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在意
兴许是?这张清隽面孔太过出众,即便此时叫戾意洗去了他以往的倦怠淡漠,认出游烈的人也还是?在不断增加。
“游董独子”“游烈”“太子爷”“庚家的长外孙”……
断续模糊的声音在拍摄场内四面八方的角落弥散,昏暗里众人交头接耳,织成网的目光让人无处逃遁。
脾气暴躁的采访导演听见助理的话,窜起的火顿时被?浇灭了大半。
顾不得和助理理清状况,他敛了敛情绪,挂起笑过去:“噢,原来是?小烈总啊,真对不住,灯光太暗没认出来,也没人提前通报声您要?过来的事?情……小烈总找这位同学,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录了。”
“啊?可?这是?游董亲自交待让我们安排采访的同学啊?”
“游怀瑾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游烈回身,漆深的眸里像灼着暗火,“——让他找我。”
“这……”
导演还犹疑着。
游烈最后一丝耐性告罄,他握着身后夏鸢蝶的手?腕,径直朝拍摄场外走去。
穿过层层人群,和随之投来的复杂诡异的目光,夏鸢蝶攥紧了手?,低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
她一直忍到游烈将她带出那片拍摄区的门,拉进无人的安全楼梯里。
“砰。”
安全楼梯的门被?风吹上。
同一秒里,夏鸢蝶毫不留情地抽手?:“放开。”
女孩声音轻涩而强硬。
游烈停了下,回身。此时他眉眼间的躁戾悉数压了下去,只有声线还浸着低哑,在狭小的楼道里也蛊人的好听。
“集团参与过的扶贫项目数不胜数,这期采访不是?非你不可?。”
他语气很轻,轻得叫夏鸢蝶仿佛在这位从来清贵矜傲的大少爷身上见?到从未有过的低姿态似的错觉:“跟我回去吧,狐狸。”
“……”
应该是?他望她的那个眼神,情绪汹涌如暗潮,要?将人吞没。
夏鸢蝶几乎真的要?动摇了。
好在理智先它?一步。
安全通道里,女孩向后退去,仰头:“我不会走的。”
“——”
游烈眼底藏抑的情绪擦起个深晦的火星,又寂灭下去。
他攥紧了指骨,声音按捺:“为?什么。”
“于情,游叔叔是?我的资助人,他的任何合理要?求我都不能拒绝,”夏鸢蝶轻吸气,语速平稳下来,“于理,这是?扶贫项目的公益宣传,而我是?游氏集团扶贫项目的受益人。我来的地方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家庭,但不是?所有孩子都像我一样幸运,只要?对他们有益,我有责任也应该配合。”
女孩说完,转身:“我要?回去继续录制了。你走吧。”
“夏鸢蝶。”
游烈情绪抑得声哑,“难道你真想不明白,游怀瑾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你参与什么扶贫项目采访?”
“……”
转过身的少女,刚握到安全通道金属把手?上的指节一颤。
须臾后,她慢慢将它?攥紧。
“游叔叔对我有恩,是?足以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恩情。我绝不会去主观地认定他对我有什么恶意?。”
夏鸢蝶慢慢回过身,摘掉了黑框眼镜后,化着淡妆的女孩的眼眸更?加清澈。
“而且他也没做什么,不是?吗?”
游烈无声,颧骨扯着他凌厉的下颌线紧绷。
夏鸢蝶说:“因为?游叔叔什么都没有做,所以,如果我和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原本就存在在那里的。”
比如他们明明站得这样近,呼吸都相闻。
但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是?不啻天壤的。
“……”
游烈像是?在少女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几秒后,他低偏过脸,颓然?地笑了下,“狐狸,你还真是?……心?如铁石。除了自己?的目的以外,你是?不是?什么都不在意?。”
夏鸢蝶默然?。
游烈抬手?,覆上冰凉的楼梯扶柄,他侧过身去。阴翳将他眉眼藏起,只略过冷淡倦怠的半截下颌。
“这样想,你和游怀瑾确实挺像的。”
他自嘲笑了,踏下楼梯。
站在原地的女孩眼睫轻颤了下,张口?,但没说出话?来。
游烈折着长腿一步一阶地下楼去,大概是?来路耗掉了太多体力,连他也难得倦惫,垂在身侧虚握的手?终究什么也没握住,他插回口?袋,踩到中转楼梯台。
男生转过身,眼尾垂着,神色倦漠就要?继续往下。
“…我在意?。”
忽地。
就像一个幻觉似的轻声,在安静得只有风的楼道里掠过。
游烈僵停了下。
驻了几秒,他仰起修长的脖颈,朝上一层的站在门旁的女孩望过去。
后来游烈总是?在梦里梦见?这一刻的这双眼睛,他想,那应该是?小狐狸人生里的第一次吧,归他的第一次——
她终于亲手?打开一扇窗,给他看她心?底最不愿为?人知的怯懦。
“我在意?的,游烈。我没有心?如铁石,也不是?什么都不怕,我怕很多,更?在意?很多。但我只有十七,我只是?个学生,我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叫自己?不去在意?了。这也不行?吗?”
