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chapter 71
俞寅川三十八岁的时候,俞玥出生了。
将近不惑之年,家里添了一个俊俏的娃娃,常年做着粗工粗活的男人满腔柔情,眼角眉梢里尽是喜悦。
坚实的手臂摇着摇篮里安然甜睡的婴儿,宽厚的手掌扶着咿咿呀呀学步的姑娘,对他而言是极尽幸福的事情。
与时典相比,俞玥更像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公主。
时正声的电器生意是俞寅川的帮扶下逐渐成长起来的,那时候生意才刚刚起步,家庭经济一般,时典还在妈妈的怀里吃着奶水。
俞寅川却是年轻有为的励志代表。
他早年是保险推销员,八.九十年代的紫衫镇,保险行业并不景气,人们一提到保险就很容易联想到骗子。
在那种大环境下,求人买保险只能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往往嘴皮子磨半天也没能卖出一份保险。卖不出去就没有钱。
干了一年下来,在外奔波的日子里,俞寅川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日子里一天到晚净喝白粥,心想着这样赚不来钱,自己都吃得面黄肌瘦,更别谈娶媳妇儿过好日子。
于是他果断地放弃了这份工作,继而给人当起了家电送货员,仗着年轻体壮精神头旺盛,他殷殷勤勤地工作,并且与生俱来的洞察力让他发现电器这个行业前景可观。
经过仔细的斟酌,他考虑自己开一家电器行。
他费尽周章凑够了钱,铁了心要把生意做起来。有人支持有人揶揄。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当真在镇里打出自己的名号,以至于乡里乡亲都知道他为人老实,卖的东西价格公道,售后服务贴心,于是名声逐渐往外传,生意也逐渐壮大。
俞寅川的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膝下无一儿一女,几年的时间里在生意场上时而得意时而失意,但总的而言,日子过得还算优渥。
因此,俞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即便俞家老一辈的人总是盼着抱上大胖小子,但经过多年的等候,在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点孩童活泼欢乐的情况下,来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也使得一家人欢欢喜喜。
村里一般只在男孩降生时才会大操大办,然而俞玥出生的时候,俞寅川请了二十张桌,街坊邻舍议论也好,羡慕也罢,他都不在意。
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女儿他得捧着疼着,也仿佛在向所有认识的人昭示,他是有多疼爱自己的乖乖女。
俞玥从小到大没让父母失望过。
成绩优异,乖巧懂事,不叛逆,不打架,不随波逐流。
每天放学回家除了做作业就是练琴,连动画片都极少看,也极少囔着要出去玩,只有在天气明媚的周日下午才会和朋友约着出去走走。就是这样人见人夸的掌上明珠让俞家人又疼爱又放心。
就连夏凡希去接时典下吉他课时也常常夸赞:“玥玥真是乖巧懂事哩,和典典一点也不像!”
每逢这时候,余敏知都谦虚地笑笑:“哪里哪里,典典也很懂事,音乐方面的天赋比玥玥还高呢!”
倘若有人告诉俞寅川:你女儿和东边谁家那小子走得近了。
俞寅川非但不会怀疑俞玥,甚至会把传消息的人痛斥一顿。
他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孩子,并且无条件地为她感到骄傲。
即便高考成绩不如意,他也未曾想过多责备她一两句。
“这分数不错,想想报什么学校,离家近点。”这是成绩出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俞玥艰难地扯起嘴角,默默地点了点头,等父亲一走远,便伏在电脑前哭了起来。
俞玥的挣扎以及埋藏在心底的叛逆对于父亲而言都是神秘,并且一旦暴露出来,将会令他大吃一惊。
当仇安从小径离开,周围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开始编纂谎言。
她从狗窝后起身,极尽所能地要把假话演变成真的。
然而,就是眼头顶的监控探头让她的心一下子被狠狠地击中。
举头三尺,她的双手和双脚一瞬间被抽去了力量和筋骨,几秒钟前鼓足的勇气和做好的准备刹那间灰飞烟灭。
父亲开门出来这短暂的时间里,俞玥的脑子飞速转动,她作了分析有理有据,相信父亲会相信她的话,可她没有把握父亲会不会出于担心而调出监控探头。
和仇安的一举一动都被探头记录下来。
想象父亲查看录像的场景,俞玥便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生不如死的感觉原来靠想象也是可以成全的。
她一时间六神无主,只剩下恐惧和慌张。
“坦白”和“妥协”似乎是突如其来的一道光亮,闪过她的脑海,却让她杵在原地,愈发地惧怕和失神。
俞寅川把俞玥揽进怀抱的时候只当她是吓坏了,脆弱得像只被追捕的小鹿,需要保护和爱。
直到俞玥哭着说“爸爸对不起”的时候,他也只是以为她是在说高考成绩,却没想到她担着那么沉重的负担。
余敏知本是去厨房搜寻一圈,这会儿闻讯赶来,俞寅川回头示意她不要说话,一直等到俞玥哭完了,这才护着她走进家里,牢牢地将门锁上。
俞玥坐到沙发上,余敏知一面替她拭去眼泪,一面柔声着急地问:“怎么啦?怎么了告诉妈妈,你怎么会在那外面呢?”
