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何樱宛如飞机遭遇气流时的颠簸, 心里猛然一漾。
天空淡蓝, 夕霞辉煌,布景美的似一幅画。
那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却在空气中浮动着。
她强抑下翻涌的恐惧, 单手扶住墙,声音柔了又柔:“施茹,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保护你们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何樱是故意装作听不懂, 她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的。
眼下这情形,引导施茹不往那方面想, 拖到警官消防队员抵达, 是她能想到最优解了。
施茹偏过脸看着她, 一时真就忘了要回过去。
“老师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何樱握住手心的细汗,一点一点说着:“老师不是你,不敢说感同身受之类的话,但你要想一想呀。”
“生而为人是很艰难, 我也承认。”
可能因为自己距高中的时光不算久远, 何樱一向很能理解这群少年姑娘们的想法。
高一成绩下滑的厉害, 她心里发堵的时候, 也有曾想过向章韵之倾诉的念头。
但章韵之的表情透着隐隐不耐:“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好烦的?就只要你把书念好就行了。”
可书哪里是这么好念的。
没办法,旁人总喜欢用过来人的思维,居高临下去俯视着你所经历的痛苦。
要不敷衍一笑,说着感同身受之类的鬼话;要不就轻描淡写讽一句,这有什么的,谁没经历过似的?
听她这样说, 小姑娘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胡乱去抹。
何樱拎着心,悄无声息往前近了一小步,“施茹,但既然到这颗星球走一遭,还有很多好事情要等你去看呢。冰岛的极光、撒哈拉的星空还有圣托里尼的蓝海……”
……很近了,再让我近一点吧,求你了。
她弯眉笑了下,带了点少女的娇憨:“或者能和喜欢的人谈场恋爱,就是成天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一切也都值得了。”
周朗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就回荡在天井里。
施茹的情绪不知到底是被谁感染了,身体簌簌发抖着抽噎起来:“何老师,可我真的、真的活的好累啊……”
肯交流就好,何樱咽了咽喉咙给自己鼓劲。
她耳朵尖,听见身后楼梯间警官沉稳急促的步伐声,忙又抬高了音量:“你听我说,别急别急!”
“做人是不容易,下辈子要能选,我一定做只猫了。所以就这辈子,不多享受点特殊的,让我投胎我都不甘心,你说……是不是?”
施茹闭目摇着头,眼泪飞洒,只喃喃念叨着,可我没希望了呀。
何樱心也跟着狠狠一酸,哽咽着说:“……谁说的,你有。”
“老师们往届带过那么多学生,还不知道?”
即使只代过一个月课,关于施茹,何樱也知道不少。
施茹是个俏丽安静的小姑娘,甜杏眼水光融融,乖巧中带点怯生生的,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软。
但沈曼提起施茹时总在叹气,出差临行前还特地提醒何樱,务必要多关照她。
施茹是家里的姐姐,底下还有个弟弟,今年刚满七岁。
当年还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时,她父母为了生这个儿子,双双丢了事业单位的铁饭碗。
父母二人脑筋又不灵光,下海做点小生意一直都在亏损。于是,施父心一横,咬咬牙出国去新加坡做劳工去了。
即便如此,提起这个家庭新添的“男丁”,夫妻俩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逢人便说这工作丢了也值。
这不,去新加坡当劳工也要给儿子拼个首付回来。至于别的车、贷款啦,不还有个会念书有出息的姐姐,将来要贴补么。
从弟弟降生起,施茹便成了家里被遗忘的那个人。
她暗下决心更拼命的念书,要考取所更高的学府,为自己的前途将来筹谋。
施茹的成绩也一直的确很出众。
她很喜欢泛着书香气的校园,喜欢班里意气风发的同学。
还有办公室里温柔的老师,有时她们给了她连妈妈都不曾给过的细密关怀。
但随着文理选科重新分班,学业压力加大,家住在老城区,每天上下学骑车往返要一个多小时的施茹,渐渐就有些吃不消了。
想在学校附近租房这件事施茹提都没提,只是和妈妈说,想办个住宿住校去。
没想到,施母眉一皱,当即拒绝了她:“你自己念不好就念不好,就不要怪条件差了。你看看,我们是缺你吃还是短你穿,感动中国里那些赤贫家庭的小孩,人家还不照样考清华北大?”