女孩含泪,泪水在她眼底盘旋,晶莹透澈。
像翻过荒芜嶙峋的野地,游烈终于看见?了深山里不染尘埃的湖泊,他怔在她的眼底。
夏鸢蝶深呼吸,慢慢吐气,她转过脸,飞快地在眼角擦过。
然?后她转回来,认真地望着楼下。
“我不想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要?未来的我能够有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有些事?,就算不想、就算再怕,我也一定要?去做。”
不等游烈说话?,也不想再看他的眼神,不知道是?怕在里面见?到方才的冷漠、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夏鸢蝶回过身去,侧背对着下一层的男生。
她拉开门。
风从她身前灌出,披肩的长发跳起一支含蓄的舞,女孩的轻声缠绕在发丝间,也混进光的粉末里。
“游烈,我很感谢你的维护。但你在身后不是?我任性妄为?的资本。”
“我只有自己?长大,才能真的不怕。”
“——”
砰。
通道的门关合。
……怦。
窗边的少年被?身体里不知名的声响拉回神。
他喉结轻滚了下,望向没了人影的空旷楼台。
录制拍摄场内。
导演铁青着脸,身边的助理正急如热锅蚂蚁:“曲导,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然?我们干脆做一个替代采访,就说保护学生隐私,不做露脸处理?”
“隐私是?隐私,但你不能造假啊,这可?是?纪录片——”
导演发火的声音再次被?推门声打断。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气得扭头,刚要?爆发。却是?在看清门口?跑得微微气喘的女孩时,导演蓦地愣住了。
“对不起。”
女孩躬身,诚恳道歉,然?后才在蔓延的安静里直起腰来。
“耽误大家时间了。我可?以继续录制。”
“……”
意?外掀起的杂声里,导演慢敲了敲卡板。
他看向同样惊讶的助理:“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没等助理回话?,导演转身,他拍了拍手?:“来,采访人就位,各组准备。”
……
那天的采访录制结束得有些晚了。
夏鸢蝶的午饭都是?在拍摄场和大家一起吃的。
收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夏鸢蝶原本想换下那条白衬衫打底的红色丝绒长裙,但临时更?衣间已?经打扫完,陪同她的不知道哪个部门的助理姐姐笑着将她的衣物装在一只纸袋里,递给了她。
“衣服是?董事?长办公室那边让人拿过来的,说是?董事?长送你的礼物,你直接穿回去就好了。”
夏鸢蝶沉默了下,眼角轻弯就抬手?接过自己?的衣物:“好的。谢谢。”
“那我送你下楼吧?”
“嗯,麻烦您了。”
“……”
拍摄场里的工作人员多数都收工撤走了,区外的双开门敞着一扇,夏鸢蝶走在助理姐姐的身旁,安静地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游烈应该,挺生气的吧。
大少爷纡尊降贵跑了那么远过来,前所未见?的一身狼狈,当着所有人面起了冲突也要?将她带出去,她最后却还是?选择了站在游怀瑾那边。
说不定他会气得再也懒得搭理她。
其实是?好事?啊……
但她怎么就心?里低低落落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小夏同学,方便和你八卦一下吗?”助理姐姐忽然?在此刻开口?。
夏鸢蝶顿了下,抬眸,只要?和对方眼神稍微对视,看透那点跃跃欲试和兴奋难抑,她就已?经能猜到对方想问什么了。
不想回答,但逃避只会更?麻烦罢了。
于是?戴回眼睛的少女轻抬了下镜框,眼角乖巧地垂着:“没什么不方便的。”
“太好了,”助理惊喜得握起手?来,“你和太子爷,嗯,就是?小烈总,你们是?什么关系啊?好…朋友吗?”
夏鸢蝶假装没听到那个奇怪的停顿,眼都不眨,神色略带惊慌:“不是?啊,我和游烈都没有见?过几面的。我们只是?刚好同班,又因为?游叔叔见?过两次。”
对方一愣:“啊?那怎么小烈总突然?跑来拍摄场地,还看着那么生气你来参加录制的事?情?”
