟让辎车行在前面, 栈车坠在后面, 驾驭栈车的少年虚虚持着马缰,让拉车的马儿不至于走偏了方向。
这等古怪模样,颇引人难免惹人注目。好在驾驭辎车的是个昂扬汉子, 颇有些游侠风貌,倒是让人不敢轻视。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郑国又要开战的缘故, 道上车辆并不很多, 个把时辰也未必能见到人。那驾车的汉子也不慌张, 车行的极稳, 偶尔还会扭过头,笑着对车中人说些什么。
如此又走了小半时辰, 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哒哒”蹄响。就见一匹不怎么高的马儿拖着辆轺车飞驰而来,不知是不是行的太快,耗费了马力, 就见那马儿前蹄一软,竟然倒头栽了下去。车子顿时翻到, 连御者都摔下车来。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 惊得马儿差点掀蹄, 那大汉长身而起,缰绳一挽,牢牢控住了车前二马, 还未来得及下面去查看前面情形,就见那摔在地上的御者踉跄起身,向这边奔来。
“还请君子借车一用,吾必重谢”那御者身材不高,却健硕的很,头发甚短,也不结髻,面上还有墨纹,身上穿的也是皮甲,一口雅言更是怪模怪样,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驾车的大汉挑了挑眉:“敢问壮士是何来历,借车何用”
人家只有两辆车,问一句也是应当的,那御者赶忙道:“鄙人乃吴国使臣,随君上前来朝天子。怎奈过了大河,军中忽生恶疾,要去前面城邑寻个巫医”
谁料听到这话,一直垂着的车帘被人撩开,坐在车内的女子开口问道:“人在何处吾或可治。”
那吴使顿时目瞪口呆,看了看对方寻常的妇人打扮,又看了看那驾车大汉气定神闲的模样,终于咬了咬牙:“就在前面,不足五里”
马也死了,车也毁了,再想赶路已不可能。若真不成,先借这人的车回到营中,再作打算吧。
因为有车,没花多大功夫,几人就来到了吴军营寨。毕竟是一国之君前来觐见天子,带的人还是相当不少的,但是这群人的穿着打扮着实让人惊叹,各各披发纹面不说,还有把牙齿涂黑的,臂上腿上都是花纹的。穿的甲胄更是五花八门,皮甲就算不错的了,藤甲的也不在少数,聚在一起,简直跟野人仿佛,十足的“蛮夷”味道。
不过再怎么散漫,这里仍旧是军营,辎车被挡在了外面,那吴使匆匆跳下车去通禀。不多时,就见个男子同他一起走了出来。
“尔等便是能治病的大巫”那男子一见到两人就急急问道。
他的打扮和众人都不一样,穿着长袍,束着锥髻,额上虽有花纹,但是举止称得上端正,似是极力模仿中原人,只是口音仍旧怪的厉害。
一旁吴使赶忙介绍道:“这便是寡君。”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吴国的新任国君,名叫寿梦。刚刚登基,他就选择不远千里前往洛邑拜见周天子,这里面既有仰慕之情,亦有革新之意。毕竟吴国偏远贫瘠,想要强盛,必须破除陈规,而中原那个能一统天下的周天子,便是寿梦敬重的目标之一。
只是没想到,千里迢迢赶到了中原,刚一过那浩荡大河,使团中就有不少人病倒不起,连他信赖的重臣也上吐下泻,站都站不直了。这样怎能朝天子也是无奈,寿梦才命人去请大巫,还亲自出门相迎。
然而话问出口,看清了两人打扮,寿梦又觉得不对起来。这一男一女明明是寻常打扮,身后还跟着抱着孩子的婢女,背着木箱的仆从,哪有巫者
正疑惑间,就见那女子行了一礼,开口道:“敢问吴君,病患在何处”
她的神色太淡然了,似乎根本不在意面前这些奇装异服的吴人。如此态度,让寿梦有些吃惊,一路自大吴而来,他见了太多惊讶厌恶,莫说是女子,就算是那些着甲的兵卒,也要对他们警惕万分。这些让人生厌的目光,让寿梦心中多有不快,更有些自卑,谁料突然遇上个全不怕他们的女子,心中惊讶一起,倒也生出了些期待,寿梦立刻道:“都在营中,大巫这边请。”
其实路遇吴国使团,还能见到未来的吴王,对于楚子苓而言也颇为新鲜,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夫差的祖父还是曾祖。但是新鲜过后,治病还是第一位的,她自然也不会在别的事上耽搁,立刻跟着那位吴君来到了后面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只是弄了几片布遮光,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多人,满是呕吐和排泄的臭味。楚子苓皱了皱眉,问道:“这些人都是上吐下泻吗其他人没有发病”
一旁使臣赶忙道:“都是又吐又泄,不思饮食,也睡不安稳,这两日都起不来身了。重病的都在这里,旁人无事。”
这看起来倒不太像传染病,楚子苓也不嫌弃这些兵士肮脏,一个个诊脉,查看病情,带所有人诊毕,她突然又问:“是最近才发病的”
“正是,过了大河之后就不好了。”答话的是寿梦。其实就连他,这几日也有些难受,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
大河,自然就是指黄河了。楚子苓摇了摇头,起身道:“此乃水土不服,离乡太远,故而生病。”
吴人可是在长江以南生活的,现在横跨了两条大河,从南方直接来到北方,不闹点水土不服,还真是奇了怪了。
寿梦闻言大惊:“水土不服巫者有带吴地之土啊”
原来这时代就有服用家乡泥土治疗水土不服的习惯了只是偏方的作用有限,症状严重的就无法治愈了。
“有人脾肾不服,土也无用。”楚子苓解释一句,便对身后跟着的少年道,“大荠,取药来。”
大荠也跟在师父身边学了两年的医术了,闻言立刻开了药箱,取出个不算很大的葫芦,双手递了上去。他们走南闯北,怎么可能不备些治疗水土不服的丹药命人烧水,楚子苓带着大荠一起给那些重症者喂药、针灸去了。
看着那妇人忙碌的身影,寿梦还有些发晕,转头问站在一旁的汉子:“大巫真能治此症”
田恒却笑道:“她不是巫,是疾医。”
两人早就约定好了,在大国都城专治老弱妇孺,而走在路上,就是疾医、疡医,可治内外伤。
寿梦闻言大惊,不是巫那还能治病吗属于吴人的暴躁立刻浮上,寿梦怒道:“尔等可是欺孤”
他一路上受了太多冷眼,哪能再让人欺瞒君侯一怒,身边围着的人立刻举起了刀刃,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人碎尸万段。然而立在正中的高大男子却纹丝不动,只淡淡道:“能不能治,过些时候不久知晓了,吴君何必心急”
吴人本就喜猛士,兼之身材矮小,更是敬重高大威猛之人。如今见这汉子如此磊落,倒是让一众人都生出了迟疑。
寿梦也顿了顿,看看神色淡然的汉子,又瞧瞧那边正有条不紊喂药,根本不受影响的妇人,终于还是摆了摆手:“等等也好。”
这一等,就等来了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事情。当晚,那些病得奄奄一息,快要丧命的吴人,就都止住了吐泄。到了第二日,竟然能喝粥了,能起身了。
见此情形,寿梦也知误会了两人,满面羞愧的前来道歉:“吴地偏僻,未曾想中原还有此等神术,是寡人慢待了二位。”
身为一国之君,能够如此放下架子道歉,也是难得了,楚子苓微微颔首:“举手之劳,吴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他带来的巫医都束手无策,而且患病的不止亲卫,还有几位重臣,若是这些人都客死异地,回国之后,他还真无法对吴地大族交代。
