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喜事
崔旃檀回了御史台后,便看到一向来得晚的辛昂居然难得地起了个大早。
台院门庭大开,辛昂瘫坐在椅上,门边还立着一个装了半桶水的木桶,桶内泡着的抹布已经沉入水底。
崔旃檀摘下手套,提着桶便向外走。
辛昂看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旃檀进来直接入了座
辛昂做官久,什么门阀子弟都见识过。像崔旃檀这样极上道的倒还是头回见。
有人生来清贵,自有一身傲骨,这种人并不适合为官;
也有人生在高门,却心思玲珑,面面周到,极有做官天赋,这就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吃了。
辛昂与崔旃檀共事一段时间后,发现他并不像第一眼所见那般造作,除了有时过于讲究,平日倒是一个相当自律的人。
辛昂已经迈入了爱管年轻人闲事的年纪,见了这样出众的人才,自然免不得多问几句。
“旃檀,你家中可有妻妾?”辛昂笑着问道。
埋头在公务之中的崔旃檀抬起头,望着他道:“晚辈尚未成家,不曾纳妾。”
这年头不成家的年轻人也不少,尤其是世家子弟,多数早早定亲娶了世家女,少数也要在贵族中挑挑拣拣。
毕竟生在门阀就要按门阀的规矩来,像两位李嫔的父亲李伯言那般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少。
辛昂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
但辛昂认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崔旃檀再有本事也不能从君王手里抢人。
且他觉得崔旃檀若能议亲,等同于让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对仕途绝对有利。
于是他道:“啊,是该成家了。”
崔旃檀没接话,继续埋在案中奋笔疾书。
辛昂想同他说两句话套套近乎,再打探打探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没准儿自己就能吃上条大鲤鱼。
结果崔旃檀一脸公事公办,私事勿扰的模样,让他也有些泄气。
现在的年轻男子在择偶这点儿上简直是两个极端
旱的旱死,端王和镇南大将军那一派硬是不娶妻,二十多了非要打光棍,馋得一派贵女恨不得能日日打马经过他们府前好来个邂逅。
当然,也有个别的硬眼子,既不娶妻,还老惦记别人家的妻妾,这人自不用说是谁了。
皇帝纳妃是家务事,再者二三十人并不算多,左右也是为了拉拢权臣世家,稳固地位而已。
余下几位一个比一个刺儿头,还偏偏模样都长得不错。
辛昂哀叹一口气
好事碰不上,天天净是这些你说了他们也不改你又拿他们没办法的小事。辛昂想着,如今注定要萧瑟一整个秋了。
他正唉声叹气之时,门口立了一道修长身影。
辛昂抬眼一瞧,见是旧同僚,赶紧起身迎道:“哟?今天是刮了什么风,竟将温大人吹到我们这小小乌台?”
上州驻京刺史温鸯闻言,笑了笑道:“辛大人又挖苦在下。”
崔旃檀起身去给他们泡茶。
“今日来的确是有件喜事。”温鸯从容落座,掏出了两张帖子,谨慎珍重地放在桌上,“九月二十九,府上恭候二位大驾。”
辛昂接过帖子看了两眼,便祝贺道:“我道你今日为何满面红光,原是有喜事,恭喜恭喜!届时我一定要去。”
说罢又仔细看了看,问:“复姓贺兰?可是中郎将家的小姐?”
温鸯摇头:“是我姑丈家的表妹。”
“原来是青梅竹马,真是好福气。”辛昂挤眉弄眼地道。
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崔旃檀倒茶的尾指颤了颤。
温鸯扫了他一眼,笑道:“小崔大人到时也请赏光。”
崔旃檀同温鸯并不熟悉,但在官场之中,难得有这样能结实诸多大人的机会。
他硬着头皮道:“恭喜温大人,在下一定去讨杯喜酒喝。”
温鸯笑意深深,拿起他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揖礼道别。
将温鸯送出台院外后,二人一同回了堂内。
辛昂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拧着眉心道:“原以为温鸯这辈子一直在州,哪成想回了趟京,居然要成婚。这下家中老小可不得遍地烧香拜佛……”
崔旃檀却在琢磨另外一件事,问道:“温大人是娶平妻还是续弦?”
