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元泽等他的?大兄。
他站在甬道中, 一副孱弱的姿态。
严行来元府拜见的当天,元泽出发往昌林去,严行给元府带回了噩耗, 这样重大的?事,元府用了鹰, 在驿站截住了元泽。
元泽在驿站换马,接到了信, 他看了,先是听不到声音,而后又是他的心跳和呼吸震耳欲聋,他当即就要回家里去, 他要亲自问严行, 他是什么人?他怎么敢把那样的?消息带回家里去?他一定要亲自质问他,他怎么敢?他跳上?马, 急冲冲要往家里返, 可是马才扬起蹄, 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仆从们慌忙扶起了他,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正是落日时候, 满天的?红霞, 血一样的?颜色。
他喷出的?那口血,先与天际融为一体, 而后溅落尘泥。
他是躺在马车上?被人送回了元府, 一路他都没有醒。
他知道家中已是一团乱, 所以他没有去见父母,只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喝罢药便睡下。
他绝不能使?自己再有差池,他的?家人承受不起这样的?悲痛。
他睡很久, 醒来就喝药。
喝完了,侍从同他讲起他沉睡时家中发生的?事,讲到元凌的?落水,讲到府外的?风言风语。
元泽感到他咽下去的?那些药似乎在他身体里沸腾了,于是他又将?它们呕出来,同时还呕出来血。
一阵杂乱的?慌乱。
元泽几乎失去了支撑他的?精气。
□□的?痛苦并不能使?他至此等地步,精神上?的?折磨才叫他不能招架。
他想过是敌军狡诈,也想过可能是有无耻之徒投敌出卖了他的?二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大兄。
他们是兄弟……
这样残忍的?事……
元泽没有办法接受。
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元承出现在元泽的?视线中。
他完全是他父亲的?影子,不仅身量十分接近,容貌也是极似,温和?儒雅的?气质更是一脉相?承,单看外在,他确实很像一位长兄。
他的?确是家中的?长子,然而他有他的?隐痛。
元泽迎了上?去,他不能等待,快步走也不可以,他跑上?去。
“阿兄。”
他只喊了这一声,接着便沉默了。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可是怎么能问得出口呢?他难道要问,是大兄你害死了二兄吗?是吗?
元承回以宽和?的?笑。
很多年了,自从他来到咸安,他总是这副表情。他以这副姿态对待所有人。
“幼猊,你怎么回事?”元承皱起了眉头,“衣裳折着倒罢了,怎么还光着头?什么样子?走到街上?去,人还以为你疯了。”
“阿兄……”
元承变得正色了,“幼猊,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来寻阿兄,直说便是,难道对我也有顾虑?”
他真的?完全是长兄的?样子。
元泽的?心当真要泣血了。
他们是至亲的?兄弟啊!
“阿兄……”他流下眼?泪来,“真是你么?”
元承的?眉蹙得更紧,“什么?”
元泽咽了一口唾沫,他几次张开他颤抖的?双唇,他知道有些话的?重量,而一旦说出口,兄弟二人间?划出的?就是鸿沟。
但是二兄呢?二兄死了,也许连尸骨都没有……
二兄也是他们的?兄弟。
元泽生出了勇气,还有孤注的?决心,“是阿兄吧?是你伙同郭岱……你还残害鹓雏,斩过草又要除根……”
“你胡言乱语什么!”元承即使?处于盛怒之中,看起来也仍旧是好脾气的?样子,他只是咬牙切齿,“你难道是无知的?妇人与孩童吗?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实在愤怒,他看起来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讲,无数的?感情要抒发,但是他都忍下了,他没有再讲任何话,他只是伸出手指,愤怒地指点?着自己的?幼弟,像是他无可奈何,不然怎么办呢?他是个?长兄,弟弟冒犯他,他除了宽恕,还能再做什么呢?他爱护他的?兄弟,连重话也不愿意讲的?,他只是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越过他的?兄弟,愤怒和?失望催逼着他加快了脚步。
元泽却没有轻易罢休,他追上?去。
他挑开血淋淋的?现实。
“阿兄你是长子,父亲如果登位,你该是储君,但是有二兄……他有战功,他是真正劳苦功高,论威望你比不过他,所以父亲迟疑至今,是父亲一直不肯,他甚至想叫二兄越过他……二兄是你的?阻碍,所以你害死他……对吗?”
元承默默地听着,只是听着,很肃穆地听,直到元泽讲完了话他才有了别的?表情。
他笑了,很无奈的?笑,他仿佛是说,听呐,你说了什么傻话?