见女儿只是默默低头垂泪,一言不发,施母心里愈见烦躁。
“小茹,不是我说你,”施母叹了声气,语重心长:“那在我们小时候,要是家里有弟弟,做姐姐的学都不上了,主动去外面做工养家啦。”
“现在你爸爸为了供你们姐弟念书,都跑到新加坡做劳工去了,你该知足了。”
施茹当时含着泪,摇摇头反笑了。
她自然听懂了妈妈的言下之意,能供自己念书已是莫大的恩赐,至于别的,就千万别妄想了。
越想心态越濒临崩溃。
分班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施茹的成绩一泻千里。
当晚,远在新加坡的施父知悉了,万年一次打了通语音通话给女儿,足足责骂了五分钟。
小茹啊,你这个样子怎么给弟弟做表率哪……
爸妈还指望你有本事,替我们养老送终,看着弟弟呢……
弟弟,全是弟弟。
那我算什么呢?施茹听的热血直往脑袋里涌。
仿佛有一块灰蒙蒙的纱布,笼在了她为自己规划的远大前程前。
无论她有多努力,摔得多疼也要爬起来继续,这个试图吸干她骨髓的家庭都会永永远远,绊住她的步伐。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她翻来覆去了两个夜晚,终于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傍晚,踏上了空荡荡的教学楼顶层。
迅速赶来的消防车队在楼底铺开了应急设施,警察们也站在了何樱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先开口的是位面容慈和的老警官:“小姑娘,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警察叔叔们都听着呢。但我看呀,你还是先下来好不好,瞧把你老师吓的……”
“你老师也还是个小姑娘,你也很喜欢她,不忍心她难过,是不是?”
语罢,老警官便向施茹伸了手臂过去,在他沉稳的语气里,一切都看起来理所应当。
仿佛她不是一时冲动上了天台,只是个调皮不肯归家的小女生。
“来,你抓着叔叔,闭上眼睛就落地了。”
何樱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看,但施茹只是没伸手,其余一丝过激动作都没有。
不过她捂着脸,眼泪流的更凶了。
这些年的寒窗苦读,全市前五十名的优秀成绩,这些都在告诉她……
还没到绝路,她还有未来可期。
这时,老警官冲何樱直扫眼色,做了个“可以劝”的口型。
“我……我有个非常好的好朋友,我和她曾经和你一样在科创班,也是曼姐的学生。”
何樱抿了抿唇,微颤着说:“她妈妈早逝后,爸爸很快娶了新的妻子生了儿子,把她丢给奶奶抚养后,就不闻不问了。”
“她把回家看作是个折磨,那样甜蜜温馨的三口之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但她告诉我……”“既然身在灰暗谷底,这一生,总要冲上去看看蓝天是什么样。”
“很多人觉得她过得不错是因为嫁了个好丈夫,”何樱抬眼,对她温和一笑:“其实不是,我比谁都知道她有多适合做翻译,但最后她选了理,念了金融数学。”
“因为经世致用。她说万一将来要挣脱家庭,也能拥有一份高薪资的工作,这就是底气。”
“施茹,你和她一样厉害,不要这么早放弃。”
何樱的语气近乎恳求:“你……先下来,听警察叔叔的话,好不好?”
小姑娘神色怔怔,似乎在考虑她说的真实性。
就在这一刹那,老警官出手如电,伸臂拦腰把施茹从栏杆上往后一抱。
天井里顿时响起一片学生们的吸气惊呼声。
何樱迟了一秒,知道身后年轻的警官从她身边擦过,齐齐冲了上去。
极致的紧张之下,她像是从身体里抽离了一样。
喊不出,也动不了。
不过一切都是幸好。
老警官眼力稳,出力很沉,死死抱住小姑娘,两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闷闷砰的一声,落地了。
“钟队!您腰还好吧?!”
“没事好着呢,小陈不是跑过来替我抵了下么?”
“小妹妹快起来,不怕不怕噢。”
“姑娘诶,只要你没事就好,咱都值了!”
周围的声音嘈嘈切切,王校也和沈曼气喘吁吁,当先一路飞奔到楼顶。
“小何哪,”要不是碍着性别,王校简直恨不得要拥抱她:“你今天做的太好了,事事周到,多亏有了你!”