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男女,寿梦忍不住道:“不知两位所去何处若是不弃,不妨跟寡人同回吴国敝国虽小,却也愿把二位奉为上宾”
如今他也知道面前这两人是一对夫妻了,还带着孩子,这样的人,总要求个安稳吧若是他以礼相待,重金相聘,说不定能收为己用
面对一国之君的盛情邀请,对面男子只微微一笑:“吾等刚离了洛邑,还想去别处游历,怕是不能随吴君同往了。”
刚离开洛邑王城也留不住这两人吗寿梦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面上露出了失望神色,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又道:“既然如此,不知两位可有所求孤必允之”
这一诺足有千金之重,看着面前这年轻气盛,又锐气毕露的吴国新君,楚子苓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心底那句话。迟疑片刻,她终是笑了,微笑答道:“只需诊金便可。”
就算不求这个,他也不会吝啬谢礼的啊寿梦看着那女子唇边浅淡微笑,叹了口气:“若有朝一日两位入吴,自可来寻孤。只是不知大医如何称呼”
在外人面前,楚子苓向来自称“伯楚”,然而今日的一问,却让她改了口:“吾之一脉,称灵鹊。”
灵鹊。寿梦把这名字记在了心底,随后又奉上了珍珠一匣,长剑两把,还有几名护卫作为谢礼。收了礼物,送的人却被婉言回绝,两人也未多留,很快就带着女儿和奴婢,乘上了那小小辎车,遥遥而去。
“中原果真多奇士啊。”看着那远去背影,寿梦长叹一声,也重新打起了精神。这次前往洛邑,他也要寻些如这人般灵验的良医才行
车上,田恒悠闲的挽着缰,突然问道:“方才为何要称自称灵鹊”
“毕竟是一国之君,留个名号,以后说不定能惠及子孙。”楚子苓笑着答道。她的医术是会传承下去的,而立名,能带来不少便利。灵鹊这个称号,在宋国曾经出现,若是有朝一日传遍天下,她行走诸国,是不是也会如之后的“扁鹊”一般,畅通无阻
这回答合情合理,田恒却瞥了她一眼:“我看你对吴国,有些念想啊。”
老夫老妻了,哪能不知彼此心思方才她是有什么想求那吴君的,只是后来未曾开口。
楚子苓唇边的笑容淡了些,片刻后才低声道:“屈巫若是不死,有可能会入吴。”
田恒手中的缰绳猛然一紧:“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自然是史书中记载了。为了报复身在楚国的敌人,屈巫出使吴国,连吴攻楚,一手挑起了两国之间的纷争。只是这样的答案,有些说不清楚。
楚子苓笑笑:“梦中所知。”
这回答让田恒的心有些揪紧,迟疑片刻,又问道:“那,要去吴国吗”
要不要再去吴国一趟,彻底了解恩怨他们离开晋国太久,确实不知屈巫是死是活,又打算做些什么。若子苓仍旧放不下,势必还是要走一遭的。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却抱住了怀中软软的女儿,摇头道:“不必了。比起吴国,还不如去越国转转,说不定能替你寻把好剑。”
那一场大梦,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曾经的仇怨都已了清,如今对她而言,还是家人更重要些。况且,她不也留了“名”吗
田恒的肩背舒展了下来,反问道:“吴剑已然不错了,还有更好的剑吗”
真别说,吴君是个厚道人,送他的两柄剑都是难得的好剑,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天下之大,定能找到更好的”楚子苓答得肯定。青铜剑是万万比不上铁剑的,当然还有更好的剑,更好的剑师。
闻言,田恒哈哈大笑,一挥缰绳:“好寻把宝剑,为你披荆斩棘”
这笑声中,满是豪气。辎车飞驰了起来,原本乖乖坐在母亲怀里的舜华立刻兴奋起来,开心的拍起了爪爪,只可怜后面的大荠慌手慌脚,挥动缰绳,勉强跟上。两辆大车,载着几人,向着远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寿梦是夫差的曾祖父,也是吴国第一位称王的君主。在他治下,吴国才开始逐渐强盛起来。
寿梦朝天子的第二年,屈巫入吴,挑起了漫长的吴楚之战。
161、番外五
夜未过半, 正是更深露重,万籁俱静的时刻, 守在榻边的婢子脑袋一点一点, 也昏昏沉沉, 险些睡了过去。谁料这时,榻上突然传来一声急促喘息,她猛地睁开了眼, 小心看去,只见方才还沉沉睡去的家主, 已然睁开了双眼。
按理说, 此刻当上去问问是否要起夜, 或是口干要饮水。然而之前传闻, 让那小婢哆哆嗦嗦跪在榻边,一声可不敢吭, 生怕自己多舌惹恼家主,被杖毙而死。
过了许久,榻上人终于开口:“取巾帕来。”
那声音沙哑低沉, 犹若夜枭,婢子抖了一下, 不敢犹豫, 立刻取了巾帕, 上前服侍。近的身,她才发现家主额上、颈上皆是汗水,青白的面色在幽灯照耀下宛如鬼魅。不敢多看, 她服侍着家主擦汗、更衣,又换了干净锦被,这才退了下去。
重新躺回榻上,屈巫伸手按住了右肩,想要压下那彻骨剧痛。明明伤处早已长好,无血无脓,却如火灼斧劈,发作起来半身都无法动弹,连衣衫都穿不上身。寻了多少大巫,也查不出缘由,简直犹若诅咒。
是了,定然是诅咒。
他闭上了双眼。就在方才,他梦到了夏姬。仍是那张玉容,然而笑颜不在,两眼空洞,身周净是血污。他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能看到她鬓边挂着的泪痕,他想上前抱住那可怜女子,让她莫怕,可是那张脸却转了过来,开口问他:“那咒应验了吗”
屈巫被激出了一身冷汗,骤然惊醒,连伤处都剧烈的痛了起来。
那咒应验了吗
屈巫攥紧了右肩,用力到手上青筋爆出,深深呼气,又用力嘘出。不过是个梦罢了。
未能再睡,天刚亮,屈巫就了起身,按部就班的梳洗穿戴,又恢复了往日的翩翩君子模样。
今日并无朝会,用过朝食,他就招来了心腹门客,商讨要事。如今晋侯刚刚迁都,自绛都迁到了新田,如此大变,自然会引来朝中动荡,赵氏和正卿栾书的争斗,也愈发凶险起来。然而依附赵氏,屈巫却觉局势有些不妙,且不说栾书受晋侯重视,近两年也建了数次大功,单单赵氏兄弟的跋扈,就让人心惊。
现在的晋侯,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心思深沉不说,还有遏制诸卿,统揽大权的意思。若赵氏再不收敛,将来惹出祸事,他要如何脱身
“家主许是多虑,只要忠于晋侯即可”
“赵氏待家主也不甚厚,不如反投正卿”
“还是当寻机摆脱事端才行”
下面人纷纷扰扰,各抒己见,屈巫用左手压住了微微颤抖的右手,面无表情的听他们吵来吵去。泥足深陷也不过如此,现在还是要尽快逃离这泥潭才是
正议着,门外一名心腹突然急急闯入,跪地便道:“家主,大事不好了楚令尹子重竟然联合司马子反、公子罢等人,灭了屈氏两室,阎、子荡两位君子被诛,清尹弗忌、和襄老之子黑要亦被灭族”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阎和子荡都是屈巫的族子,也是当年留在楚国的屈氏后人,清尹弗忌亦与屈氏交往甚密,而那黑要则是连尹襄老之子,同夏姬大有关系。这分明是仇杀,且因家主和夏姬的叛逃而起
“怎可累及族人”有人义愤填膺叫道。
“楚王都说不问罪,子重竖子当杀”亦有人大骂不止。
