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狂风暴雨(二)(1 / 1)

你佛慈悲还酷[重生] 野有死鹿 3068 汉字|0 英文 字 5个月前

第43章 狂风暴雨(二)

  形势巨变, 只在一夜间。

  对于其他弟子而言,也只是一觉睡醒,天就变了。

  佛殿之上, 有几束光射进屋里, 将空气中的灰尘照亮。

  悟愚跪在蒲团之上哀声道:“掌门方丈,请您收回成命啊!”

  门外有数名弟子还跪着, 恐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悟愚字字泣血,声声哀切, 将千年基业从头说起,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跪在地上血泪合流。

  掌门方丈在暗黄的纱帘之后,沉默久久。

  悟愚道:“您既然已属意迢度,那何故还要放任慧极, 您可知如此会让我们元气大伤啊!”

  “悟愚啊。”掌门方丈忽然唤了他一声。

  悟愚顿首哭丧着一张脸。

  掌门方丈声音苍老而厚重:“我真的老了。”

  “方丈!”悟愚叫了一声。

  掌门方丈道:“有慧极在一天,我都不敢松下这口气,我不信他,就算我传位迢度, 等我死了,他也定要掀起风波,还不如由我来, 趁着我还活着,了结这个祸端。”

  悟愚说:“您不要再提生死了,您是三重金身,突破圆满指日可待, 为何总说这样的丧气话!”

  掌门方丈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道:“到不了了。”

  “悟愚呐,”他像一个长辈规劝后辈一般道,“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悟愚抬头看他,淌了一脸的泪。

  他也已经岁数大了,如此大悲大痛才将惯常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撕开。

  掌门方丈说:“当年,我上山百年,我师父也视我为根骨奇佳,同辈师兄弟皆嫉羡我仙途坦荡,慧极无论如何恨,也赢不过我一招半式,总落于我之后。”

  “但是悟愚,如今我已入三重金身,慧极也依旧紧随着我,可是我们都只能到这里。”

  “我已经看见了天了,我到顶了,永远都上不去了。”

  “三重金身就是人与神的分水岭,”他说,“我这百年都不肯信,我问佛祖,他怎么能如此狠心,我不求他眷顾于我,只盼天道酬勤,我用日夜修炼无一瞬停歇来换有一日坐化成佛。”

  “可祂就是如此狠心,连一片衣角都不施舍于我。”

  这就是他用一生才悟到的道,竟然就是,他终将穷极一生无法得道。

  悟愚低声叫了一声:“掌门。”

  “我们都不是那个人,”掌门方丈沉声道,“伏龙山无论是在我手中,还是在慧极手中,都是一样的。”

  悟愚从入山以来就追随他,在掌门方丈还不是掌门方丈,是狂溟时,他就追随着。

  此时他已不关心伏龙山交与谁手中,而是道:“您万不要丧气,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到您如此境界,只要迈过了这道坎,您定是下一个佛。”

  掌门方丈听出他没说出的话,俯视着他:“我已等不到了。”

  人的寿命终将有尽头,他数百年没有突破,那就有老的一天,有死的那一天。

  掌门方丈从不虚言,悟愚心知如此,摧心剖肝之痛杀得他立不起身子,只能用胳膊撑着身体,趴在地上,无声痛哭。

  “掌门,”他唤,“掌门啊——”

  掌门方丈看着他,久未言语。

  悟愚说:“天道不公啊——”

  他也有少年意气时,唤狂溟师兄,其实两人已经差了好几辈了。

  狂溟曾是伏龙山最骄傲的一张牌,他敬仰狂溟就像敬仰佛殿中的金身佛像。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①

  他亲眼见着狂溟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成为伏龙山掌门人。

  世人只当理所当然,可这世上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一件都没有。

  他知道狂溟也苦,跪在他面前允诺誓死追随。

  如此往事剖开,他看不得狂溟认命,那就好像是那冰锥却刺他的心。

  狂溟却告诉他‘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他竟然已率先看开了,认了。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②

  多少怅恨都无用。

  小院门前有些动静。

  曲丛顾惊喜,霎时站起身来,草古从他怀里跳下来,与他一起往门口跑。

  门被从外面推开,却先是扔进了几个和尚。

  曲丛顾顿了下,这才看见朱决云从外面走进来。

  他身上带了不少伤痕,白色的衣服遍布血痕,看上去只是皮肉伤,因为他站得仍然笔直。

  朱决云问:“这几个人?”

  曲丛顾缓了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低头看了眼被他扔进来的那四个和尚。

  一个都没少。

  曲丛顾说:“是。”

  朱决云笑了声:“小孩不大,倒是能瞒。”

  他不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随意道:“随你处置。”

  曲丛顾没动,他就说:“你不处置,那我来,你回屋吧。”

  曲丛顾上前迈了一步,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愣,然后说:“没怎么啊。”

  “那……”曲丛顾的着急慢慢地浮上了脸,“你受伤了?外面局势如何?慧极——”

  朱决云反手将他握了握说:“一切顺利,你先进屋吧。”

  曲丛顾扫了一眼地下被卸了力的和尚,低声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也没受欺负——”

  朱决云再清楚不过他在担心什么,直接将他的话打断:“如今我做任何事都不需担心得罪谁。”

  曲丛顾后半句话音消了。

  朱决云摸了摸他头顶,把他抱在怀里轻笑着亲了一下额头。

  曲丛顾就知道,这些和尚活不成了。

  屋里窗子大敞,将日光都放进来,树木花香鸟叫蝉鸣全都放进来。

  小世子与草古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榻上,都坐得笔直,听话得不行。

  听着身后一声声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与人的闷哼。

  然后是院子门开的声音,再是身体拖着地的声音。

  朱决云拎着人走了出去。

  他是在院子里洗了手才回来的。

  然后一进屋就见曲丛顾和草古像定了身一样往门口看。

  朱决云失笑:“怎么了。”

  曲丛顾看着他,惶惶不安,强作镇定道:“伤势怎么样?”

