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谅解书(1 / 1)

破茧 曲小蛐 7373 汉字|3 英文 字 5个月前

第36章 谅解书

  2015年,夏鸢蝶升入高三。

  那年发生了一件夏鸢蝶无法忘记的事。

  夏永才以敲诈勒索罪嫌疑人的身份,在年中前被抓捕归案。

  两个月的侦查期后,检察院正式下达批准逮捕书?,法?院立案,又四?个月后,案件正式开庭。

  作为夏永才唯一的直系亲属,六十多岁又体弱多病的夏奶奶就?为了这样一个渣滓似的儿子,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地来到了坤城。

  这时候已经是年末。

  而这些事,夏鸢蝶原本并不知道。

  直到奶奶到了坤城。因为不放心老太?太?的身体,乡镇扶贫办的戴玲姐专门申请陪同。抵达坤城她思量之?后,还是给游家的司机赵濡生打了电话,而夏鸢蝶也?是这时候才得知了夏永才的事情。

  敲诈勒索,涉案金额二十万。

  “十、十年以下?”

  坤城,某招待所内。

  听了戴玲帮忙联系的法?律援助律师刚出口的话,夏奶奶顿时吓得僵在了沙发上。

  见老太?太?脸色不好?,戴玲连忙低声哄劝:

  “夏家奶奶,您别太?担心。我?刚刚已经问过姚律师了,像永才叔这种情况,在抓捕后是有如实?供述自己全部罪行的,又有大部分金额返还的,基本能从轻处罚,三到五年都有可能。”

  “从轻,对,从轻我?知道,玲玲路上说了,”夏奶奶有些六神无主地攥着戴玲的手,“玲玲啊,一定要三五年吗?就?我?这身子,永才要是蹲个五年,那……那我?不是都看?不着他最后一面?了?”

  “夏奶奶,您可不能这样说!”戴玲假装板脸,“小蝶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您再这样咒自己,我?可要跟她告状了。”

  “小虫…”

  提起孙女,老太?太?却有些红了眼圈,她低声嗫嚅着,“不该告诉她的,她上高三呢,要再耽误了孩子……”

  两人并坐着的沙发旁,法?援的姚律师顿了顿,从文?件里抬头:“戴小姐说的小蝶,是指夏永才的侄女,夏鸢蝶,是吗?”

  “是,”戴玲脸色微变,“这事会对她以后有什么?影响吗?”

  “哦没有没有,戴小姐别误会,这两位并非直系亲属,不会对夏鸢蝶造成任何影响。”

  戴玲一直把夏鸢蝶当半个亲妹妹看?的,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姚律师:“但据我?了解,夏鸢蝶同学,似乎和本案的受害人,关系匪浅?”

  “……”

  房间里兀地一静。

  律师反应过来:“抱歉,可能是我?没跟两位说清楚。这个案件的受害人,也?就?是报案人,正是资助夏鸢蝶高中学业的游先生的独子,游烈。”

  夏奶奶愣得回不过神。

  戴玲则是一惊:“那二十万,他是跟游家勒索的?”

  “是,从游烈出具给检方的信息来往材料看?,夏永才先生是以……”姚律师顿了下,“以对夏鸢蝶同学一些个人及家庭过往情况的披露为要挟,令游烈转账,共计三次,总额二十万。”

  “……”

  戴玲都震住了。

  她从驻扶贫办工作开始,夏家一户一直是她负责的,对家里情况也?了解很多,但即便如此,她也?有些难以相信——夏永才竟然可以无耻到拿伤害自己侄女为要挟,去向一个尚无亲属关系的外人要钱。

  简直,简直是——

  “是我?对不住小虫,我?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东西……永才他就?是来讨债的,他、他就?是个讨债鬼啊他!”