在鼎沸人声中,屈巫手上的颤抖,却奇异停了下来。盯着那只手片刻,他忽的笑了,笑容一闪而逝,再抬头时,面上只剩下了郁怒:“如此大仇,自当报之。吾要自请出使,连吴抗楚”
这话一出,室内一静。连吴吴国弹丸之地,也能与大楚相抗况且吴地凶险,何必亲自出使
然而不管下面诸人神色,屈巫已然起身,命人备马,准备面君。右肩又锥心的痛了起来,他的神色却平静无波,似连那剧痛都抛到了脑后。
两族被灭,全因他出奔而起。若不是为了夏姬,又怎会惹来这般祸事然而这祸事却也不是无机可乘。若是以此为借口,替晋国寻来一个抗楚的盟友呢两国会盟数次,换俘交好,却仍围绕郑国拉锯,征战不休。晋侯若能个帮手,该何等欣喜而出使之人,也必会被重用。
这是他摆脱六卿之争的最好时机了。只要能离开晋国,再建功勋,总能迈出泥潭
屈巫的脚步更稳了些,身前组佩轻摇,未曾发出半点声响。然而他的右肩,却不由自主倾斜了些,微微佝偻,似乎想要借此抵御那无休止的痛楚。
又有数百条性命因夏姬而亡,其中还有他的族子。
那咒,应验了吗
当日,屈巫入宫,自请出使吴国,晋侯大悦,许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历史在左传有载,也是“疲于奔命”一词的由来
及共王即位,子重、子反杀巫臣之族子阎、子荡及清尹弗忌及襄老之子黑要,而分其室。子重取子阎之室,使沈尹与王子罢分子荡之室,子反取黑要与清尹之室。巫臣自晋遗二子书,曰:尔以谗慝贪婪事君,而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
巫臣请使于吴,晋侯许之。吴子寿梦说之。乃通吴于晋。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两之一焉。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置其子狐庸焉,使为行人于吴。吴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奔命。马陵之会,吴入州来。子重自郑奔命。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
今天更少少,稍微歇口气,明天继续奋战。还有三章,就快完惹w
162、番外六
仲春时节, 繁花叠枝,遍野浅绿, 厚重冬衣早早除去, 男男女女迫不及待换上了轻薄春衫。桑间濮上之地, 更是少不了婉转情曲。
郑国那焦头烂额的恶战,可没影响到隔壁卫国,还不到上巳, 濮水之畔,桑林之间, 已有不少嬉戏其间的年轻。同席而坐, 履舄交错, 偶尔还能见投瓜遗簪, 倒比那春光还要烂漫几分。
坐在草坪上,楚子苓单手扶额, 只觉自己走错了片场。就见远方,一个小小身影“吧嗒吧嗒”向这边跑来,身后明明拖着东西, 却未影响她的步速。刚一看清楚子苓的身影,她就兴奋起来, 高声叫道:“阿娘阿娘雁雁”
小家伙手里, 扯着的是只大雁。许是怕伤到了她, 那雁非但双翅被困住,连嘴上都系了绳,再怎么厉害也无计可施, 被着扯着翅膀尖拖了一路,脖子耷拉,翎毛四散,简直奄奄一息。
舜华可不管这个,用力一拽,献宝似的把雁交到了娘亲手中。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大雁,楚子苓也是哭笑不得,听说鹅就是鸿雁驯化来的,才三岁就能打鹅,这破坏力岂容小觑
把那倒霉的大雁放在一边,楚子苓拿出帕子擦了擦女儿脸上的灰尘,好心问道:“为何要送阿娘大雁”
“阿父要送舜华也送”小家伙两眼闪亮,净是“夸我夸我”的期待,论模样真是的没法挑,就是被她爹惯的没样了。
楚子苓掐了掐女儿的嫩脸,无奈的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某人:“卫国时兴的可是抛果投瓜,送送玉佩,可不送雁。”
田恒大剌剌拎着一串鸿雁走了过来:“瓜果哪有雁好囡囡喜欢打雁还是摘果子啊”
“打雁”舜华立刻站在了父亲这边。
这还能不能好了,楚子苓差点翻了个白眼,这丫头绝对不是学医的料,坐都坐不住,再让她爹教两手,以后怕是能上天。
舜华还觉得不过瘾,强调道:“都要雁,好多人要,阿父不给,都给阿娘”
这人刮了胡子,啥都不干就已经够招蜂引蝶了,还去炫技打雁,可以想见那些奔放的卫女们会是怎样虎视眈眈,看来带着闺女也挡不住人垂涎啊。楚子苓哼了一声,伸出了手:“雁拿来。”
这副酸气毕露的小女人模样,引得田恒哈哈一笑,倒没交雁,反而抓住了那只手,轻轻一拉,把人扯到了怀中。
根本没有防备,就被人拦腰抱住,双脚都离了地,楚子苓惊呼一声,环住了田恒的宽肩,那张俊脸就凑了上来,在她唇上一吻:“都说让你同去了。”
“看你欺负大雁吗”楚子苓反问。
田恒挑了挑眉:“仲春之月,奔者不禁,幕天席地还未试过呢”
最后一句简直算是耳语了,温热气息吹在耳畔,顿时让楚子苓红了脸。实在不怪她想多,这一路不知碰到了几对野鸳鸯,卫国风气,实在不是别国能比的。
夫妻俩抱着咬耳朵,小家伙哪肯受这冷落,立刻扑上去抱住了父亲的小腿:“舜华也要抱抱,要转圈圈。”
田恒顿时大笑,把女儿也捞起来,抱着母女二人一起转了起来,引得惊呼连连,笑声不断。
这边一家三口玩的开心,那边大荠和菲面红耳赤,垂头坐在旁边。大荠还算好的,毕竟年纪小些,只觉得尴尬,菲却满面霞红,连心都颤了起来。主人和主母情谊甚浓,好叫人艳羡
手不由触到了腰间挂着的锦囊,只是一摸,就像被烧着了般,她飞快缩回了手,死死咬住了唇瓣。身为隶奴之女,她原本该伺候邑主,若是命好,倒了年龄赏给哪个忠仆,谁料竟然被送给了主母。主母不似其他人,从不真的把她当奴婢,反而教她伺候产妇、照料婴孩、治疗妇人疾的手段。这些都应该是不传之秘的,将来统统教给儿女才是,主母却从未私藏,还在离开秦地时,带上了她。
那时她开心坏了,也哭了整晚,下定决心要用这条命报答主母,照料女郎。如今三年过去,她跟大荠这个徒弟相比,怕也只缺个名分而已,主母如此待她,岂能辜负
纤细的手指搅在了一处,她垂下双目。不过是个麻烦,拒了便好。
虽然拒绝了某些居心叵测的提议,一家人还是在外面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第二日诊病的时间,楚子苓面色犹自还带着些笑,当然也因为病人恢复情况良好,再诊两次就能痊愈了。
虽然下定决心要去越国,但是千里之遥,花在路上的时间也不会少,因而楚子苓他们并未赶路,而是按照原先打算,边走边治病,顺便体验别国风貌。郑国还在打仗,绕道卫国就是最佳选择了,少不得也要在这里逗留些时日。
只是连楚子苓也没想到,卫国会如此看重女子。可能是因为当初卫国建立,就是为了镇守朝歌,维护周朝统治,当年周公定下的“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的原则,被很好的继承了下来。也正因此,卫国的殷商风俗并不亚于隔壁的宋国,加之商业极其发达,更是让民间风气开放,冠绝诸国。
在一个能够自由恋爱的国家,女性的地位会天然提高,当然也会带来更多的妇科疾病。毕竟在这个时代讲究卫生是不现实的,无法避孕也会产生难以解决的隐疾。难怪扁鹊过邯郸时,会成为妇人医,现在邯郸可是卫国的一部分,就算将来归了魏国,也难免受些影响。
“这些日要勤些熏洗,不可怠慢。”边艾灸,楚子苓边对榻上女子吩咐道。这病患是产后落下的淋漓之症,原本不是很重,但因难以启齿,又不禁房事,使得病情日益加重,直至卧床不起。明明只有三十多岁,却老态毕现,也脱不了这病的关系。
那妇人闻言含泪点头:“若无大医救妾,妾怕是活不过今载了。”