俞寅川坐了下来,把俞玥揽进臂弯里。
靠着父亲坚实臂弯的俞玥眼泪又止不住涌出来,心里的歉疚和压抑在这时候全然爆发。
她抱着父亲的脖子痛哭起来,一面谴责自己坏自己不乖自己让他们失望了,一面说着“对不起爸爸妈妈”。
时典一直躲在楼道拐角处,听着俞玥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难受极了。
她在角落里蹲了下来,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忽然想起家里的爸爸和妈妈,眼眶忽然一热。
余敏知担心极了,把俞玥拉到自己的怀里,摸着她的脸颊,轻声而难过地哄着:“不哭啦不哭啦,告诉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你老这样说对不起爸爸妈妈心里焦急你知不知道呐?”
“是不是刚刚有人进来过!”俞寅川眉头揪紧,宽厚的手掌一捏,“我去调监控看看!”
“爸爸别去!”俞玥立即握住父亲的手,把他拉回沙发上,“爸爸别去,我告诉你们,我全都告诉你们!”
时典慢慢地滑坐到上,倚着身后的白色瓷砖,后脑勺抵着墙壁,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听着楼下大厅里,俞玥恐惧而愧疚的陈述。
* *
“铎铎,玥玥和仇安被发现了,仇安被俞叔叔从外面抓回来,他们正在楼下讲话,我不知道该不该下楼去。”
* *
靠着手机的一点亮光,仇安勉强地辨认方向,在巷子里绕来绕去。
俞玥在屋子里解释的那段时间,手机屏幕上出现“请充电”的警告。
不多一会儿,仅有的一点亮光就归于寂灭。
巷子上空两户人家的屋檐挡住今晚的月色,黑黢黢的巷子自此伸手不见五指。
仇安疲累地停下脚步,回首望去,已看不清来时的方向。
他靠到墙上,无助而担忧,不知道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不应该来的。
来之前他和叶澄铎担保,绝对不做逾矩的事,叶澄铎才从时典那里要到了俞家的地址和俞玥房间的方位。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在半个小时之前,他笃定,这是个非常美妙的夜晚,就是他能够静静地看着她在窗台里就知足了。
可他偏偏太过贪心。
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不知所措,不明今夕。
多想就这样倒在这里。
她不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认识他。
翌日清晨就会有人发现一个外乡人躺在这条逼仄的巷子里。
屋檐如叠嶂。
照不到月光。
望不见日头。
可是她会难过吧?
如果她告诉了别人他是谁,她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仇安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人也瞬间清醒了。
他转了个身,摸着粗糙的外墙,一步步摸索着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道光束落在地面上。
仇安蓦地抠进墙面,在那道逐渐前进的亮光前停住了脚。
“玥玥说得没错,这儿真有个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低声而沧桑。
仇安慢悠悠地站直,发现眼前的人身材魁梧,面容肃穆。他不禁往后一退,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请问你是……”
“你是刚刚逃走的男孩吧?”俞寅川不答反问,“跟我来吧。”
* *
绕过脚边的狗窝,绕过拥抱的地方,绕过后门,绕后头顶的红光,俞寅川引着仇安从院子正大门进去。
一走进去,余敏知便将门关上。
客厅里开着最亮的那盏灯,电磁炉上传来烧开水的声音。
俞玥坐在沙发上,双眼红肿。看到仇安从门外进来后,她迟钝地站起身,双手握拳垂在身侧,立在茶几和沙发之间一动也不敢动。
俞寅川示意余敏知将门锁上。
仇安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被请到沙发上俞玥身旁坐了下来。
俞寅川拿过那壶烧开的水,慢条斯理地冲进茶叶里,滤掉第一遍,斟酌第二遍。
五个小小的杯子里沏满五杯茶,清茶热气腾腾,冒着浓浓的香气,引人生津。
余敏知将茶杯递到仇安和俞玥面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喝一杯吧,也该渴了。”
“典典要是醒了,这杯给她。”俞寅川将鹅黄色的杯子移到一旁。
俞家父母的行为让人费解,即便如此,仇安还是将困惑暂时埋在心里,学着俞玥的样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刚喝完一杯,俞寅川又立马斟上第二杯。
明亮的灯光落在他沧桑的脸上,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仿佛刀剑刻上去一般,凛冽而庄严。
仇安不由得挺起胸膛,双手搭在膝头,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单纯畏怯,却有一股鲁莽的冲劲。
只听得眼前这位年近半百,已是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沉着稳重的长辈说道:
“让你从正大门进来,把家里的灯开得亮堂堂,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原因无他,”俞寅川语气放缓,神情肃穆而庄严,“就是要让你知道,和玥玥相见,一定要光明正大,不当偷偷摸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