  朱决云就伸开双臂:“好好的。”

  他这话一出,曲丛顾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世子一直不太敢,怕他受了重伤禁不起自己重量,听了这话终于安心。

  草古跳到地上了,蹦起来去够朱决云的肩膀。

  朱决云一手抱着一个,深深呼吸,叹出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找着了落脚点,可以休息片刻。

  “下来吧,”朱决云须臾后无奈道,“抱不动了。”

  他真的很累了,一夜紧绷,耗尽气力。

  钟戊下山都是让人背下去的。

  曲丛顾一起身就见他身上渗出来的血更多了,染红了大片衣服。

  眼眶也跟着红起来。

  朱决云拉着他的手躺在了床上,抱进怀里道:“我得睡会。”

  曲丛顾不敢动弹,抬眼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

  朱决云心里发酸,伸手捂住了他眼睛:“别看了,祖宗。”

  曲丛顾的睫毛碰着他的掌心,他忽然就感觉一片湿润。

  他伸手慢慢地拍打着小世子的后背,另一手护在他的眼睛上。

  曲丛顾就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一下。

  只是一下,马上便停了,很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朱决云低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曲丛顾闷闷地应了一声。

  其实受罪的未必是出去拼杀的人,反而是在家中静候消息的人。

  他除了祈祷再无办法,无法出力,无法安心,惴惴难安,总是霍然提剑起身,等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心想:他想不想我去?会不会添乱?

  然后又放下剑,坐回黑暗中。

  信任并不是说就不会担心,事真的到了头上,还是慌的,总把局势一遍又一遍的想,把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都在脑袋里过一遍,总担心:万一呢?

  朱决云终于回来了,虽然带了一身伤,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他就算看见了朱决云受伤,先想到的也是真好啊。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人回来了就好,只有抓在了手里才能安下心来。

  近几日,这小院凭空热闹了起来。

  总有不认识的人来往,毕恭毕敬,送来汤汤水水,填些根本用不上的摆设。

  朱决云借着养伤的名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管,若有人来就让曲丛顾出去应付。

  小世子从没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憋着一股气,他也只当看不见。

  “这个月二十七是好日子,”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道,“您看如何?”

  这里问‘您看如何’其实问的是‘您看迢度会觉得如何?’

  曲丛顾点头说:“我看挺好。”

  老和尚又拿着红纸道:“届时这些人都会来,您先熟悉熟悉。”

  这自然也是‘求求您了快让迢度熟悉熟悉吧,别到时候谁也不认识’的意思。

  伏龙山乱成了什么样子,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剑修去帮忙定夺大事。

  如今的局势是九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硬着头皮上。

  曲丛顾看谁也给面子,比迢度要好伺候的多,自然谁也来找他。

  有了之前那四个和尚的事,他总觉得这山上的人都知道他与朱决云的关系,一开始总觉得不自在,后来接触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豁出脸去了。

  朱决云刚洗了澡,一身清凉的走出来,看见他趴在床上,问了句:“在干什么?”

  曲丛顾就马上转过身来问道:“你挂珠呢?”

  朱决云停下来想了想。

  曲丛顾就怒道:“你弄丢了?!”

  “……怎么可能,”朱决云说,“好像在枕头下面?”

  曲丛顾站在床上道:“没有!我都找了,你给我去找!你把挂珠放哪了!”

  朱决云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激动,失笑道:“不要急,能找见。”

  当日掌门方丈将挂珠交在他手中,回来时太累也不知随手放到了哪,后来竟然也没再想这件事。

  曲丛顾气得快炸了:“朱决云!你有没有心啊你,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乱放!我看你找不到怎么办!”

  朱决云走上前直接抱着腿窝把他举了起来,单手去翻被褥。

  曲丛顾在他肩膀上扑腾半天才安静下来,挂在他肩上晃荡。

  “这儿呢。”朱决云低笑了一声,把挂珠从床空隙里够了出来,随手挂在了他脚上。

  “看把你厉害的。”

  曲丛顾不言语,收了挂珠自己爬到了床上,接着去翻事宜。

  朱决云也坐在他身边,拿手去逗他,被他一巴掌拍开。

  “这是气什么呢?”他笑问。

  曲丛顾声音平平地道:“没有。”

  朱决云故意说:“我们丛顾受了辛苦,不高兴了?”

  他一这样说,曲丛顾忽然觉着自己好像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也却是不是什么大事,因此而又迅速的陷入了一种不好意思中。

  曲丛顾又说了一声:“没有。”

  这次就软和多了,是真的没有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