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温廷安居然?真的说到做到, 做出一副『请君自便』的姿势:“这一万两纹银,官府是真拿不出手,你若是真要烧这座乌篷船, 烧便烧罢, 烧完后?, 你必定会被官府逮捕。”
温廷安说着?,薄唇寥廖然地轻抿出一丝弧度,淡声?说道:“至于望鹤师傅,横竖披罪在身, 是受伤了,还?是被引火烧身,其实都不打紧, 情状好些, 我们就带活人回府推鞫审查,情状糟糕些, 那带回一具尸首也行。”
温廷安道毕,在天青色海雾的掩映之下, 她的面容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话?辞散淡,仪姿慵然?,因着?她的话?, 原本波诡云谲、剑拔弩张的氛围, 一时之间松弛了不少,官船上众人绷紧的神态,亦是纾解了不少。
目睹此一情状, 这多少教?阿茧有些无所适从了,这与他预想?之中的情状根本不符合, 按照他规划好的场景,他手上拿捏着?望鹤的命脉,若是望鹤死了,这就是一尸两命的事,人命关天,官府根本不可能?会是坐视不管,更何况是素来推鞫甚严的大理寺!
说得更加严谨一些,温廷安与望鹤是有不浅的交情的,在广州府,望鹤尽了东道主之情谊,对温廷安不算薄待,如今望鹤身陷险境,不仅性命不虞,就连腹中胎儿亦是眼看不保,温廷安就这样舍得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望鹤死去么?
阿茧在一人一舟上浇灌满了胡麻油,只消他抛下火折子,就会将?这一只乌篷船和望鹤,付之一炬。
温廷安真的能?,对这种惨状,保持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么?
还?有阿夕。
以阿茧对阿夕的了解,钟爱一生?的胞妹性命垂危,阿夕能?置若罔闻么?
阿夕可是在官船上,挣扎得最厉害、反应最激烈的人,她难道就能?对望鹤坐视不理么?
阿茧微微瞠目,朝着?官船的方向遥遥望过去,阿夕被两位官兵牢牢地扣押着?,面?容上尽是一副冷漠的霾霜,原是攒有潦火的眸色,此一刻,这一簇象征着?愤懑的火,『咔擦』一声?,在阿夕的眸底泯灭了。
无声?无光无影,像是千万间广厦倾覆过后?的遗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力,任由滂沱暴雨蹉跎。
阿茧百思不得其解,阿夕为何会露出这一副漠冷的面?容,难道她对望鹤,真的能?够做到见死不救么!
阿茧直直盯着?受铐的阿夕,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狠狠盯出一个窟窿出来。
这厢,温廷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抬首细细地观望一番天时:“快近午牌时分了,你要烧的话?,便快些烧,我们还?等着?将?你和望鹤带回广府交差。”
阿茧太阳穴突突直跳,攥握着?火折子的力道,不经意间地紧了一紧,他望着?乌篷船、被半淹没在海水之中的望鹤,以及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整个人的态度开始出现了一丝游移。
假令官府真的拿不出一万两纹银,到最后?,他的结局注定是要被逮捕,而且是一无所得,那这一出玉石俱焚的戏码,又?有什么意义??
这也岂不是意味着?,望鹤毫无利用价值么?
毕竟,官府已经露出一副『罔顾她的死活』的态度了。说得也是,望鹤是戴罪之身,本就罪孽深重,若是真要依律论惩,绞刑、问斩是逃不掉的,反正她的下场逃不过一个『死』字,是以,对于大理寺而言,望鹤目下的处境,不过是死在谁手上的问题,不论是死于问斩台上,还?是死于乌篷船间的火殛,本质上皆是殊途同归。
若是毫无利用价值的话?,那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和她腹中的胎儿,对于阿茧而言,莫不是对他构成了累赘?