“我明白,幼猊你和?凤凰,你两个?自小就是在一处的?,情谊深厚不是旁人能比,可我也是你的?兄长,难道就因为咱们聚少?离多,我便不再是你的?兄弟了么?难道只凤凰是你的?兄弟?他出了事,你痛心,我便不吗?是因为我没有同幼猊你一样急到吐出心头血,我便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害死他的?凶手,要承受你对我的?无理控告……”他呼出一口气,“幼猊你实在伤我的?心。”
元泽拿手背擦掉了眼?泪,他还是质问:“不是你么?”
元承还是叹气,“你既然认定了是我,何不去父亲那里告发呢?说我残害兄弟,说我不配为人,我须得以死谢罪!你为什么不去呢?”
元泽哭着道:“因为如果是真的?,父亲怎么接受得了?你让他如何接受!”
元承气到了极点?,他只剩喘息声。
半晌后,他说:“不是我,我没有,即使?是父亲问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元承快步走掉了。
元泽还站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失掉了往前?的?勇气,他只想退,想要龟缩,再往前?,父亲要怎么办?可是不往前?,二兄又要怎么办?属于他的?公理,谁来给他呢?
元泽失魂落魄地行在石径上?。
他脚下的?地方?是他的?家,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都属于这里,都同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关。
然而此刻这里不再有幸福,他周遭弥漫着的?全是痛苦,充斥着血腥气,而且是亲人的?血。
元泽跌撞着在自己家里游荡着。
他游到了他二兄的?住处。
他最崇敬他的?二兄,自小就是,在他心里,谁也比不得他二兄,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追随二兄的?,他绝不会不听二兄的?话,二兄永远是对的?。
不是么?二兄没有错过。
是二兄带给了家族更高的?荣耀。
可是有人为此害他,想要夺走他应得的?东西?。
而他却不能为二兄主持公道。
他愧对二兄。
他有太多的?负愧,他站在重花掩映的?门外。他想到了死。
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使?他解脱。
死后再不必管身后事,什么兄弟相?残,父子成仇,全然与他无关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愧对的?也只有父母。父母是不必他忧虑的?。
很好,确实是一条明路。
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去死。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在脑海中挑选适合的?死法。
渔歌走到了他面前?,喊他:“三郎,怎么站在这里?”
元泽哆嗦了一下,清醒了。
渔歌问:“三郎是来看望小郎君的?么?”
鹓雏……
鹓雏落了水。
怎么会落水呢?
还不是有人害他。
鹓雏……
二兄只有鹓雏。
二兄已经不在了,鹓雏不能再有事。
他真傻了,他怎么会想着去死?他得活着,活着看鹓雏长大。
否则更加对不起二兄。
他的?眼?睛彻底活了过来。
“是,我来看鹓雏,他还好么?”
说着话,他踏进了门。
元凌起了热,他难受得很,于是更加不想吃药。
湛君哄他,他也使?性子,撒娇,一直讲自己难受,不肯喝。
可是不吃药又不行,湛君端着药碗捏着勺子追他,哄着想要他把药喝下去,但又不敢逼得太紧,所以收效甚微,渐渐的?口干舌燥起来。
渔歌就喊:“小郎君快瞧,三郎看你来了。”
元凌坐了起来,湛君也回过了口,看见元泽的?样子,吓了一跳。
转眼?间?元泽已经到了榻边,他先向湛君行礼,并没有敢抬起头,行过礼,他站直了,去看元凌,问:“又闹着不肯吃药么?”
看在三叔的?面上?,元凌老实把药吃了。
吃了药他更感觉到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元凌既睡了过去,元泽不好再待,于是便要告辞。
他要走,湛君却叫住了他。
元泽僵直地站住了,他的?声音也是僵硬的?,他喊:“……二嫂。”
他不敢抬头,他心中有愧。
他不敢看。
她偏偏还要问,“三郎,怎么一直低头不看人?”
元泽慢慢抬起了头,他听到颈骨发出的?脆响。
他看清了榻边坐着的?那个?人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他一早就知道,同二兄很配。
也只有二兄才配得上?。
二兄不在了。
他再一次喊,“二嫂。”
声音仍然滞涩。
湛君站了起来,对元泽道:“三郎请这边坐,我有几句话想与三郎讲。”
元泽低着头跟了过去。
湛君给元泽斟茶,“茶许是有了凉了,再煮又耗时,只好委屈三郎了。”
元泽想说不委屈,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所以一直是湛君在讲,因为她说的?是只有几句话,她便直接开诚布公。
“三郎觉得,怎么样可以算作一个?好的?君主?”
元泽没想到湛君要说的?竟然是这些。
怎么会说起这些?
二嫂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真的?是,他该怎么应对?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然而湛君又说:“不过我不懂这些,你即便讲了,我大概也是听不明白的?,可我就是觉得,三郎应当能够做得很好……”
元泽完全的?迷惑了,他才是不懂的?人。
“三郎,我的?两个?孩子,还请你日后多加照拂,他们便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