  夏奶奶几乎有些情绪崩溃,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人年纪大了,心脑血管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戴玲顾不得再想别的,低声安慰起来。

  姚律师显然是见惯了委托人或者委托人家属各种情绪的,看?着脸色也?没什么?变化,直等到夏奶奶稍微平静了,他才重新续起方才的话头。

  “戴小姐方才说的量刑情况,基本符合,不过如果?实?情如此,那我?们?这个案子还有更大的一块可以争取的余地。”

  “什、什么?余地?”夏奶奶擦着涕泪抬头。

  “这类刑事案件里,如果?受害人愿意出具谅解书?,那对判决量刑的减轻会有极大的帮助。”

  姚律师一顿,神色有些微妙。

  “两位应该也?多少有些了解,这位报案人虽然今年刚成年,但以他的家庭背景和条件,应该不是计较这二十万的问题。他这次报案,可能惩戒和警告的意味更重,如果?能从他那里拿到谅解书?,那我?想,最终量刑是可以减轻到三年以下的。”

  戴玲又给夏奶奶解释了一会儿,夏奶奶才慢慢明白过来。

  兴许是因为急切,老人脸上沟壑似的褶皱都挤得更深了,她有些怯懦地问:“可永才跟人家要钱,那孩子能,能愿意吗?”

  姚律师笑?了笑?:“这就?需要您双方沟通和协商了。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代为联系……”

  “笃,笃。”

  招待所的房门忽然被叩响。

  戴玲起身:“应该是小蝶到了,我?去开门。”

  夏鸢蝶是和游烈同车来的。

  司机赵叔叔开车,后排两人坐左望左,坐右望右。全程三十四?分钟车程,两个人之?间几乎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赵叔叔感觉这一趟开得自己得少活半个月。

  在那个有些简陋偏僻的招待所外,加长轿车缓缓停下时,就?已经惹来了不知道多少视线。

  司机叔叔习惯性先按开了后排的车门。

  没等车门自动打开,游烈率先下了车,然后顺手抵住驾驶座侧要开的车门,将它按了回去。

  “砰。”

  惊得赵叔叔连忙降下车窗,茫然地望向车窗外:“小先生?”

  “别停在这儿。车开出去,等会再回来。”

  游烈神色透着些倦感的冷,他转身时低声说了句,绕过前车头,朝夏鸢蝶下车那边走去。

  夏鸢蝶正站在路边。

  两个路过的男生还从她身后惊喜地回着头。

  “真是劳斯莱斯!”

  “传说中的星空顶啊我?去,光看?着帅了,都没注意,早知道走过去的时候拍一张。”

  “不过,这车怎么?会开来这儿啊?”

  “是挺见鬼的……”

  劳斯莱斯重新启动,静音从这陈旧的老街街边滑离。

  夏鸢蝶压下情绪,抬头时,游烈正停在她身前。

  那双漆眸低低睨着她。

  两人对视几秒。

  游烈轻叹了声:“你打算多久不理我?,至少给我?一个刑期?”

  “我?没有生气。”夏鸢蝶望着他。

  一两秒后,大概是在游烈总是轻易就?能戳破她那点壁垒的视线下,小狐狸有些心虚地旁落了眼:“就?算有,主要部分也?不是气你。”

  游烈并不信:“那你气谁。”

  “我?自己。”

  “?”

  夏鸢蝶已经接到了戴玲的电话,也?知道招待所的房间号,她迟疑了下,往这座有些年限了的低矮老楼里走去。

  “最开始我?在想,你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或许可能是你认为,替我?做决定是理所应当。”

  夏鸢蝶一边上楼一边说着,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腕。

  那个力道并不重,也?没有向后拉她,只是止住了她的身形。

  夏鸢蝶转过身。

  游烈就?站在低了她两节台阶的楼梯上,他难得望她时像这样眉眼凌冽锋锐,像是抑着薄怒。

  可是和她眼神对上了,几秒时间,他眼底漆黑的情绪就?塌陷下去。

  长密的睫慢慢阖低,他声音微哑:“夏鸢蝶。”

  “你没有长良心么?。”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又莫名,但夏鸢蝶看?着游烈,就?好?像有一秒能感觉到他低沉下去的难过。