毕竟,他当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烧,或是不烧。
阿茧最初的目的,是希望以纵火烧船的手段,逼迫官府拿出一万两来赎人。
但问题是,官府拿不出一万两纹银赎人,摆明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望鹤他们不救了,她腹中的胎儿,他们也不打算去救了,让他去纵火,烧就完事儿了,总而言之,他是逃不掉的了。
甫一意识到这一点,阿茧的眼角剧烈地痉挛抽动着?,他的目色从阿夕腾挪至温廷安身上,温廷安仍旧是一副『请君自便』的散漫态度。
这一刻,阿茧心中确定了某一桩事体,他确信了,他烧或不烧,结局都是一模一样的,根本不会有丝毫嬗变。
他烧了船,大不了真的让一尸两命,他也逃不掉,因为周遭都有设伏。
他没烧船,官府遂等待他去烧,反正拿不出一万两纹银,再加上他所挟持的人,是包庇过真凶的罪犯,本就该拖出去问斩的人,他挟住了她,视之为人质,对官府震慑作用其实不太大。
简言之,不论烧或是不烧,阿茧都不可能?获得这一万两纹银,并且,更重要地是,势必会招来牢狱之灾。
更进一步而言,他杀了望鹤,或者是没有杀她,唯一能?改变地是,大理寺对他的罪咎量刑。阿茧清醒地意识到,在郝容、贺先这先后?两桩命案当中,他的身份一直是阿夕的帮凶,因于此,手上从未蘸染过人命。
若是没有弑害望鹤,保住母子平安,那么,大理寺对他的推鞫与量刑,兴许还?能?轻上一些,不会沦落至秋后?问斩、执行绞刑的地步。
若是弑害了望鹤,一尸两命,他手上蘸染了整整两条人命,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弑人了,这已经构不上是活罪,而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死罪了。
光是想?一想?自己将?会被押入绞刑架上,刽子手各立两端,等待盘旋于头顶上空的铡刀坠下来,这一幕,就已是让阿茧眸瞳皱缩,毛骨悚然?,原是成竹在胸的心绪,逐渐被一种诡谲的畏惧感所笼罩,惧怖之感,俨若一重天穹之上的阴霾,掩蔽在他的颅顶上方。
阿茧攥着?火折子的手,掌心腹地当中,隐微地渗出了一丝薄汗,他心口疯狂地跌坠,他并不想?死,自己绝对不欲就这般过早死去。
他心中开始生?出一丝强烈的悔意,开始替自己的鲁莽之举,而懊丧不已。
他就不该挟持望鹤的!……
这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乌篷船上的少年,态度出现了一丝显著的动摇,关注点也不在望鹤与官船上边,而是一直为自己未知的处境,忧心焦灼不已,温廷安凝及此,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打了一个手势。
趁着?阿茧全然?没反应过来,一道玄色衣影,俨若雁过无痕一般,悄无声?息地掠至他身后?。
脖颈上,陡地覆上一抹冷峻肃杀的寒意,这一种感觉,就像是游蛇一般,盘踞于脖颈之上,阿茧感受到了腾腾弑气以及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整个人觳觫一滞,惊骇地垂眸下视,适时发现,一柄如霜雪般錾亮的软剑,紧紧悬在了他的脖颈皮肤上。
阿茧呼吸猛地一震:“你是!——”
温廷舜嗓音冷淡如凄寒冻骨时节的寒霜,一字一顿地道:“熄掉火折子。”
阿茧本欲循从本能?挣扎一番,但他稍一挣扎,那一柄抵在脖颈上的软剑,便是深入了他的颈部脉搏之中。
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阵熏鼻的血腥气息,一阵切肤的疼楚,从伤口处剧烈地蔓延开来。
阿茧蓦然?意识到了身后?青年的可怖与震慑感。
这是宣武军新晋的少将?,在这短兵相接之间,此人身上的凛然?气势,已经瓦解了阿茧内心所有的诡计,阿茧丝毫不敢动弹。
待真正回过神,阿茧适才意识到,为何温廷安方才会对他道出那一席话?,原来是声?东击西之计策。
故意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和戒备,故意扰乱他的心理,就是为了要给温廷舜制造靠近乌篷船的时机,因为温廷舜轻功极好,对付阿茧,全然?是绰绰有余。
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阿茧委实愤岔不已,他不敢擅自惹怒身后?这位教?人闻风丧胆的少将?,只得遥遥对那一艘官船如沐春风的少年,睇去怨毒的一眼。