“可?能是?,他和游叔叔在这件事?上有意?见?分歧,我刚巧碰上了的缘故吧。”
夏鸢蝶拿细白的指尖推了下眼镜,声音轻忽。
游怀瑾和游烈关系不好显然?在公司里完全不是?什么秘密——她观察过了,之前游烈直呼游怀瑾的名字,在场几乎没人露出意?外或者不安的表情。
“这样吗。”助理似乎不太确信。
两人走到只能容单人宽敞通过的门前,女孩眨了下眼:“如果不是?游烈带我出去后就直接走了,那我也不敢回来嘛。”
“也是?。”
助理姐姐心?有余悸地跨出门:“小烈总长那么帅,脾气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招惹。你和他做同学也不容易吧?”
“只是?普通同学,所以还——好……”
夏鸢蝶只是?习惯性抬眸,结果尾音一抖,差点飘到天上。
对着双开门的窗旁,日光将斜靠墙前的清挺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似乎听着话?音走出,等得有些倦怠的人懒懒散散勾起了眼。
“!”
助理姐姐僵住:“小烈总,您这是?等、等人吗?”
“不等人,”游烈一掀手?腕,看了眼早上没来得及摘掉的运动腕表,不紧不慢的,“等一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狐狸。”
夏鸢蝶:“…………”
也不用助理自行?体悟什么。
大少爷说完垂下胳膊,那双漆黑眸子散漫一挑,眼神就睨到助理身后试图隐形的小狐狸身上了。
游烈卷腹,直身,懒洋洋走过去,一抬手?就把人从助理身后“拎”出来。
“我是?跑了半路才过来,还专程等了你四个多小时的普通同学,游烈,不重新认识一下吗,普通同学夏鸢蝶?”他气得抵着齿尖笑,低头拿漆眸一眼不眨地迫着她,嗓音也沉得撩人。
“……”
夏鸢蝶无地自容,声音难得心?虚:“你不是?回去了吗?”
游烈还想说什么,但这会儿气也消了,见?面前小狐狸一副拘谨不自在的模样,他想起什么,淡了淡情绪。
男生侧过眸,视线瞥到助理身上。
对方一对上他的,连忙避开。
“既然?录制结束,那人我可?以带走了吗?”大少爷像是?深谙百变技能,换了对象说话?,连声音听着都懒散松弛了下来。
助理毫不犹豫:“当然?当然?,您请便。”
“……”
游烈低头,拿黑漆漆的眸勾了夏鸢蝶一眼,然?后大少爷就转身往安全通道走了。
夏鸢蝶朝助理点了下头,也跟着进去了。
进去时游烈已?经在下楼,背影清寡,有点冷淡难近。
夏鸢蝶犹豫着上去:“你不是?不喜欢被?人盯着吗,就算要?等,怎么直接在拍摄层外面等了。”
游烈眼都没抬,轻嗤。
“怕你跑了。”
“……”
大概是?某人语气太嘲讽,夏鸢蝶一时之前竟有些分不清,他这句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想不通的问题就被?放弃。
夏鸢蝶不敢再招惹这位被?她“得罪”了一天的大少爷,就状似乖巧地跟着,一路跟到了公司外。
见?游烈要?到路边打车的样子,夏鸢蝶更?不安了:“你真是?跑来的啊?”
“跑了一半,才打上了车。”游烈眉峰起皱,心?里暗骂了那个离着市中心?主干道都有两公里的别墅区。
他现在仅有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就够说话?了。
夏鸢蝶想起他晨跑习惯:“那你吃饭了吗?”
“你是?说早饭,还是?午饭。”游烈冷冷淡淡斜乜下来一眼,然?后薄唇嘲讽一勾,转回去,“巧了,都没吃。”
夏鸢蝶:“……”
那她可?真是?罪孽深重。
大概是?听从了她心?里的召唤,在这边极难打车的路段,没用多久,一辆计程车很快就在两人面前停下了。
游烈拉开车门,扶着,等了秒没见?动静。
他回过身,察觉什么抬手?拎住了就要?往副驾驶跑的小姑娘,气得哑声轻笑:“你是?我助理吗,天天坐副驾?”
