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长夜 04
梁音夜在?看过?《圆满》的剧本以后就决定要接。当时摆在?她面前选择的本子有很多?, 但她还是只选中了这一个。
挺多?人问她原因,她想?,大抵是因为故事中女主人公的经历和她有几分相?似吧。
女主人公上有个姐姐下有个弟弟, 她夹杂在?其中。作为老二,是最?经常被父母忽视的, 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她心大些, 各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从未与他们计较过?,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在?长大。
她从来没有诉说过委屈,所以在?她毕业工作后?, 她没?再与家中联系过?后?,才叫家里人全都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长成, 脱离了原生家庭,去到外面打拼奋斗。等再见到家里人时, 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抓着她控诉质问, 问她这些年都跑哪去了,他们?还以为她死了!
可?她格外漠然, 只是平静地、了无波澜地将记忆里的往事?一件件地翻出。隔了数年, 当初做的那些事?情、所打出的一枪直到此时才正中父母的眉心。
电影名字虽为《圆满》,可?是女?主人公自出生起,便不曾感受过?何为圆满。这些年, 兜兜转转走了很多?弯路,回头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握住, 她拥有的总是不太多?。结局时, 面前摆了两条路,她挑了其中一条去走, 那条路上阳光明媚,她好像还是不甘心于此,还想?挣扎一次,为自己争点温暖。而那条路的尽头,是男主在?接她。
——全剧至此终。
大荧幕上出现了最?后?一行字:【我的此生,终不得圆满。】
黑底白字,触目惊心。
这其实隐含了些信息,因为女?主并?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男主,也不知道,她其实已经闯进了她人生中的阳光路。
但无论如何,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攥紧人心,将人虐得死去活来。
看到中途,周围观众哭得最?狠的时候,梁音夜有些发怔。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她所有的经历全部忆起,她越想?代入女?主,就越代入曾经的自己,将那些伤口反复扒开利用,即使?它们?血肉模糊也没?有罢手。
最?终她成功入戏,却也成功叫自己遍体鳞伤。拍完之后?,她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即使?借助药物都无法轻易入睡,更是长达半年无法自然入睡,对?自己的消耗太重。
那场争执,其实又何尝不是前段时间她和父母争执的一次演习。给她灌注了勇气,推着她向前。
生活好像总是不大如意。
也总是很难圆满。
电影里的女?主是。
她也是。
荧幕上,女?主在?和母亲说话:“你们?对?我有几分感情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我已经长大了,已经脱离了那个急需要爱的年龄,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们?了,你们?才要来告诉我你们?爱我吗?”
他们?的争执引来大片围观,所有人都在?指责着她,告诉她“父母无罪”。他们?是父母,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是没?错的,子女?如何能够控诉父母!?而且,爱与不爱没?那么重要,无论如何,他们?生你养你,给你一口饭吃,你就该感恩戴德。
那群围观的人所扣下来的枷锁,犹如罩住眼前所有的光明。
而这传统的、让人窒息的言论,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满满一把盐。
满屏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叫人无法呼吸。
梁音夜单手托着腮,发怔地看着那一幕,如是戏外人。
“太过?分了吧?他们?甚至还想?从她身上索取。”