  夏鸢蝶就?也?有点难过。

  “你不能既瞒着我?、什么?都不说,又要求我?一丁点不好?的想法?都没有。”少女犹豫了下,勾手,反握住他的袖口,“但我?后面?想过了,你不是的。”

  游烈蓦地抬眼。

  不等他看?清女孩那一刻看?他的神情,夏鸢蝶已经转过身,拽着他袖子往二楼走:“我?说了,我?气的是我?自己。想完刚刚那些以后,我?就?在想,你是游叔叔的儿子,而我?接受着游家的资助,我?凭什么?苛求你。为什么?……我?会对你给予我?的情绪反馈的要求远高于其他人。”

  “那你想明白了吗?”

  女孩停顿了下:“大概吧。”

  游烈眼神微晃,连呼吸都有些发紧:“结论?呢。”

  “……”

  小狐狸才不会上他的当。

  于是转过二楼的楼梯头,夏鸢蝶就?安静望了他一眼:“结论?,等高考结束以后再告诉你。”

  小狐狸轻狭眼角:“在那之?前,你不要妄图打扰我?学习。”

  “——”

  像是一颗心被猛地攥起,又突然松开坠底。

  游烈眼神都晦深了些。

  但走在前面?的小狐狸显得十分冷酷无情,头都不回地松开了他袖口,辨认好?方向就?径直往左边去了。

  在原地停了几秒,游烈低叹了声。

  不到半年。

  忍忍就?过去了。

  老苗昨天念叨,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来着。

  “小蝶!”

  走廊前方,夏鸢蝶停着的门口忽然传来陌生而惊喜的女声。

  夏鸢蝶和对方说话的语气也?熟稔:“玲姐,麻烦你送我?奶奶过来了,这趟路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楼梯口,刚要迈步过来的游烈忽地一停。

  奶奶?

  下一秒他就?低下头,看?向从大衣口袋里探出来的自己的双手——

  冷白修长,骨节分明。

  还干净。

  干净得除了一块石头、全身上下什么?也?翻不出来。

  游烈难得有惊神的时候,他转身,匆忙脚步踩得楼梯作响,没一会儿,身影已经消失在一楼楼梯口了。

  这反方向的动静惹得夏鸢蝶意外地回眸。

  来处不见人影。

  …生气了?

  “能有什么?问题,放心吧,没事。”戴玲在门里招呼:“来,快进来,夏奶奶在里面?呢。她嘴上说不想打扰你,可是我?看?她巴着见你很久了。”

  “好?。”

  夏鸢蝶收回视线,走了进去。

  游烈比夏鸢蝶迟来了十几分钟。

  房门被再次叩响时,夏奶奶还攥着夏鸢蝶的手,舍不得放开似的,拉着她絮絮说着这几个月里的琐事。

  门一响起,站在门旁准备离开的姚律师愣了下。

  “是不是还有客人?”

  “不应该啊,我?除了和小蝶没跟别人提起过了,”戴玲起身往门边走,“是不是招待所的人?”

  “我?开吧。”姚律师说着,顺手将门拉开。

  门外。

  有些设施陈旧的长廊上,站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

  上高三以后,游烈剪成了短碎发。没了额发遮掩,更能凸显出他五官轮廓的优越感了,每一根线条都凌厉清峻,眉骨和鼻骨尤为张扬挺拔。身上的黑色长大衣笔挺,双排古金色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气质也?藏得卓然冷冽。

  一眼看?过去,和他身后的旧墙老地板格格不入,像是两个世界的违和感。

  再加上大少爷自带一副冷淡疏离的厌世气场,姚律师几乎晃了下神,这才谨慎开口:“您是……?”