在一个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多的时代,这些小病确实能要人性命。楚子苓叹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去取些热水来。”
治妇人疾,自然不能带大荠,菲闻言立刻颔首,快步走出门去。吩咐了仆妇,她刚要转身回屋,一双热切的眼就撞入眼帘。菲的心立刻乱了节拍,垂目想往里走,谁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同阿父说了,可请媒妁相聘,迎你过门。你可愿嫁我”那青年急切问道,话语中净是期盼。
菲的面孔腾地一下就涨红了,抓着她手肘的那只手犹若炭火,灼的她心如火焚。她是个秦人,出自秦地,哪见过这等奔放的攻势况且向她求爱之人是个俊俏郎君,哪怕不如主人一般高大英武,也让人心动。他还想娶她
然而心神一荡,菲立刻醒过神,用力咬住了牙关:“奴只是主母下婢,如何配得上君子。”
对方闻言却不动摇,反而道:“我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子,还是庶出,如何不配只要你应允,我必六礼聘之”
菲却退了一步,艰难的挣出了手臂,以袖遮面:“奴要服侍主母”她有些颤抖的手,已经摸到了腰侧锦囊,狠了狠心,一把扯了下来,“辜负了君子好意,这个,还是收回去吧。”
她把那锦囊往回一塞,也不顾对方反应,快步奔入了房中。明明只是几步路,却走得心如刀绞,当她浑浑噩噩坐回原位时,那道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水呢”
菲浑身一震,这才想起自己是去做什么的,赶忙道:“仆妇已经去取了”
一道略带关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菲心头一痛,又生出了羞愧,主母如此待她,她岂能弃主母而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菲努力压住了眸中泪水。只是个见过几面的卫人,她可以忘记的。
很快就诊完了今日的疗程,楚子苓在一家人的恭送下,坐上了栈车。他们暂住的小院,距离这户人家不远,很快就回到了家中。然而今日并未先寻丈夫女儿,楚子苓带着菲一同走进了偏厢,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下。
这是怎地了菲心头不由生出惶恐,小心翼翼的坐直了身体。
谁料主母看她半晌,突然问道:“你可是喜欢那石氏庶子”
惊得浑身一颤,菲立刻俯在了地上,哽咽道:“奴绝不会背弃主母,主母明鉴”
一句话就差点把人惹哭了,楚子苓不由摇了摇头,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别怕,你今年已经十八了,是该婚配了。”
在一个十五岁就要生孩子的时代,熬到十八,已经算是大龄女青年了,自然应该许配人家。当年楚子苓带她离开那小邑,是喜欢这姑娘的聪慧伶俐,以极难得的心气儿,不愿她太早嫁人,害了自己,却从未有掌控她的人身自由,不允许她离开的念头。
“能够遇到心仪的良人,是女子的幸事,何必忧虑”看着那通红的兔子眼,楚子苓笑着抚了抚她有些散乱的发鬓,“那石家小子为人不错,长得也俊,还对你一往情深,是个可以托付的。”
这两个小情侣之间的眉来眼去,她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说不得也要观察一二,甚至还为两人创造了不少机会。只是今天菲的模样,实在不太对劲,这事就只能挑明了,不能再拖。
对上那温和笑容,菲却抖得更厉害了:“奴只是个婢子,怎能高嫁”
“瞎说”楚子苓一口打断了她,“你是我的弟子,学了一手医治妇人的本领,别说区区商贾,嫁个大夫也不算什么。”
菲嘴唇微张,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主母要认她当弟子女人也能学医术
像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楚子苓挑了挑眉:“难不成我这些年教你的,都是白教了”
“主母”菲目中的泪终于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楚子苓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远嫁异国,总是让人担忧。不过你有一技傍身,应当也能好好过活。只是要答应我,就算留在了卫国,所学的东西也不能忘掉,还要多教些人,助更多妇人摆脱恶疾折磨。”
“这,这是主母的术法”菲哪能想到,主母非但要放她嫁人,还要让她继续治人,教人。这不该是不传之秘吗
“这是救人的手段。”楚子苓摇了摇头,“只是你要记住,自己学的是医术,而非巫术,要把这些用在正途。”
菲傻愣愣的点了点头,又急忙道:“可是女郎才三岁,主母身边还要人伺候”
“只是个伺候的,还怕找不到吗”楚子苓微微一笑,反问道。
菲顿时哑然。主母如此仁善,怕是世间无数仆妇奴婢,争着抢着想要侍奉她鞍前马后,确实不差这么个人。
见她露出落寞神色,楚子苓却笑了:“良人难寻,既然两情相悦,就不能错过。要我向石氏提亲吗”
菲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他,他说要请媒人”
这么速度楚子苓讶然挑眉,旋即又笑了起来:“那看来,我也要备份嫁妆了。”
“主母”菲哪里想到还有这个,又哭出了声来。
楚子苓轻轻环住了她的肩头,安抚的拍了拍。这样一个归属,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下来几日,两边都忙碌了起来。听说神医要嫁徒弟,受过恩惠的石氏自然大大欢喜,亲自请了乡老为媒,郑重下聘。楚子苓也备了一份厚礼,作为菲的嫁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下了三书六聘,良缘自成。
难得见到婚礼,舜华兴奋的一塌糊涂,倒是大荠闷闷不乐,似还有些不忿。
“怎么,菲嫁人,你还不开心了难不成也倾慕菲”楚子苓有些好奇,自然要问个明白,开解一番。
大荠沉默片刻后,才低低道:“菲受恩师教导,该终身伺候恩师,岂能忘恩负义”
楚子苓没想到他还有这念头,不由挑眉:“难不成还要留她一辈子莫说是她,你将来年纪大了,也是要离开的。”
“恩师”大荠吃了一惊,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恩师别赶弟子走”
楚子苓却未曾扶他,只是轻声道:“鸟儿羽翼丰满,自是要离巢的,只在我身边,又能学到多少还是要四处走走,亲自给人治病,和其他医者交流,方才能精进技艺。”
她自己的医术也还要打磨,别说是这个弟子了。而且在这个先秦时代,医生走得越远,去过的地方越多,就有越多的受益者,她的本意从不是垄断,而是传播。
“可是弟子走了,谁来服侍恩师”大荠眼中都冒出了泪水,哽咽道。
“呃,你还想成我的关门弟子啊”楚子苓笑着摇头,“自然是收更多的弟子,让他们跟在我身边啊。”
大荠那股悲愤顿时噎在了喉中,吐都吐不出。是啊,若是恩师肯收徒,怕是愿拜师的会如过江之鲫。他又哪来的脸,让恩师不再收徒呢
笑着把呆若木鸡的徒弟拽了起来,楚子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若想报答我,就好好学医术,将来医术最好的那个,才能继承灵鹊的名号。”