“老温是出了名的铁血硬汉,光棍打了三十多年,这次是头婚。”辛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何这么问?”
“上次在鹿苑时,温大人问过我有关调香的问题。”他疑惑道,“那时温大人身上有黄葵香气,我还说他内子会调香……既然他那时有了妻子,怎么现如今又要娶妻?”
辛昂摇头:“我没注意过这件事,不过温鸯常年京外任职,从未娶妻这事是都知道的。”
说罢又补充道:“兴许是温鸯同他姑表妹自小情深,早已夫妻相称了吧。”
崔旃檀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他抬头远眺台院外的那棵柏树,见上面停了几只乌鸦。
御史台自古便有「乌台」一称,只因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乌鸦虽有反哺之孝,然而人见到定有口舌之争。
一般人家不爱自己门前有此不祥之鸟停留,见到必要驱赶,或者索性一整日闭门不出,断了同人起口舌的路子。
而御史台日日有朝臣谏官或是实名或是匿名书信,更有抓着彼此的领口来指着对方鼻子骂娘的,所以这处的乌鸦倒是十分应景,也未曾有人刻意驱赶。
眼看着日头转到了他们桌案地下,辛昂与崔旃檀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疑似用鲜血写就的几个大字
“死谏宗室及朝臣滥权疏……”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谏书
陆贵妃养伤闭宫不出,国舅陆瓒同大司空宇文馥处置了一位御女,这事儿已是闹得满城风雨。
沈御女同人私通,事关皇帝尊严,历朝历代碰上此宫闱丑事多是隐秘不发,找个由头处置便罢。
像现在这样上赶着揭短的,说死谏是往好听了说,毕竟皇帝暴虐,谁也不能保证能给他留个全尸。
崔旃檀捧着谏书上前,对辛昂道:“大人请看。”
看着触目的鲜红,辛昂不得已也谨慎起来。
全文只有寥寥数十字:“臣丘林俭言:伏惟天子,未及弱冠,平拯六合,武备安邦,文修兴国,施政万民,圣德煌煌。
然宗室骄纵失德,外戚弄权干政,圣躬不可不虑。臣等襄辅君王,不忍卒睹,愿死谏以求陛下侧重。”
这种谏文辛昂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皮都要起老茧了,然而他却注意到了「丘林俭」这个名字。
“丘林俭?”崔旃檀困惑,“晚辈还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辛昂放下血书,叹了一声道:“丘林俭不过下七品录事而已,眼下我更担心的是……”
他话未说完,门外便有个小书丞来禀报:“辛大人,崔大人,有人碰死在阊阖门前了。”
崔旃檀一惊,忙问:“出了何事?”
那小书丞一揖道:“录事丘林俭大清早去了阊阖门,在太极宫双阙前怒斥靖王、端王、陆国舅和大司空大人,围了好些人看,说完后一头撞死在阊阖门,血和脑浆子迸了一地……”
崔旃檀看向辛昂。
辛昂长叹一声道:“这恐怕……只是个开头。”
虽说不明所以,但崔旃檀隐隐觉得阴霾笼罩下的元京内藏有的一头蛰伏许久的猛兽,终于在这个秋季开始苏醒。
阊阖门有臣子一番陈情后触门而亡,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元京。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到丘林俭死前那番言论的人自然认为他说得十分有道理,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靖王、端王的老底又重新揭开了来,连带着陆瓒和宇文馥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
陆瓒午时未回府,仍在徽音殿内。
他听说这件事后,便去徽音殿侧殿找宇文馥。
而宇文馥这边,似乎有贵客来访。
陆瓒隔着大敞的窗户便见了那人,蓝衣雪肤,倜傥风流,正是被一起弹劾的端王拓跋澈。
端王则是听说丘林俭一头撞死在阊阖门后便进了宫。
“外祖,元承想同您商议个事儿。”拓跋澈坐在外祖父的榻前,半带撒娇半带哀求地道,“我想纳个妾。”
宇文馥背对着他侧卧在榻,问道:“是哪家的贵女?”