温廷安仅是娴淡地报之以笑?,她关注的地方,并不在阿茧身上,温廷舜行事,她素来是极其放心的,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比较担虑望鹤以及她腹中胎儿的身体情状。
长时间在冷瑟寒湿的海水之中浸泡,对怀有孕事的女?子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酷刑。
一股极细的丝弦,横悬在她的心口之中,袖袂之下的手,亦是微微攥握成拳。
阿茧的身侧,传了动静,阿茧看到两位随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乌篷船上,甫桑与郁清,利落地撤走阿茧手指的纤绳,将?望鹤迅疾地救了上来。
但接下来的情状,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望鹤被救上了岸,她衣衫浸湿,额庭心深处绵密的汗渍,双眸紧阖,整个人还?残存着?一丝薄弱的吐息,但羊水破了,她紧实地捂紧肚腹,倒吸一口凉气,不住地痛吟着?。
穹空当中霾云密布,酝酿已久的滂沱,再一度倾盆而至,瓢泼的雨丝怒砸在原是如镜湖般平寂的海面?上,鱼鳞般的海浪,将?横亘在海面?上的两艘渔船,冲荡得颠来簸去,这就俨似两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无数危难皆在雨水之中喷薄欲出,淅沥凄切的暴雨声?,堪堪锁住了乌篷船与官船上一切喧嚣与躁动。
直觉告诉温廷安,望鹤这是行将?要生?了!
因为被阿茧长时间浸泡于海水之下,受了不少寒凉与恫吓,加之望鹤本就身躯孱弱已极,历经了方才那一出挟持之局,定然?动了胎气。
她心中的某一种不妙的预感,正在逐字逐句地化成了冷穆的现实。
暴雨凄切如注,众人纷纷撑起伞来,周廉行至温廷安近前,替她遮起了一柄伞,遮蔽住了所有风雨,但到底是有一些连绵湿冷的雨丝,泼打而至,将?她额庭处的发丝濡湿了去,黏成绺,软趴趴地覆在额庭上。
风雨如晦,但温廷安已然?是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了,举目四望过去。
此处是地居于山阴处的大海,布局难免有些荒僻,距离鹅塘的市坊终究是有一段不浅的距离。
温廷安凝声?问道:“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鹅塘知县见得此状,亦是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好一番,适才道:“鹅塘洲乃属偏僻庳湿之地,县镇主要分布在山阳一带,此处居于山阴,山阴距离山阳的距离,相信少卿爷来时一目了然?,程途距离近百里,顺水而行的话?,少说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是不知望鹤师傅,能?不能?熬得住……”
吕祖迁蹙眉道:“废话?,肯定熬不住!”
杨淳道:“之前,元昭不是给我们看过,她所写的关于女?子产子的一篇折文么,上面?就有写,羊水破了,或是感受到明显的胎动,这一节骨眼儿上,便是亟需行生?产之事,不可再有延宕。”
周廉道:“这艘官船上,并没有产婆,乌篷船就甭提了,
众人遂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愁得一筹莫展。
“快先将?望鹤抬回船舱去,别?让她再遭受雨淋!”温廷安遥遥朝着?乌篷船的甫桑和郁清吩咐道。
甫桑与郁清听闻过后?,依言照办,速速衔命而去,将?痛不欲生?的望鹤,抬回了严严实实的船舱之中。
磅礴的风雨将?官船震得既是飘摇,又?且动荡,现在就是一种缺乏了主心骨的状态,因为在场的官差,都没有接生?胎儿的经验。
温廷安身为女?子,其实也没有接生?的经历,但她此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道:“我们四个驱船至乌篷船处,亲自帮望鹤师傅接生?。”
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众人骇愕地看着?她,眸底俱是震悚。
吕祖迁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地道:“我们,几个帮望鹤师傅接生??”
杨淳道:“可我们都是男儿郎,就只有你是女?娇娥……”
只有周廉真正理解了温廷安的意思:“少卿想?让我们怎么做?”
温廷安道:“我们出发去广府之前,元昭不是给我们看过了那一篇折文么?里中巨细无遗地介绍了如何接生?的过程,大家都看过,那我们便是依循折文上面?的方法?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