“灵鹊”之名不是要恩师的子女继承吗大荠嘴巴张了又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然而心中,却悄然升起了小小火苗。他要成为恩师弟子中,最厉害的那个,要当个名副其实的大师兄,不落了恩师的威名
看着那握紧了双拳的少年,楚子苓心中的笑意愈发浓了,这样开枝散叶,不也挺有趣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了电影,更新晚了,不过粗长,是不是棒棒哒
明天再校对好了
163、番外七
赤足穿过回廊, 褚贾缓步走进大殿,俯身跪下行礼。头顶, 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此次围攻下宫, 定要斩草除根。”
短短一句, 满是血腥,然而说话人声音里并无冰寒,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透着十足野心,听起来倒有些可怖。
不过这话, 并未吓到褚贾, 反而让他肩背绷紧, 一颗心猛然腾了起来, 这一日,他已等了太久
“小人定然让两族尸骨不存”
这声坚定回答, 让坐在上方的赵庄姬露出了笑容。四年了,自赵婴离开,已经过去四年之久, 若不是她那弟弟晋侯急于迁都,也不用等到此刻。赵氏兄弟没了赵婴, 果真跋扈专权, 惹恼了君上, 自己那句“原、屏将为乱”,不过是给晋侯找了借口,加之被赵氏欺凌的诸卿, 伐赵姬一脉,已成定局
只是这还不够,她要的不光是打倒下宫那支,更要杀个干净
凤目微微眯起,她看向跪在下首的青年。四年过去,这人从个身量不高的少年,长成了昂扬武士,颇有其父遗风。但是不同于那只能做个死士的莽汉,他当年袭杀厉狐,嫁祸赵婴,已经初露锋芒,这些年更是暗地里替她做了不少事,乃是可以信赖的心腹。只要命他领兵,前往下宫,还怕赵同、赵括的遗孤逃出吗
唇边的笑容绽的更大了些,赵庄姬颔首道:“下去吧,带头颅回来。”
杀喊声震耳欲聋。六卿齐出,是何等模样,如今褚贾总算见识了。
由正卿栾书亲自领兵,郤氏、荀氏、范氏皆出动大军,团团围住了下宫。自迁都后,这里以不再是距离都城最大的邑所,对于君王的威胁也不那么大了,任凭赵氏人马如何勇悍,围而攻之,也是轻而易举。
当城门敞开,大军齐入时,胜负就已经定下了,但是他的任务还未完成。
“卒帅原,屏皆以授首”有兵士快步跑来,手上拎着的人头摇晃,还能看清死人面上的惊怒神色。
这可是原本的赵氏家主,晋国卿士,如今也不过是血淋淋的两颗头颅。
褚贾面色不变:“继续搜老弱妇孺,一个也不能放过”
主母吩咐的是灭族,自然要杀干净才行。说出这话时,褚贾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当年他父母被杀,自己被追杀十数里,不也如此吗只是当年的猎物,已经变作了猎犬,而当年的恩主却变作可以肆意宰杀的羔羊。他不在乎杀多少个,只在乎主母一句赞许。
冰冷的目光在殿宇中巡梭,褚贾的神色更冷了些。当年只杀了厉狐,当然还不够,现在连下令的赵同都身首异处了,父母大仇,算是报了吗
只可惜,当年的大恩,他没来得及报。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那齐巫,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恍惚间,他走了下神,然而很快,神智再次清明。握紧手中长剑,他足踏血迹,大步向后殿走去。
“都杀了”问话的声音很尖、也很急,能听出迫不及待,似乎不是在说几百条人命,而是在说失而复得的宝藏。
褚贾头颅低垂,平静道:“三代皆死,无一逃脱。”
自赵同、赵括以下,祖孙三代死了个干净,连襁褓中的孩童都未放过。除了远遁齐国的赵婴,赵姬一脉的血统,算是断绝了。
“好好”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人头,赵庄姬掩嘴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既有快慰,亦有心酸。这么多年,终于把赵姬一脉除了个干净,除了她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能继承赵氏
况且她已拉拢韩厥,准备借势。韩氏原本就是赵氏家臣,受过赵衰、赵盾父子的恩惠,如今赵氏灭族,韩厥这个新任的卿士岂能视而不见必然也要向君上谏言,推举武儿这个幸存的赵氏子上位。届时才是水到渠成
心头正是畅快,一旁立着的赵武颤巍巍叫了一声:“娘亲”
赵庄姬立刻收回视线,把那小人儿抱在了怀中:“武儿莫怕,这些都是贼人的头颅。过不了多久,你便能入主下宫了。”
赵武的眼中满是惊疑,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个浑身沾血的男人,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堆骇人的首级上,却不敢多言,只抿紧嘴唇,把头埋入了母亲怀中。
见儿子没有多话,赵庄姬也松了口气,转头对下方跪着的人道:“此次你立了大功,吾已禀明君上,封你为下大夫,邑屠岸。”
此话一出,褚贾立刻高声道:“多谢主母赏赐”
屠岸并不很大,却也是块封地,他父亲只是个死士,而他,要成为大夫了旁人尊称,也要叫声屠岸贾才是,这让褚贾如何不心中激荡,感念主上恩赐
兴奋不已的男女,都未注意到那小小孩儿,悄然握紧了拳头。
赵氏亡了。不,该说是赵姬一脉亡了。
在吴国忙了半载,回到国中,就闹出了赵庄姬告密之事。屈巫着实大吃一惊,也不顾劳累,再次请使,回到了吴国。
连续两年奔波,让他的身体更为衰弱,胸腹之间也常常觉出闷痛,到了吴国就病了一场,然而再怎么疲累,能躲过那场大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氏完的太快了,晋侯下令,众卿征讨,赵同、赵括两族尽灭,实在难说究竟是谁的主意。然而今日收到的急报,却让屈巫沉下了面色。韩厥竟然向君上谏言,要推举赵武继承赵氏的姓氏血脉,君上许是看在寡姊面上,允了此事,并把赵氏封邑还给了赵武。让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儿,重新执掌了赵氏大宗,也让大权彻底回到了赵盾一脉的后人手中。
好一番手段。
事到如今,屈巫这样的精明人,又怎会不知此次变故的幕后主使。且不论君上心思,赵庄姬怕是为儿子上位,使了不少手腕。现在得逞所愿,也不枉这些年来的蛰伏。
亏得他借出使吴国,避了开去,这才能没卷入纷争。等到这次回晋,应当能重新在朝中站稳脚跟了吧
右肩又痛了起来,屈巫单手按住了伤处,用力压了一压。这痛如跗骨之蛆,让他夜不能寐,然而那女子的诅咒,终究没能要他性命。这一局,算不算他胜了呢
“巫大夫”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喊。
屈巫放下手,转过头去,只见个锥髻长衫的青年大步向他走来。来人正是吴国新君,寿梦。
“听闻大夫身体有恙,不知如何了”寿梦面色有些焦急,颇为恳切的问道。
“多谢吴君惦念。”屈巫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旧伤,并无大碍。”