“?”夏鸢蝶不解扭头。
游烈对着小狐狸那个他见?多了,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无辜还是?假无害的表情,莫名有点躁意?难抑地心?痒。
他偏过脸去不看她:“上车。”
“哦。”
夏鸢蝶觉着游仙鹤有点奓毛,具体表现为?路边那两个小姐姐盯他三分钟了都没敢上来要?联系方式。
她还是?不惹他好。
计程车从路基石旁缓缓驶入机动车道。
司机问:“去哪儿?”
夏鸢蝶刚准备张口?。
望着车外的男生没抬眼,懒懒支了句:“天文馆。”
“?”
夏鸢蝶回过头。
那人正懒洋洋靠在车后座上,像是?极没力气了,眼睫也虚虚耷着,直到察觉什么,他睫尾轻撩,淡淡乜来一眼:“你有不同意?见??”
“没有。”
夏鸢蝶一顿,“但天文馆里面,有地方吃饭吗?”
“……”
游烈没说话?。
停了好一会儿,夏鸢蝶才听见?他阖着眼低声:“外面有。”
夏鸢蝶蹙了蹙眉:“你要?是?很生我气,不用勉强自己?理我。”
游烈但凡有点力气,这会儿应该已?经笑起来了,但他真没有,又积蓄了会儿,晕眩的感觉不再厉害,他才往女孩那边歪了歪上身。
“过来点。”
他声音轻,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冷淡。
夏鸢蝶不放心?得回眸盯了他两秒,勉强往那儿挪了一公分,两公分,三……
啪嗒。
毛茸茸的脑袋靠到了她肩上。
黑发凌乱的大少爷意?外得有一头柔软的碎发,一点都不像他看起来那样凌厉扎手?。
夏鸢蝶正僵着胡思乱想,就听见?耳边,抵得极近的,压得低低哑哑的声音像排着队的小音符,一个一个蹦进她耳朵里。
他呼吸都灼得她心?颤。
“真没力气了,”游烈虚阖着眼,轻叹,“再晚点到,你就挑块地给我埋了吧,小狐狸。”
“……!”
夏鸢蝶一时都不知道,到底是?计程车司机还是?她吓得更?重。
天文馆外面还真有家中餐铺子。
看着是?家老店了,开了至少十几年的样子,游烈进门还算驾轻就熟——如果没有快一步三晃的架势的话?。
大概二十分钟后。
某人终于“活”过来了。
夏鸢蝶吊着的心?放下,细眉绷得清平:“你有过低血糖病史??”
“…嗯。”
大少爷声音还是?低低懒懒的,答也漫不经心?,但总算有了点人气儿。
夏鸢蝶眉心?蹙起:“明明有过低血糖,你还敢跑完步以后连续两顿饭不吃,你不要?命了?”
“恶狐狸先告状。”
游烈眼都没抬,“我怎么知道你录采访会直接到下午一点的。”
夏鸢蝶:“……”
刚硬气点的小狐狸又软了吧唧地窝回去。
她轻舀着游烈给她也点了份的粥,迟疑问:“不过你这种家庭,怎么会有过低血糖的?”
游烈似笑非笑地撩了她一眼:“我哪种家庭。”
“就,”小狐狸卡壳,“吃穿不愁,清闲富贵。”
“……”
桌上一时静默,只有店里老旧的空调机运转的低声。
夏鸢蝶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听到答案了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在身边萦过。
“小时候有一回,我妈很偶然?地出了趟远门,让游怀瑾照顾我。他那时候生意?起步不久,忙,怕我耽误事?,所以把我关在了家里,然?后喝醉了,就把我忘了。”游烈语气轻描淡写?,像讲起别人的故事?。
夏鸢蝶却不自觉提了口?气,“忘了…多久?”
“两天吧,也可?能是?三天。”
夏鸢蝶屏住呼吸。
玻璃杯在游烈指腹下斜斜立起,边缘在桌上轻滚,像随时摇摇欲坠,而他侧撑着额,懒垂的漆眸里只有一种浑不在意?的冷淡。
“低血糖休克,醒来以后就在医院了。”
夏鸢蝶慢慢呼气。
但刚刚屏住的那口?呼吸好像独自憋在了胸口?里,憋得她滞涩得闷,她望向游烈:“所以你是?因为?他那时候太忽略你,才恨游叔叔的?”
“…怎么会。”游烈却垂着眼笑了,那笑里带着一种冰冷至极的情绪。
指骨下抵着的杯子被?压平。
游烈忽然?抬眼,望着街对面的天文馆。他语气轻慢得像是?随口?,倦怠,不在意?也不经心?的自我凌迟。
“我恨他是?因为?,在我妈死这件事?上,我和他都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