  游烈将开门的人从上瞥下。

  西装革履,甚至还打了领带。左手文?件包,EMS的快递封露了一角,右手拿着收到一半的笔本,密密麻麻斜记录着未干的笔迹。扶门的袖口上似乎蹭过一点没完全洗掉的红色印泥,留下了淡痕。

  律师,而且应该是法?律援助律师。

  游烈漫不经心下了定论?,就?朝里面?挪开视线:“夏鸢蝶在吗。”

  “小蝶,找你的哎。”戴玲有些惊讶于门外男生那过于出挑的身量和长相,愣了下才回过神。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怎么?还大包小包的,先进来吧。”

  房间里一些,夏鸢蝶隔着两人和半扇门,只能瞥见游烈侧边黑色大衣垂坠的凌厉线条。

  她迟疑了下:“奶奶,我?…同学来了。”

  “同学?”夏奶奶意外地问。

  而此刻,在姚律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而有些激动的注视下,游烈拎着手里的东西,走进门内,靠墙根放下了。

  招待所的房间不大,游烈直起身后,一眼就?能看?到几米外的沙发。

  夏鸢蝶正从那边过来。

  瞥见游烈长腿边那堆起的礼盒果?篮,夏鸢蝶头有点疼,近身时轻了声:“你刚刚下去,是去买东西了?”

  “嗯。”

  游烈薄唇抿着,竟好?像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紧张似的。

  夏鸢蝶看?得清楚,他藏在中领毛衣露了半截的喉结都轻滚了下,一两秒后,才压低了声:“我?该怎么?称呼。”

  “?”

  夏鸢蝶莫名其妙看?他:“你想怎么?称呼?”

  “直接喊奶奶,会不会显得我?自来熟了。”游烈难得对什么?事情感到不自信的不确定性。

  夏鸢蝶嘴角差点翘起来,又忙抿住:“那不然……”

  女孩更放轻了声音。

  游烈下意识地俯身,弯腰朝她靠近了一截。

  小狐狸轻软的呼吸就?扑在他锁骨下的黑色毛衣上:“既然你管我?叫小姑,那管奶奶喊祖奶奶也?行。”

  游烈:“。”

  “?”

  游烈落眸,不动声色地给小狐狸压下去一个“你确定你要在这个时候这样捉弄我?”的眼神。

  夏鸢蝶绷住没笑?,转过身:“奶奶,他就?是我?同学,您还记得吗?我?跟您提过几次。”

  游烈刚到嘴角的自我?介绍,听见最后一句,找回来没两秒的思维就?忽地原地消失了。

  他怔然低下眸,从后面?盯着身前的女孩。

  夏鸢蝶是脱口而出的,说完以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顿了下。

  好?在奶奶已经笑?起来,扶着沙发起身:“我?记得,记得,你说班里有两个同学特别照顾你,他就?是里面?那个男孩子,是不?”

  “对,是他。”夏鸢蝶拽了拽不知道怎么?就?停在她身后突然没反应了的游烈的袖口。

  游烈回神:“奶奶好?,我?是游——”

  啪。

  小姑娘拽他袖口的手下一秒就?捂到游烈下颌上了。

  房间里其他三人同是一惊——只不过戴玲和夏奶奶是惊讶夏鸢蝶的举动,姚律师则是惊喜。

  游烈则沉默着,也?随她捂着,只低眸朝小狐狸挑了挑眉。

  “!”

  夏鸢蝶慌忙将手收回来。

  转过去前她还暗暗睖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而此时,姚律师已经拿着一张名片过来了:“您就?是游烈同学吧,”姚律师将名片递向他,“您好?,我?是夏永才先生的代理律师。”

  游烈停了下,还是抬起手腕,接过名片。

  他敷衍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游烈?”夏奶奶嘴唇轻颤了下,有些无助地看?向夏鸢蝶,“小虫,他,他就?是游家那个……”

  想瞒也?瞒不住了,夏鸢蝶只能点下头。

  夏奶奶惊愕望着游烈,老人的眼圈很快就?红了,她蹒跚着走到游烈面?前:“对不住……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我?得替我?儿子给你赔罪啊同学……”

  说着话,走到游烈身前的老人竟是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

  “奶奶!”