当年他来吴国,也正是因为听说这新君登基之后就前往洛邑,拜见天子。能有这等作为的,不会是个无能之辈。而这两年时间,也证明了他眼光不差。寿梦虽然粗鄙,不通周礼,但是勤奋又能吃苦,学起战阵之法,快的惊人。而那些吴人亦同这位新君一样,凶悍善战,稍加操练,就能成为楚国的强敌。
既然子重、子反敢杀他族子,楚国便成了他的敌人。借吴人性命,让楚人烦心,还能稳固他在晋国的地位,这才是最佳的妙计。其实疲于奔命还不算什么,不论是子重还是子反,都不是善战之人,有朝一日战败,按照楚国规矩是要已死谢罪的。那时,他的大仇也就能报了。
一切尽在掌握。
仔细观瞧了一下这位晋使的面色,寿梦松了口气:“孤观巫大夫有病在身,可惜当年灵鹊未曾随孤入吴,若有她在,定能治好大夫痼疾”
寿梦这话说的平淡,屈巫脑中却“轰”的一声炸雷,他说谁来着
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屈巫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甚至压过了肩头旧伤,牙关紧咬,他挤出一句:“灵鹊,是何人”
“是个女子,术法高明,能够治病。当初前往洛邑,水土不服,就是灵鹊所治”说着说着,寿梦语速慢了下来,也微微皱起了眉。这晋使怎么突然面色铁青,难不成是发病了
灵鹊是了,那女人在宋国时,可不正是自称灵鹊吗寿梦竟然也见过她,那自己前来吴国,是避祸之举,还是被人料中的咒术
有什么在腹中间猛力一搅,屈巫“哇”的一声,喷了口血,栽倒在地。
这变故惊呆了寿梦,过了数息,他才高声叫道:“快,快来人”
昏沉之中,无数幻影在脑中掠过,有夏姬的脸,有赵同的头颅,还有那张诡谲墨面,在他面前纠缠不休。
有一阵,屈巫听到了呼唤,断断续续,不肯离去。那是他儿子的叫声,像是要把他拖出黄泉鬼路。然而下一刻,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在了胸腹间。
那火跟五脏之火搅扰,又掺入了肩头剧痛,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屈巫认输。他不甘心他都逃到了吴国,为何还不能摆脱恶咒
墨裙微摆,佩玉轻摇,有什么人走到了面前,一只手,悄然掩住了他的口鼻。那句冷冰冰的话语,耳际回荡。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不是旁人的咒词,而是他亲口所下之咒
是他敲响的丧钟
榻上之人微微抽搐,不断有血水从嘴中溢出。穿着黑袍的巫医用滚烫的石头在他胸腹刮过,过了许久,那颤抖渐渐弱了下来,水泡糜烂,腐蚀了肌理,连唇边血迹也变得乌黑。
宫巫见状,不再诊治,起身告退。这人是不行了,不过等死罢了。
看着面前垂死之人,寿梦难得有些忐忑。这毕竟是晋国使者,是教他们战阵之法,反抗强楚的恩人。若是病死在吴地,实难交待。
一旁狐庸哽咽扑了上去,连连呼唤:“大人,大人醒醒啊”
然而这叫喊,也未能唤回垂死的神智。寿梦轻叹一声,走出了门去。巫臣怕是不成了,他总要留下狐庸,继续操练军阵。可叹当年那神乎其技的灵鹊,未能来吴,若有她在,哪会如此
不过说回来,巫臣本是楚人,却要连吴抗楚,许是天罚也不一定呢。
微微抖了下,寿梦就把这念头抛在了脑后。只要能让吴国强盛,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会让吴国兴盛,总有一日也如楚国一般,称王称霸
室内,哭声大起,寿梦回头望了一眼,攥了攥拳,摆出一副肃容,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制造下宫之难的,正是屠岸贾,也是灭了赵氏一族的大奸臣。然而这人在正史里全无踪影。若这个故事都是赵氏后人编造的,那么这反派oss又是自哪里来呢
屈巫连续两年入吴,本就有点奇怪,在最后一次入吴后,史书里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嘿嘿,所有的线都收尾了,明天争取大结局
164、番外八
一早起来, 浑身就又热又黏,憋得人喘不上气来。大荠用手背抹去额上汗珠, 又翻了翻筐里的草药, 这才背起了药篓, 快步向回走去。只小半个时辰,村落就遥遥可见,沿途有些农人要下地干活, 看到他的身影,都赶忙避道行礼, 还有几个老妇直接跪了下来。
这般架势, 他也见得惯了, 知道阻拦也没用, 只能再加快些脚步,匆匆离开。等过了村口, 拐进一户院落,才松了口气。
“师兄”一个比他高了足有一头的男子快步上前,想要接过药篓。
大荠咳了一声, 似模似样把药篓往他手里一放,叮嘱道:“这都是恩师要用的药, 清洗的时候注意些, 莫损了药性。”
那男人立刻憨厚的点了点头, 小心抱住药篓,又道:“老师在药房,溪伺候着。”
闻言大荠“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 又有些神经质的拍拍衣衫上的浮土,这才举步向小院右边的矮屋走去。
离药房还有十来步,浓重的烟气和苦味就传了出来,看到那拿着木勺搅拌汤釜的女子,大荠的喉咙便有些发紧,也不敢多瞧,快步走到了正在捡药的女子身边,跪下行礼:“恩师,药都采回来了,有些少,近处几样药都采光了,怕是要再去远些”
正在捡药的女子停下了手,轻轻叹了一声:“过几日带上阿虎,驾车走远些吧。”
听到这话,大荠立刻颔首:“全听恩师的。”
对方微微一笑,扬了扬头:“药快好了,去帮溪分药,都装好后就能吃饭了。”
这话倒是让大荠耳根一红,却也不敢怠慢,转过身来到大大的药釜前,低声道:“药好了,得分一下”
正在搅拌药物的女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取了十来个竹筒递了过来。大荠赶忙也拿了木勺,开始分装药汁,偶尔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偷瞥两眼。坐在对面的女子一身布裙,年纪约莫十七八岁,颇有些姿色,只是脸色冷淡的很,简直犹若冰雕一般。
这女子本来是献给河伯的祭品,被恩师救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也不知是不是当年受惊过度,她很少开口说话,除了恩师之外,也不怎么理人,本来应当是个惹人烦的,但是大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她总会脸红心跳,根本无法自控。
摇了摇头,大荠把这些杂念抛出脑海,飞快分起了药水。越地多蚊虫瘴气,这药是分给村民的,也是他们在这里安居的保证之一,当然不能轻慢。
两人合力,不多时就把竹筒全都填满。厨房里隐隐传来了菜羹的香气,茵陈应当也做好了饭,只等开饭了。就算清晨出门前吃过饼子,此刻也饿的够呛了,大荠吞了口唾液,看向恩师。
楚子苓自然也闻到了香气,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带些去剑庐。”
大荠知道,这是恩师要给主人带饭,立刻道:“我随恩师同去”
“不必。”楚子苓笑着摇了摇头,“有茵陈就行了。”
既然恩师这么说,大荠也不再坚持,招呼其他人一起用饭。楚子苓则转去厨房,和那哑口的妇人一起收拾了餐盒,提着出了小院。
日头升的更高了,只是走在路上,就热的满头大汗。脚下的道路也不怎么平坦,远远比不上大都,楚子苓走得很慢,花了半个小时才到了村外的小溪旁,这里靠近山谷,绿荫更多些,倒是有了些凉意,又走了一刻钟,就见个简陋柴庐出现在前面。