拓跋澈捱近了他,悄悄道:“孙儿喜欢浮山,想纳她为妾。”
半晌没听到应允,拓跋澈狐疑地去扳他身子,见外祖父已经睡着。
陆瓒咳了两声,走进来行礼:“殿下……”
“国舅多礼了。”拓跋澈客气地抬手示意免礼,转头又去求宇文馥,“外祖,我是真心喜欢浮山,您就给个恩典,让我将她接进府……往后我绝对再也不来烦您。”
端王幼失怙恃,在这件事上能做主的人除了裴太后便是宇文馥。裴太后那老妖婆不用多说,求她还不如求己,所以他索性来找宇文馥。
这等事本不是陆瓒该听的,可丘林俭一道死谏将他们几个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彼此见了倒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哼嗯
拓跋澈同陆瓒对视一眼,拿这老头一点办法没有。
陆瓒走上前来,轻声道:“大人,殿下来求您,您不妨答应他?”
宇文馥呼声停止,翻了个身就要脱自己的靴子。
陆瓒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
“你懂个屁!”宇文馥指着端王破口大骂道,“外边怎么说你的?你心里就没点儿数?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拓跋澈撩起前摆跪在榻前,磕了个响头道:“孙儿喜欢浮山。”
宇文馥脑瓜子嗡嗡响,只觉得这群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老三这模样完全是着了迷,还不如他兄长上道,起码陆四出身名门,配皇帝完全够格。
“她给你灌迷魂药了?!”宇文馥脱不了鞋,抬手抽了他一巴掌,“你是至尊手足!是亲王!她是个妓女!”
端王皮肤白,宇文馥这一巴掌也不轻,不过片刻那张俊秀的脸上便浮起几道指印。
他又磕了个头:“孙儿喜欢浮山,求外祖成全。”
宇文馥指着他手指微颤:“谏臣都碰死在阊阖门了,非得等那脑浆子溅到你脸上才知道个好歹?”
端王又要磕头,却见宇文馥白眼一翻,捂着胸口又躺回榻上。
陆瓒一边去扶他,一边厉声命令宫人:“快传御医!”
天子不在魏宫,阖宫上下只看徽音殿。听说大司空胸部绞痛,御医几乎是飞着来了偏殿。
查明宇文馥只是气急,并无大碍后,御医开了两副镇定安神的方子交给苏婆后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宇文馥才翻着白眼道:“非要老夫死了你才甘心。”
端王内疚到了极点,却依然长跪不起。
宇文馥捞起榻上的果壳子砸了他一身,怒道:“滚滚滚!以后别来烦我!”
“大人同意了。”陆瓒赶紧打圆场道,“殿下快去接人吧。”
端王一愣,反应过来后便是一阵欣喜。
他忙不迭磕头道:“以后有机会孙儿定然带着浮山一道来给您磕头!”
见宇文馥又要抽他,拓跋澈赶紧起身溜了。
侧殿便只剩了宇文馥和陆瓒二人。
陆瓒道:“不是聘做正经王妃,一个妾侍而已,李氏主母也是江南名伎出身。”
宇文馥一听,「呸」了一声:“他哪里懂什么女人?你当那些妓女还真分了什么小班大贯断水流,有个三六九等?妓女终是妓女,高门入不得,李伯言家里鸡飞狗跳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你现在看老三高兴,全因为他年轻
二来男子生来下贱,越是求而不得越将她看做个宝贝……琢一,你且看着吧,元承把那尊神请进了府,早晚有一日毁在她手上!”
陆瓒淡淡笑道:“哪里就这么严重,殿下好歹是亲王,还能被女子牵着鼻子跑了不成?”
“别家的男人不好说,他们老拓跋家什么德性老夫还不知道?”宇文馥摸起果壳又撒了他一把,“四四不就将元烈吃得死死的,好歹做了皇帝,却在她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陆瓒没能躲开这攻击,摸了摸被砸的鼻尖道:“啊……可是君王的宅私跟晚辈又有什么关系呢?晚辈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着便向外走。
宇文馥瞧着他不是出宫,反而朝着寝殿的方向走,气得扒着窗户骂陆瓒。
宫人只当大司空大人因丘林俭一事发火,便也没人理他。
陆瓒来到寝殿,用手叩了叩窗。
窗户自内向外而打开,玉簪花后是一张清清冷冷的芙蓉面。
“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