“周围这群大爷大妈能不能走开点?在?这里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的执念一项都没?圆满……”
前面两个女?生在?嘀咕:“最?后?一张了?哎,我就说要再买两包。”
闻晏好像透过?这部电影,在?看梁音夜的人生。
可?是最?后?那样?的满目疮痍,他却不愿是她。
上次他与她争辩过?的表演技巧,她在?这部电影里的使?用痕迹更重。而在?这背后?,她所付出的是什么,他已经没?有勇气去想?。
现实与艺术相?互交织、介入,与此同时对?于表演者?的伤害难以估量。更何况,他很清楚她。
她是在?将自己献祭,献祭于作品、艺术、观众。
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突然侧目,难以置信地看着梁音夜。
他的目光太沉,她偏头看了他一眼,而眼神?之中有些空洞与迷茫。她好像又进了戏里,又成了那个人物,在?各项苦难之中反复挣扎,难以挣脱。
他眉心紧皱,咬紧了牙。
突然握住了她放在?旁边的手,手在?收紧,将其紧握,全身的气力都被他灌在?了上面,手背上青筋凸起分明。
怒火在?翻搅,也是一阵的后?怕。
他提出要她同他一道来看这部电影,只是在?想?她是否入戏。他想?看看她的反应,但那个时候,或许冥冥之中,他已经似有所觉,是命运在?牵引着他向前。
梁音夜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是在?生气,同看《雾霭》的那天一样?,他很生气。
他扣住她的脖颈,将她压向自己,与她拥抱,吻贴在?她的耳畔。
“肆肆,你不是陈满。”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在?哄走上不归路的孩子回头,“你的一生,定?将圆圆满满。”
梁音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一怔。
主要是,原以为他会生气发火,却没?想?到全被他压下,偏叫怒火改做了温柔。即使?声音很重,也听得人想?落泪。
这一刻,像极了他给她起小名的那一刻。
“肆意些,再肆意些。”
他像是拿着风筝线轮的人。在?线轮掉落在?地,风筝线失控地翻转、即将脱盘之时,将线轮拾起,重新掌控于手中,稳住不停摇晃的风筝。
在?她每次即将脱盘飞走时,又被他拽回。
梁音夜只是眨了下眼,眼泪就自动滚落了下来。一颗接一颗,像是导演说的……金珍珠。
金子珍贵,珍珠珍贵。
她还没?有听过?金珍珠。
但猜想?一下,应当是珍贵中的珍贵。
她闭了闭眼,感受着眼泪的烫意。
拍戏途中,导演是那么看好她偏爱她,就跟哄小女?儿一样?在?哄着她。她哭得最?狠的时候,有一块他们?专门买回来给她的小蛋糕出现在?眼前。
就像是曾经的许多?次,梁峻哄梁灿那样?。
七岁那年,他们?回老家过?年,梁灿根本不习惯也不喜欢老家的环境。在?一次跟邻居家小孩吵闹吵输了后?,哭着吵着要回去。可?那天才是除夕,年都没?过?呢,梁峻是一定?要在?老家和父
铱驊
母过?这个年的,便想?方设法地哄着她,最?后?是去商店里买了小蛋糕才哄好的她,好歹是在?老家过?完了年才走的。
梁峻买了两块,梁灿挑走了一块粉色的,还有一块白色的,上面有只小兔子。
很好吃。
但是梁音夜不喜欢,她兴致索然地推远了些。
最?后?到了晚上,是奶奶吃掉了的,奶奶节俭惯了,才不会叫东西浪费呢。
导演和她父亲年纪相?仿,他蹲在?面前捧着那块蛋糕的时候,她的哭声没?有止住,反倒是更加失控了些。
好像沉浸在?戏里,借着这个由头,就能肆无忌惮地哭一场,不会有人探究原因,也不会有人责怪。
是谁,年少?时的一场雨,一下就下了一生。
闻晏说得不对?。
她不是陈满,但是她就是陈满。
这一生,终究有遗憾,终究不得圆满。
那一年,她也刚刚识字,她会去拆自己的名字、周围人的名字。虽然爸爸妈妈和姐姐不在?身边,但是奶奶和何昭云想?的不一样?,她从没?有挑拨离间,还总是叫她记得他们?。奶奶会教她写他们?的名字,会跟她讲他们?的故事?。
有一天,她拆着拆着,突然发现一个很奇妙的事?情。灿字,由火和山字组成,峻字,也有一个山。梁灿的灿,和爸爸的峻拥有一个很奇妙的联系。
学着学着,后?来她学到了“灿”字和妈妈的“昭”字还很像,都有“光明”的意思,都是耀眼显著的。
汉字是那么神?奇,如果很爱一个人,那也很容易能够为其起一个充满爱意的名字。
比如一个新生儿,能为其起一个融入了父母名字的新名。叫人一看,就能知道这个孩子一定?深受父母喜爱。
如果不喜欢,也很容易一眼看出来的。比如夜,黑夜、深夜的夜。与光明相?对?,整个世界陷入黑暗的夜字。
他没?有责问,她反倒自己内疚起来。
她也不想?用这种表演方式。
可?她还是用了三次,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推进更深的深渊。