此刻,庐中正叮叮当当响的欢快。两个汉子举着锤,卖力的敲打案台上的红热剑胚,还有个少年奔来跑去,添柴吹火,忙的不亦乐乎。天本就热,又站在炉边,三人都是浑身精赤,只穿条犊鼻裩遮羞,偏偏柴房外,一个小丫头坐在石上,看的入神,一点也没有“非礼勿视”的意思。
楚子苓不由失笑,先走到了那小家伙身边,低头问道:“还没看够吗”
舜华这才发现娘亲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袖摆:“阿娘,剑就要成了”
她如今已经五岁大了,说话也早已利索,只是没料到,能让这闹人精安静下来的,竟然是铸剑这样乏味的工作。
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楚子苓转身看向庐中。锤击声太响,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动静,里面几人显然没听到她的到来。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和跑来跑去的少年还不算什么,倒是站在右边的大汉,十分惹眼。
头上发髻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短短发茬,看起来颇为古怪。身上满是油汗,衬得古铜色的肌肉都闪闪发光,上下挥舞的重锤更是让他肩背绷紧,腰腿弓长,贲张的肌理坚实如铁,连滑入股腹的汗珠都看得分明,简直算得上美景了。
似乎感觉到了这过于专注的视线,那男人抬头一看,唇边便露出了笑容。转头对身边的汉子说了些什么,他放下锤子,大步向这边走来。
“怎么过来了”田恒身上连条擦汗的巾帕都没有,只用手在额上一抹,留了条颇为滑稽的黑印。
楚子苓不由笑了,取出帕子递了过去:“该吃朝食了,给你们送些,也别天天啃饼子。”
田恒浑不在意的擦了擦脸,又抹去了胸前汗珠,这才道:“这两日就要出炉,必须盯着,怕是不能回去了。”
他话中不无歉意,但是双眼亮的惊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这对于田恒而言,可是比较罕见的,也是,为了铸剑,头发都剪了,不看难处他的执着。
“真能出剑吗”楚子苓不由问道。
“能”田恒嘿了一声,“也多亏你说的那些,投发入炉,用马尿淬火,之前打的匕首确实锋利,只看这把剑了”
见他笃定模样,楚子苓也不由松了口气。这些确实是她提议的,传说中不是有用毛发祭炉,尿液淬火的说法吗之前看打成的剑老是断裂,两人失落不已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提了句,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用。为了这把宝剑,田恒把自己的长发都剪了,如今临近出炉,那还能顾得其他。
笑了笑,楚子苓也不多说什么,打开饭盒,给父女俩递了碗筷。一大一下都吃的飞快,不多时就填饱了肚子,一个继续打铁,一个继续旁观,倒是和谐的要命。楚子苓不由失笑,缓缓吃完了自己那碗,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带着茵陈向家中走去。
前来越国,其实并不算容易。比起开发日久的中原,吴越可是真正的蛮荒之地,潮热不说,还瘴气丛生,蚊虫遍地,比楚国都要难熬几分。为了女儿和大荠的安全,他们被迫在豫章停了些时候,研究可以治病的药剂之余,还救了个女子,便是溪。此人被选作河伯的祭品,险些葬身鱼腹,还是他们装神弄鬼一番,才解救下来的,就带在了身边。进入吴国之后,又盘桓良久,止了场病瘟,捡了个名叫阿虎的青年,以及因病哑了的妇人茵陈,也算凑齐了一大家子。
待田恒学会了那鸟语一般的越语后,几人这才到了越国,寻找真正的铸剑大师。只是这时代,隐士是真的难找,又花去了大半年时间,一路来到了武夷山下,才寻了这么个剑师。
而这番心力,还真没白费。驻扎此地的剑师确实能铸剑,真正的铁剑自十年前起,剑师便隐居在此,研究新矿,只想把那黝黑的矿石融入剑中,让剑更加坚韧锋利。然而十年磋磨,仍旧未见成效,突然有人来寻剑,他自然要拒之门外。
田恒倒也死心眼,非但把吴王赠的两把剑都给了剑师,还亲自留下来帮忙铸剑。这么个好劳力,以及楚子苓展现出的医术,终究还是“说服”了剑师,换来了打个下手的苦力活。田恒倒是甘之如饴,在剑庐一泡就是两个月,都快乐不思蜀了。
这里毕竟靠近武夷山,可以采集的药草种类数不胜数。楚子苓也着急,安安稳稳的住了下来,采药配药,同时教导身边几个弟子。舜华则迷上了父亲的新爱好,天天泡在剑庐,也不见烦的。如此这般,生活便如往日一样,安稳了下来。在如此偏远的山村里,与世隔绝,没有行脚的商人,也无外界的信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连中原的战争都遥遥远去。这样的日子,却也有些不同平常的滋味。
若不是天气实在太过湿热,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回到了小院,楚子苓让几个徒弟一起处理今天的药材,自己则回到屋中,开始配药。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走的累了,没过多久,她竟然困的两眼都睁不开,倚在药柜上睡了过去。
在梦中,寻到灵九簪后,她就回家继承了祖父的小店。因为换了店主,又是个年轻女人,开张之后很是冷清,只能接些按摩和妇科调理。不温不火干了一年,她便动了心思,想要四处走走,到乡下治病,磨练医术。谁料正要走,突然来了个新病患。那是个身材颇高的年轻人,头发很短,长相英俊,就算穿着常服,也掩不住一身英气。
病不复杂,是因为旧伤而起,针灸一个疗程就能缓解。他是由同事介绍,来寻祖父的,没想到遇到了自己这么个接班人,并不怎么相信。不过来也来了,还是躺在了诊疗台上,漫不经心的让她扎针。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个疗程之后,跟着另一个疗程。她知道了他的工作性质,也在法制频道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则拉了不少同事,来这边挂号针灸,慢慢帮她打出了名头。
相识的二年,他突然向自己表白,连束花都没有,闹的人面红耳赤,可是她还是点了头。第三年,婚礼不怎么隆重,但是来捧场的人特别多,有他帮过的,也有她治过的。再后来,她怀上了孩子,听到这消息,他惊的帽子都掉了,手足无措,一脸狂喜又惊吓过度的表情。
那只可以稳稳握槍的手,颤抖着放在了她尚且平坦的肚皮上。
“我会保护你们娘俩的,一生一世”
那人的笑脸如此明亮,照的她双眼都花了,光芒越来越亮,直到盈满整个世界。楚子苓缓缓睁开了眼,唇边有笑,目中有泪,神情说不出的恍惚。木头盖起的小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冰箱,连个床也寻不到,只有身后靠着的药柜,和面前散了一地的药碾药杵。
她身上穿着的,不再是白大褂、连衣裙,而是一件单衣,长袖束起,无纹无绣,简单质朴中,有着难以遮掩的古拙。
这是她的家吗还是梦中那个才是她究竟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
“主母醒了”一旁传来了声略带担忧的询问。
