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偏殿外, 密布的乌云向下?压来,整个院子仿若笼罩在寒意当中。
侍卫轮值时,卢辰钊便趴伏在屋脊上, 趁着空隙翻身跃下?,推窗滚入,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脚刚触地便抬手去抵住楹窗,慢慢合上。
他蹑手蹑脚避开殿内的宫人, 很快摸索到内殿。
庞弼本就没睡着,看到黑影便站起身来, 怕吵醒夫人, 遂脱了鞋走过去,问:“谁?”
卢辰钊探出头,庞弼松了口气,招手, 他?上前。
“你三更半夜不?睡觉, 来这儿作甚?”庞弼弯腰穿上鞋, 示意他?去斜对面说?话。
“庞老太医, 我来问你一件事。”
“贵妃和陛下?的身体?”庞弼倒是没意外,小声说?完, 卢辰钊摇头。
“我只想问贵妃娘娘, 是不?是中毒?”
话音刚落, 庞弼一愣, 随即嗤了声, 道:“你这脑子, 真是灵。”
“她没有中毒,只是喝了助眠汤药, 所以才昏睡那?么久的。”
“娘娘自?己不?知?道,对不?对?”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庞弼托着脸,很是好?奇,“你到底为谁闯宫,不?像是你们镇国公府的做派,不?一直都是谨言慎行的吗,怎么进?了京,像是变了个人,什?么都敢干了。”
他?啧啧,卢辰钊快速在心里盘算一番,似乎没听到他?的调侃。
“你不?问问陛下??你若是问,我就告诉你,我...哎,你去哪?”
卢辰钊片刻没有停留,原路跃出窗去,趁着天色暗淡往外急奔。
东宫,刘识得知?卢辰钊出宫的消息,显然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一瞬的恍惚,接着便淡淡笑了笑,看向殿中跪着的男人。
“明旭,原先我还为你打抱不?平,如今看来,你们两人却是旗鼓相当,他?对李幼白的好?,不?比你少?。”
闵裕文?从地上直起身来,初入殿中时的不?安渐渐平复,他?目光温润,面对刘识的话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只是颔首回道:“卢世子对幼白,的确情真意切。”
刘识嗯了声,端起茶时眸光往下?一扫:“他?怀疑我也就罢了,你跟我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是什?么人,我是何秉性,不?管旁人怎样?讲,你都该深信不?疑。
明旭,你今夜过来,虽是询问,却无异于往我心口捅刀子。至亲之人的话,比敌
人还要残忍,我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闵裕文?再行跪拜,起身道:“是微臣情急生乱,没了规矩。”
刘识嗤了声:“只我们二人,不?必行虚礼,也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微臣明白。”
“礼部那?边你多盯着,父皇的身子撑不?了两日,到时朝中风向需要时刻把握好?,别叫那?几位异地皇叔再起波澜。”
他?知?道京内消息封锁,此?番动作又是出其不?意,以快打快,就算到时消息传到京外各地,彼时他?已经坐稳帝位,兵权在手,朝堂官员甘愿臣服,大局已稳,便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是,卢世子那?边...”
“你放心,我不?是父皇,我想要的人,是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若一个人能力很强,但却能轻易抛下?情义,那?我断不?敢将身家性命交付给他?。
卢辰钊让我觉得,他?很好?,也值得信任。”
闵裕文?这才真的落定下?心。
刘识心中很是感慨,他?其实之前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杀李幼白,但在她主动去找自?己时,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忽然有了着落。她聪明理智,明知?去找卢辰钊或者闵裕文?便能避免赴死,却还肯为了母妃前来妥协。他?本不?想认她这个妹妹的,但她实在过于出色,叫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在李幼白心里,恐怕到现在都觉得他?刘识是个为了权力能抛弃所有的恶人。
但他?是母妃的孩子,骨血中有父皇的偏执狠辣,却也有母妃的正直炽热。他?骗了父皇,用一杯假死毒酒使李幼白死去,接着又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将其装进?姜皇后的棺椁,他?特?意在顶端开了孔,就算李幼白醒来,不?至于窒息而亡。
他?没有立刻告知?下?属,实则是想看诸人的反应,比如闵裕文?,比如卢辰钊。
无情无义的人难以驾驭,因为没有底线。有血有肉的虽有意气用事的一面,但他?喜欢,因为真实,也因为有能克制的弱点?。
他?跟父皇不?同?,父皇追求的无上尊贵,那?位置又冷又寂寞。他?亲眼看着父皇坐在那?高位孑然一身,也知?道母妃虽示好?却暗地厌恶,父皇仿佛拥有这天下?最宝贵的一切,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他?想要的,他?临死都在念叨的,对于很多事情的偏执。
他?爱母妃,也可怜父皇。
仙居殿的宫婢被?打发回去,崔慕珠从梅香嘴中得知?了刘识的用意,这才松了口气,只是绷劲的神经骤然松弛,有些头重?脚轻。
梅香搀扶着她,说?道:“殿下?说?陛下?身子不?大好?,也就这一两日的光景了。”
崔慕珠冷冷:“是吗,这一日倒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梅香怔了瞬,又问:“听殿下?的意思,是想您在陛下?临终前,能去看看他?。殿下?说?陛下?一直放心不?下?您,做梦也时常叫娘娘的名字。”
崔慕珠烦:“你回三郎,便说?我余毒未清,起不?来床,过不?去了。”
“可殿下?...”