  夏鸢蝶惊颤了声,慌忙去扶。

  赶在她之?前,一只冷白有力的手将老人一把托住,筋脉在男生手背上微微绽起,透着凌厉隐忍的力度。

  游烈半弯着腰,长睫半垂,遮了他眼底情绪:“这不是您的错。”

  老人泣不成声:“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教好?他……我?求求你了同学,我?们?一定把还差的钱还上,你能不能……能不能绕过他这一回、就?这一回……”

  戴玲也?过来搀着哭得颤巍巍的老人:“夏奶奶您别这样。”

  “小玲,小玲,律师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夏奶奶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颤声拉着游烈的大衣袖口。

  “谅解书?。”

  戴玲为难地看?了游烈一眼。

  他似乎对眼前这一幕并没有任何的意外,从说完那句话后,就?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地弯腰站在那儿。明明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但那张没什么?情绪的侧颜叫她都觉出一种漠然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像是在冰封的海面?下,藏了一场能掀翻整个海域的巨潮。

  谁都不知道冰面?会不会裂开、什么?时候裂开。

  “对,对,谅解书?……”老人紧紧攥着黑色大衣的袖口,将它捏得起皱,陈老的皮肤里沟壑都好?像填满了她这一辈子的苦涩和眼泪,“求你了,求你了同学,就?只要你肯答应,我?,我?以后——”

  “奶奶!”

  低着头的少女终于忍无可忍。

  眼泪几乎要随话声落下,但最后还是被她死死咬住嘴唇,靠疼痛感憋回去。

  夏鸢蝶低头,坚决又固执地从夏奶奶手里拽出游烈的衣袖,她握住老人枯槁的手,将人扶向房间里侧:“…我?有话跟您说。”

  游烈深吸气,直身,眼角轻缓地抽了下。像是强行忍下什么?亟待爆发的心潮,他眼尾都低抑着能割伤人似的薄厉。

  戴玲刚想张口。

  “玲姐,要麻烦你帮我?把律师先生和游烈送到楼下。”

  “……好?。”

  戴玲心情复杂地点头。

  最后只剩祖孙两人的房间里,蔓延了许久的哭声。

  薄薄的门板在身后合上。

  招待所里的隔音算不上好?,即便走出去几米,游烈依然听得到,身后房间里老人的哭声里夹藏着女孩忍着哭腔的劝声。

  游烈听得胸口都快憋炸了。

  但他知道那是夏鸢蝶唯一视为亲人的存在,是她相依为命的奶奶,他不能有一句指责和伤害。

  他不许人伤到一丁点的狐狸,原来在她的家里受伤最深。

  古金色的扣子被少年凌厉的指骨粗暴地解开,大衣带起深冬凉得沁骨的风,他声线沙哑冰冷地走过那两人身旁。

  “我?先下楼。”

  “……”

  街边的风更冷,但至少不像里面?的憋闷窒息。

  游烈靠在这条老街的电线杆前,任街边店铺里的陌生女人嬉笑?着聚首打量,冻得指节微红的冷白指骨间,黑色圆石飞快翻转。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不停,游烈却像没察觉,只虚着黑漆漆的眸子焦点,偶尔抬眼望一下二楼的某扇窗户。

  他的下颚线会在此时扯起清晰而锐利的弧线,像黎明时天际处最具美感的薄青连绵的山脊。

  叫路过的人看?一眼就?很难挪开。

  姚枫从招待所出来,准备离开时,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原地停了几秒,姚枫还是径直走过去。

  斜倚着电线杆的男生落下眼,眼尾的余光冷淡刮过他,像冬季凛冽的风似的,没有一丝迟疑和停留。

  姚枫不禁有点想笑?。

  不愧是游氏集团的太?子爷,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好?恶,尤其离了那个小姑娘身边,更是疏离得一副冷淡厌倦漠视众生的势态。

  姚枫调整语气,刚想张口。

  “谅解书?我?会让人寄给你。”