“你这是救了我啊,不然这、这我都不敢想……”
类似恶性校园事故一旦发生,就是九中这样的超级中学,声誉口碑上也吃不消。
何樱起身,摇摇头笑了:“这事换谁都一样。”
“抱歉,王校我有点不舒服,今晚的自习能不能先不看了……”
“行行,没问题!”劫后余生的王校,笑容慈特别慈祥:“你赶紧去歇歇,吓着了吧?明天你也不用坐班,上完课就给我回去休息。”
何樱点点头,想和沈曼招呼声,却发现她抱着施茹,悲喜交集。
“都说了,你住宿钱我付,我好歹是个特级,那点钱算什么?大不了以后你工作了还我,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呢?走走,今晚你跟老师回家……”
何樱手搭着扶梯,拖着步子往楼下走,一点一点,又缓又慢。
等到那些声音都渐次远去。
她终于咬着手指,蹲下了身,止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灭顶的压力一经松懈,眼泪是最好的发泄工具。
工作qq群都炸开了锅,弹出的消息中@她赞扬的,纷至沓来。
何樱坐在台阶上漫无目的往下翻。
回班的学生从她身边安静绕过,也不忍心惊扰。
郑临彦发来一条消息:“校门口被记者围住了,我放出消息说学生已经安全,但人都不肯走,你出门小心。”
何樱回了句知道,拍拍衣裙,回办公室理了下妆容,便独自往校门口去了。
躲是躲不过去的。
……
何樱望见校门前,长·枪短.炮,记者和围观群众交织,人潮如水。
沈曼从身后追上来,急着替她解围。
这时,何樱的手机响了,她摁掉不肯接。
又一次,再摁。
沈曼扫到了备注:“……没事,林臻的电话,你接就是。”
“呃,不了吧。”
见沈曼一脸忧心忡忡,何樱眨了眨眼,笑意幽微:“喏,那么多记者在,我可不想掉眼泪。”
沈曼怔了一秒,酸倒牙一样捂着脸戏谑她。
何樱正不满,沈曼的铃声也响了。
还是林臻。
沈曼笑着接了起来,嗯了声。
“……好没事,你带走就是了,这边剩下的事原本也该我们处理。”
说着,便揽着她一路样校门走。
沈曼笑容温暖:“别怕,你只管往前,林臻在那等你,后面的事都交给老师。”
“……林臻?”何樱睁大了一点眼睛。
“这家伙说想给你个惊喜来着,没想到刚下机场高速,就看见这个。”
“不过依我看哪,这个惊喜也不错。”
明明是……很不错。
何樱一颗飘飘荡荡,浮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
很矫情的是,眼眶真就温温热热的。
教师从来都是一门苦心孤诣的职业。
甚至当危险来临时,她们也必须撑起身躯,毫不犹豫挡在学生面前。
但保护别人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有人护着的。
人们眼里独当一面,遇事冷静的何老师,也是个在男朋友怀里蹭了又蹭,水盈盈撒娇的小姑娘。
而她现在,真的很想这样。
……
校门前,乌压压的人群背后,那辆极其骚包的超跑,霸道地停在那。
“哟,小林总今天也来看热闹?”
“到底是母校么?”
本地电台的记者多有认识林臻的,乐呵呵打趣着。
林臻含笑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拨开人群弯腰扶起警戒线,一路通行无阻,进了九中门卫室。
记者和围观群众:“……”
更令这群人瞠目结舌的是,林大公子出来时,半拥半抱着位年轻美貌的女老师。
动作眼神,无比温柔呵护。
所以这是围上去还是不围?
就在这犹豫的几秒间,林臻迅速把人塞进了车里。
记者们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了上来。
“抱歉。”
林臻散淡靠在车沿,一正领带,唇边勾着的笑年轻俊朗:“我不能单独受访。”
……这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呃,林先生,”有位女记者一指车窗:“我们想采访的是……被您劫走的这位老师。”
“对啊,您没立场剥夺她受访的权利,而且!我们保证不乱写。”
大庭广众之下,林臻单手插袋,侧过脸淡淡笑了:“这是我女朋友,你说我有立场么。”
“她累坏了,我要带她走,麻烦诸位让一让。”
获知了这个巨大八卦的记者们,只好眼看着林臻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林臻一路载着何樱去了自家酒吧,灯红酒绿,人声喧嚣。
他没多问,只是俯身半拥着她,目光温柔:“怕不怕?”
何樱咬着唇摇摇头,又点了一下。
“想做点什么舒缓一下?”
林臻低低沉沉,诱哄着她:“烟、酒、蹦迪还是ktv?或者是……我?都奉陪。”
作者有话要说: 施茹的故事,化用自好几个我所知的真实案例,至于三次元的发展,有喜有悲,在此不表了。
希望世上少一些偏心的父母,女孩子们都能被呵护着长大。
ps:顺便发个林总给我,我可以去快递柜自提(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