艺术,是一场彻底的献祭。
她的手已经被他握得发麻,她轻轻推了推他,可?他岿然不动。
他胸口闷得发胀。
有很久,都稳不住心神?。
这部电影跟上一部一样?,都叫他没?有勇气去看。又恰好,都是在?她的陪同下看完。
“我快要拿你没?有办法。”他轻声一喟,是深重的叹息。
紧箍着她手的动作间,是他在?探究,她现在?还好不好,也是他在?害怕担忧,她现在?的状况如何。
简直气血都在?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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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今晚很幸运,尚算太平地看完了一场电影,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在?散场之后?,他们?随着人群一道起身。
那两个女?孩依旧走在?他们?前边,哭得都带了鼻音,与刚才的声音差别很大。
“我真的要哭死了呜呜呜,我想?把那个爸爸和妈妈怒骂一千遍一万遍,再把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全部打跑。”
“不知道小夜现在?怎么样?了……唉,我又想?起了闻导,只不过?,他们?现在?没?在?录综艺,肯定?也没?有交集了。”
梁音夜的手根本抽不回来,还被他牵着。
听见这话,她的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
——倒也没?有那么肯定?啦。说不定?他们?正牵着手在?看电影呢。
她又试着抽了抽,却被他警告地投来一眼神?,随即握得更紧。
梁音夜隐隐有种预感——等回家后?他才要同她算账。
不是不算,只是刚才不是时候。
这种预感不是没?有根由,瞧,他现在?已经变得很凶了。
还警告她,还瞪她。
她在?心里轻叹一口气。
他们?悄然无息地离开了影院,回她的住宅。
这一路上,他始终一言不发,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她悄一觑脸色,又实在?难看得紧。
梁音夜上着网。
这个时间点,已经有好几批观众看完,随着看完电影的人数在?增加,网上的议论愈发热烈。
好像,不是所有人的原生家庭都那么幸福,不是所有人,都是健康快乐地长大的。
尤其是女?孩。
看得清楚的人,便可?以看得出:这个世界,其实男孩是一个世界,女?孩是另一个世界。
即使?,看起来好像身处同一个世界,但是面临的待遇却永远不会相?同。
只有幸运的一部分人,能够摆脱这些区别对?待。但是无法抹掉否认,还有更大一部分人无法摆脱,仍在?泥沼。
在?电影里,女?主一直在?和姐姐弟弟抗争。这种家庭模式下的第二个孩子,很少?能够幸运地得到公平的对?待。不是没?有,是很少?。
在?相?关话题的讨论里,很多?人都在?共情、分享自己的故事?。
有人即使?没?有经历过?,但是在?看完这场电影后?,却也不妨碍他们?代入与共情。
网上逐渐掀起了一波对?女?主父母的征伐。
无数人开始讨论、分析、批判、自省。而对?角色的征伐总是难免。
“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结,这个本子就是专门捕你的陷阱,里面放满铁夹,为什么还要去?”
他忽然出声。
梁音夜指尖一顿。
她沉默了半晌,才哑声答了一句:“陷阱、铁夹也没?办法。那是我唯一一条路。”
并?无旁路可?选。
好歹只是陷阱和铁夹,不是绝路,那她就能走。
“闻晏,这是我自己的事?业选择。它在?害我,也在?救我。”她定?定?地看着他,与他对?视。
眼神?依旧充满力量,依旧是曾经那头犟犟的小牛。
闻晏:“我怕你不得所求,却被反噬。”
“我会把控好的,每部戏结束我都会自我调节很久。”她说服着他,哄着他。
即使?又是在?骗他。
他看她许久,眉心始终不曾松开。
到了住宅楼下,她准备与他道别。车门一开,他却同她一道下车。她以为这是他的礼貌,要下车送她,可?直到她回身要走,他却还跟着时,她才讶异地分去一眼。
闻晏单手插在?兜里,微微笑:“我也住这里。”
他身后?的车,小池已经开走。就那么从她跟前驶离。
她那张漂亮的小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不然你以为,我平时都是翻墙进来找你么。”他扯了下唇,随手圈过?怔住的人,带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