  姚枫一愣,这个确实?出乎他意料:“游烈同学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停顿了下,笑?了笑?,“也?是,毕竟老人家确实?可怜,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她又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换了我?我?也?很难忍心。”

  游烈冷嗤了声:“我?没那么?善心泛滥。”

  “噢?那您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

  游烈沉默抬眼,再次望向二楼的窗户。

  几秒后,他轻勾唇角,但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更多是带着戾气的讥嘲。于是那点情绪渲染下,游烈低落回律师脸上的眼神冷得刺骨。

  “再拖下去,是在折磨谁。”

  姚峰笑?容顿了下,慢慢消退:“老人家也?有她的苦处,她也?不是不爱孙女,只是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夏家奶奶恐怕是连学都没上过的,去哪里懂那么?多道理。”

  “所以我?没有怪她。只是让我?觉得心疼不是她。”

  游烈从电线杆前直身,似乎懒得再说话了,他一边低头拿出手机,扫了上面?的未接来电。

  点开,拨了回去。

  在离开前,游烈只留下了两句。

  “姚律师,苦难是会遗传的。”

  “该在谅解书?上签字的人从来不是我?。”

  判决正式下达时,大年都已经临近。

  谅解书?的出具下,夏永才最终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减去抓捕后拘留到立案和开庭审判的收押时间,大概最晚到后年年中前就?能放出来。

  夏鸢蝶算着时间,那时候她已经是大一下学期了,应该已经离开了坤城,到一个夏永才不知道的城市去读大学,终于能彻底远离这个带给她阴影的渣滓。

  噩梦结束以后,会有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她很期待。

  不过因为判决书?下得晚了些,夏奶奶又想在儿子入狱后再去探望他一回。两人的归期就?拖到了大年前。

  然后夏鸢蝶就?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情——

  春运将近,买不上票了。

  “没关系的奶奶,”夏鸢蝶在招待所房间里安慰老太?太?,“这学期申请的助学金,还有期末考年级前五的奖学金,我?都还没花呢。就?算在这边过年,那也?没问题的。”

  老太?太?心疼得直皱眉:“那都是留给你以后上学的,哪能这么?糟蹋啊。”

  “怎么?算糟蹋了,”夏鸢蝶忍不住笑?,坐在沙发上抱着奶奶胳膊,靠着她肩膀笑?,“我?不是说了吗,以后一定会带你住到这种大城市里的,再过几年,我?们?就?不回去了。”

  “哎哟胡说,带我?这么?个老太?婆干什么?,你以后找对象都不好?找的!可不许再提……”

  夏奶奶说着,一愣:“你看?我?这个记性,昨天小玲回家过年前,陪我?出去了一趟,我?还给你买了好?吃的呢。”

  “啊?”

  夏鸢蝶怔然。

  坐她旁边的夏奶奶已经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扒拉开她手,去桌上她随身带来的那个老旧的布包里翻。

  没一会儿,老太?太?就?捧着宝似的过来了。

  见老人眉开眼笑?,献宝似的,夏鸢蝶也?忍不住笑?:“您身上又没什么?钱,到底买了什么?呀。”

  “喏!”老人将手打开,露出掌心的东西来。

  夏鸢蝶低头看?过去。

  那是个三角饭团。

  就?是躺在大城市每一个便利店角落里,用紫菜皮包着的,巴掌大的一个饭团。用来给城市里忙碌的打工人充饥的便利食物?,此刻却被老人用枯皱的手,双手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又期盼地看?着她。

  “前几天吧,小玲陪我?坐在这屋里,看?这个电视哟,我?就?瞅着里面?的人在吃这个,咱们?那里哪有?我?问过店员了,就?是这种,你别看?它这么?小,可贵的嘞!肯定好?吃的,小虫你快尝尝……”

  夏鸢蝶明明觉着老太?太?怪滑稽的,是想笑?来着,但不知道怎么?就?鼻子有点酸。

  她知道奶奶肯定就?买了一个。

  估计当宝贝似的,一路小心翼翼揣回来,连紫菜皮都没弄裂一点。

  “哇,这个我?想吃好?多次了,一直没买,”夏鸢蝶吸了口气,笑?着接过去,仰起脸把老人拉回身边,“我?们?一人一半。”

  “这么?小一点,分什么?分,你自己吃。”

  “不行,奶奶你都不知道,我?们?学习前不能吃多了的,吃多以后会脑袋不灵光,学习效率都会变低的。”

  “啊?还这样啊?”