楚子苓转过脸,看到了那个掩不住关切的小姑娘,她经历过太多,总是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怕是真吓到了,才会如此紧张。
笑了笑,楚子苓道:“有些乏了,眯了一会儿。”
说着她想要扶着药柜起身,谁料不知是跪的太久,还是血糖太低,竟然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主母”那只小手牢牢扶住了她,溪紧张的面色都白了,“可是有恙奴去寻大荠”
“不必。”楚子苓又坐了下来,喘了口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探向了自己的腕子。过了片刻后,她忽的笑了。
“主母”溪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有病还是没病
见她傻愣愣的样子,楚子苓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病,是有孕了。”
“啊”溪脸上浮起了喜色,立刻起身,“奴这就去寻主人”
“别”楚子苓赶忙拉住了人,笑道,“铸剑正是紧要关头,不忙。”
这时分心,怕是会让田恒留下遗憾。怀孕嘛,时间还长,总有他高兴的时候。手微微下滑,放在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梦里,她也怀了孕,是身有所感才做了那样的梦,还是那个梦留给了自己馈赠呢
唇边的笑容又浓了些,她扶着溪的手,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向寝室走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刚想派大荠去把舜华接回来,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人挑开,就见田恒抱着闺女,大步走进了屋中。
“剑成了”高高举起的右手中,黑色的鱼皮鞘暗淡无华,跟那明亮笑容截然相反。
窝在左臂里的舜华立刻叫道:“我来拔剑我来我来”
然而这次,小家伙的要求没被满足,田恒把闺女放了下来,单手压住剑柄,“刷”的一抽,一道银色划破幽暗,展露眼前。
那剑身泛着一层珠光,亮的惊人,开两面刃,剑身光洁,没有半点装饰性的花纹,只在剑柄上方铭了两个篆字。楚子苓仔细看去,才发现是“照胆”二字。
“光可鉴人,顾名照胆。我试过了,连吴王所赐的宝剑都能一斩为二”田恒看到了她的目光,立刻解释道,那模样,真像刚刚寻到世间至宝,迫不及待要拿来显摆的孩子。
楚子苓笑了:“有了此剑,才是世间第一流的游侠吗”
田恒挑眉:“本就是第一流的,不过如虎添翼耳”
这副尾巴翘上天的模样,让楚子苓生出了逗弄的心思,她微微退了一步,突然道:“你今日得宝,我也得了一个。”
田恒一怔:“宝在哪里”
什么宝贝,能比得上他掌中之剑
却见对面女子,轻轻把手盖在了腹上:“这里的,算吗”
“当啷”一声,田恒手中长剑跌落在地,张口结舌了半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有孩儿了”
那只还未沾着些炭灰的手,小心翼翼落在了平坦的腹上,就如梦中一般。楚子苓眼睛突然一湿,点了点头。五年了,不知是因为舜华还小,还有被当日生产时的惨状吓到,田恒一丝不苟的遵守着那点不怎么牢靠的避孕常识,还真没有再让她怀上。
谁能料到,竟然在越国出了这么个“意外”。
看着那跟梦里一模一样的表情,楚子苓笑了,笑着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潮乎乎的,净是汗,又多了一层厚茧。然而仍旧坚实,可以担负起所有重担。
田恒脑中像是断了线,傻了半天突然道:“你身子会不会有碍”
自己的年龄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高龄产妇了。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楚子苓挑了挑眉:“没有,我身子好着呢。”
“可是”
田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楚子苓抓了个话尾:“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这话顿时让田恒哑了嗓,旋即,大大笑容浮上,他猛地把人抱在怀中,用力吻了吻她的发顶:“果真是至宝”
这声音不是很大,却急切的要命。窝在他怀里,楚子苓也笑了出来。这时,一旁傻站着的舜华不乐意了,冲了过来:“阿父不要剑了吗”
怎么才拿了一会儿,就扔下不要了
田恒大手一伸,赶忙拦住这小东西,嘿嘿笑道:“剑算什么,你可是有弟弟妹妹了,就在阿娘肚里”
舜华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跟她爹一样傻乎乎的把手放在了娘亲的肚皮上,摸了半天才嘟囔道:“弟弟妹妹怎地这么小摸不到啊”
这话顿时让两个家长笑出了声,楚子苓把闺女揽在了怀里:“还有好几个月才能生呢,自然要一点点长。”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舜华也兴奋了起来:“他叫什么”
楚子苓笑了,也瞥了丈夫一眼:“叫什么,还有几个月可以想呢。舜华要当姐姐了,可要护着宝宝。”
舜华用力点了点头:“我可厉害呢让阿父再多教几招”
小丫头开始喋喋不休吹嘘起了自己的本事,一副恨不能给宝宝表演的架势。楚子苓笑着握住了田恒的手,五指相扣,紧紧不放。
一旁地上,银亮的宝剑躺在尘土中,光华四溢,却被人忘在了脑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最后一章,彻底完了。
有人说想看现代篇,其实看到最后,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个故事不可能存在现代篇了。
子苓并非那只蝴蝶,而是历史中的一环,是推动它的隐藏要素。因为她存在,那些事情才能严丝合缝成为史书中记载的东西。可以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故纸堆中藏匿的传奇吧。
这个年代没有太多辉煌的东西,上一辈的英杰都已死去,下一辈的名家尚未诞生,然而它仍旧是个过度,是开启百家争鸣、战国群雄的转折点,若是在这转折中加个催化剂,是不是也很有趣啊
之后十年,真正的老子会诞生;二十年,晏子和子产相继出世;而四十年后,孔子诞生身为异乡人的楚子苓来了,看见了,却未曾征服,而是融入了其中,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写法,这样的人物,感谢追到了最后的所有朋友。
下一本会是个文,已经开了预收,是本古耽,跟簪缨的时间线有些牵连,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加收藏哦
还有可以加一下微博捂脸233,放出了楚巫的参考资料,可以瞅瞅w
谢谢大家,下本再见啦g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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