“好?了,别跟我再提此?事,我要睡了。”说?罢将被?子拉到自?己颈间,合上妩媚的双眸。
刘识等了许久,终是没等来想听的消息,梅香很惶恐,他?摆手,她才战战兢兢退下?。
床榻上的人有气无力,偶尔睁一下?眼皮,看到只刘识后便又失望地闭上,刘识端来补药,想喂他?,刘长湛拒绝。
“三郎,你母妃怎么还没来?”
“母妃也中毒了,跟您一样?起不?来床。”
刘长湛眸中多了几分戾气:“是朕不?好?,如若能早些处置了姜觅云,你母妃也不?至于被?牵连。朕该在她..哎,此?时说?这些话也没甚意义,庞弼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比您中毒轻,若每日按时服药,约莫不?久后会转好?。”
刘长湛动了动唇,面上扯出一抹笑:“好?,那?很好?。”
转头像是糊涂了一样?,又问:“三郎,李幼白死了吗?”
刘识点?头:“死了,如今在姜皇后的棺椁下?。”
刘长湛笑,望着刘识的眼睛说?道:“朕有很多孩子,但朕觉得你才是朕唯一的孩子。”
“父皇,起来喝点?药吧。”刘识面不?改色,重?新端起药来,刘长湛摇头。
“你母妃呢,怎么不?来侍疾?”
这是糊涂了,连神经都变得脆弱失控,“还在跟朕置气呢,朕都退步了,她还是不?肯消停,好?大的脾气。”
“三郎,你母妃看中的那?套头面,是朕从一众贺礼中特?意挑出来的,朕对她的喜好?可谓了如指掌,她生的明艳,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都是极美的。”
“贵妃,贵妃?是你吗,你还在生朕的气,朕和阿姊不?是你想的那?样?....”
“贵妃...”
虚弱的声音像是抽离了身体,他?扬起的手臂在半空找着什?么,忽地重?重?垂落,跌在床上。
刘识望着他?闭合眼睛的面孔,起身跪下?,郑重?沉肃道:“父皇,儿臣定会做一个好?皇帝。”
....
卢辰钊便知?道,刘长湛不?会轻易放过李幼白,他?定会拿捏刘识,让他?为自?己铲除后患。
是他?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刘识不?只是贵妃的儿子,还是帝王之子,为了皇位,他?什?么事都可能干出。何况杀死李幼白,本就是在皇权之中认为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言文?宣的女儿,怎么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着。
他?纵马疾驰,一路被?风吹,被?雪打,却是一丝不?敢停留,他?知?道李幼白一定在那?儿,要快!
姜皇后的棺椁已经运往皇陵,襄陵处的守卫松懈,又在深夜,卢辰钊凭着对守卫换防的了解,轻易进?到襄陵大门处,因刚葬入棺椁,依着规矩还要停放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封棺封门。
硕大的泥棺没有合盖,包裹在楠木棺椁外,卢辰钊飞奔过去,弯腰探下?身,开始四处拍打棺面,刚打到下?方,便听到小声的回应。
“卢开霁,是你吗?”
他?的心,在这一瞬忽然归位。
难以遏制的酸涩充斥着眼眸,他?咽了咽喉咙,回道:“李幼白,是我。”
启开棺椁费了很大力气,他?浑然不?觉,将最底层打开后,看到平躺在内的人,她像是被?吓坏了,此?刻连哭都忘了,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卢辰钊俯身抱住她,将人从棺内抱出,随后紧紧箍在怀里。
她怕密闭空间,尤其是这种幽黑昏暗的蔽塞地方,他?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但看到她好?好?活着的刹那?,他?忽然明白了刘识的真正意图。
他?终究不?是刘长湛,没有刘长湛的狠戾无情。
卢辰钊庆幸,后怕,抱着她不?肯松手。
李幼白环住他?腰身,声音带着颤抖:“我醒了好?久,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我动弹不?了。”
“我闻到很浓的熏香味道,是熏死人的香料,我知?道自?己在棺椁中,我拼命拍打,觉得你一定能听到,你果真听到了。”
卢辰钊咬破舌尖:“是我蠢,没保护好?你。”
“我以为我必死无疑的,但你来了。”
“李幼白,你活着,我活着。你若死了,我想,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这是他?一路狂奔心中唯一所想,他?已经在路上下?定决心,不?管看到的是何种场景,他?都做好?了准备。
此?时此?刻,他?眼里心里脑子里,只剩一个人。
李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