  “嗯。那这半是你的,这半是我?的……”

  窗边的暮色里,祖孙俩分完了那小小一只的饭团。

  夏鸢蝶靠着奶奶的胳膊,轻轻抚平她手上的褶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好?像这样就?能把身旁的老人变成年轻人一样。

  她低着声,轻轻说着。

  “奶奶,你一定要长命百岁,等到小虫以后可以赚很多钱的时候,就?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很好?吃的东西,我?们?去环游世界,你说好?不好??”

  “好?,都好?。”

  老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以后奶奶还要看?着小虫嫁人呢,我?们?小虫穿上婚纱,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奶奶当然得活得久,那才能闭得上眼呢。”

  “……”

  月升月落。

  天重明后,是大年二十九,除夕夜前一天。

  夏鸢蝶很早就?起床了,到沙发旁打着台灯复习。招待所的房间便宜,暖气也?开得低,屋里冷得厉害,她干脆把两条浴巾都给自己披在外面?。

  好?在投入以后,对温度的关注都会迟钝些。

  书?翻得外面?天都一页亮过一页,不知道几点时候,房间外的门忽然被叩响。

  全神贯注的夏鸢蝶怔了下,才醒回神。

  她将浴巾挪开,放到一旁,起身去门口。门上挂着内锁,但她还是开得小心翼翼,直到从漏下一隙光的走廊里,看?见了披着满肩薄雪的游烈。

  夏鸢蝶怔住:“你怎么?来了?”

  “开门,狐狸。”游烈哑着声,听不出情绪。

  夏鸢蝶犹豫了下,解开挂锁,门被游烈抵着推开,他带着一身冰凉的雪意就?进了房间。

  温差一下子来得突然。

  大少爷面?无表情地忍了个喷嚏:“可以,在坤城过年都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买不到票了,”提起这个夏鸢蝶就?有点无奈,“不过你呢,赵叔叔说你已经回北城你外公家那边,准备过年了,他还说你一直都是正月十五后才会回来坤城的?”

  “是。”

  游烈漆眸里眼神压迫,抬起冷得微红的指节,轻点了下女孩的额头:“要不是因为你隐瞒不报,我?还用在大年前再飞回来一趟么?。知不知道这个时候想临时弄张票,我?得陪那个老顽固推几个小时的麻将?”

  “?”

  夏鸢蝶恼然地握住他手指,不许他戳。

  游烈刚意外,跟着就?眼神一沉,反握住她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凉?……这个房间怎么?回事,暖气片是让他们?老板吃下去了吗?”

  夏鸢蝶连忙抽回来:“写?字写?得。”

  “……”

  游烈睨了她一眼,最后也?没拆穿。

  他直接转身,往她沙发那边堆满了书?的地方走过去,长腿一停,就?折膝下来,抵着地给她收拾东西。

  夏鸢蝶愣了几秒才反应,立刻过去要拿回自己书?包:“你干吗?”

  “打劫。”

  游烈垂着结了霜似的长睫,冷冷淡淡地:“人财都要,收拾东西,待会等奶奶醒了你就?一起跟我?走。”

  “?”

  夏鸢蝶刚要严词拒绝。

  游烈忽地薄勾了唇,凉淡地侧起漆眸瞥她:“你要是不答应。下学期开始,我?就?在全班面?前喊你另一个名。”

  夏鸢蝶蹙眉:“喊什么?。”

  下一秒,游烈已经勾着那点轻淡戏谑的笑?,他错身过她肩侧,黑线衣领口上一点雪色融开,浸得他嗓音蛊人:

  “…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