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六月天, 晨起晴朗,晌午用过饭便开始上云,黑压压地堆积在?半空中?, 越积越多,仿若大殿都被笼罩起来。
合欢殿的熏香缭绕,重?重?叠叠的帷帐内,刘瑞君正睡着。
这两?日她头疾厉害,每夜躺下后头皮都像是要撕裂似的, 难以安眠,饶是添上安神香也无济于事。这日她看了会儿?书, 便觉得起了瞌睡, 遂赶忙钻进帐中?,上下眼皮一沾上,果真睡了起来。只是这一觉,如同掉进深渊地狱。
黑漆漆的地牢里, 那口大瓮骤然裂开,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响声, 血水沿着裂缝渗出, 继而当的一声巨响,安福那鬼一般的身子滚了出来, 蓬乱的脑袋在?地上晃了几圈, 突然定在?刘瑞君脚前。
那双阴森森猩红的眼睛, 没有焦距地盯着她, 恶臭传来, 刘瑞君嫌恶的踹她, 然刚抬起脚,便被?她一口咬住, 掉落的牙齿嵌入她的皮肉,就像是咬进骨头一样。她疯了,恶狗般逮住刘瑞君的腿,死?死?不放。
刘瑞君试图从地牢离开,但脚下黏腻,一踉跄,便后仰过去,双手染了血水,那血水又仿若会生?长的藤蔓,沿着她的四肢瞬间侵袭扩散,她像是一具血红的尸体,而腿上还挂着个?不死?不活的人彘。
她唤扈从,但喉咙被?堵住了似的,叫不出声音。挣扎着想跑,脚底滑不溜秋,怎么?都起不来身,正当她急着想对策时,安福那张脸倏地出现在?她面前。
血红的眼珠,狰狞的神情,恶鬼一样冲她凄厉地笑着,她的牙都掉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粗噶声,然刘瑞君双手撑地往后逃时,安福忽然张开了嘴。
像是黑洞,她被?斩断的手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钳住刘瑞君的颈子,掐的她快要喘不过气,安福诡异的笑起来,瞪着她,声音仿佛充斥着地牢。
“刘瑞君,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死?无葬身之地,魂不入地狱,生?生?世世都在?乱坟岗上游荡,刘瑞君,你不得好死?!”
刘瑞君被?掐的背过气去,忽听耳畔有人急切地叫她,她猛一哆嗦,抖动着睁开眼来。
“殿下,你做噩梦了。”
贾源正拿着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颈项,细白的手指若有似无贴着她的肌肤,刘瑞君的胸口剧烈起伏,双眸凝视着对方,忽然长长吐了口气,一阵嗡鸣声从耳膜处扩散开来,扯着神经令她疼的蜷曲。
贾源坐上床沿,用手替她揉捏太?阳穴和眉心?,在?他的抚触下,刘瑞君慢慢平复起来,只?大汗淋漓后浑身湿漉漉的,像是洗了一遍。
“殿下梦到?什?么?了?”
刘瑞君拉过他的手扯到?唇边,平躺起来却是没有答他。
她梦见安福那个?贱人了,人不人,鬼不鬼地瞪着她,还敢在?梦里害她。
她救了那贱人,那贱人却恩将仇报,背叛她,转而效忠崔慕珠,她活该被?做成人彘,活该惨死?。
当年安福她爹获罪流徙,爹娘俱在?流徙途中?死?了,安福和她两?个?弟弟妹妹被?发卖成奴,是她刘瑞君救下安福,她才有了后来的好日子。崔慕珠进宫,安福被?派到?仙居殿侍奉,起初她还很听话,时常往合欢殿传递消息。但后来她却变了,半个?月或是一月不主动回禀,便是着人去找她,她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事来。
刘瑞君亲自去找她一趟,安福却跪下,恳求不要再让自己做这等丧天良的事。
彼时刘瑞君才知?,安福早就被?崔慕珠的小恩小惠打动,觉得给自己送消息便是对不住崔慕珠,良心?过意不去。刘瑞君冷笑,却也没有为难,叫安福磕了三个?头离开。
谁知?安福是个?祸害,非但不传消息,还处处防备着合欢殿,不让旁人往外递崔慕珠的动静。她像一条狗,护着自己的主子。那段时间,刘瑞君烦透了她,但还是留她性命了。直到?一场大火,崔慕珠烧死?在?里面,三年后又折返宫中?,刘瑞君本想就这么?算了。
但是,崔慕珠回宫后,刘长湛几乎夜夜去那儿?,恩宠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像是根本不在?意崔慕珠和言文宣的奸/情,还是被?她当做珍宝。刘瑞君的嫉恨无处发泄,故而找上了那个?帮助崔慕珠的贱婢安福,她将安福绑在?刑架上,用尖锐的刀挑断她的手筋脚筋,看她痛苦的哀嚎求饶,心?里很是痛快解恨。自那以后,但凡崔慕珠受宠,刘瑞君便去地牢惩罚安福,最终她的手脚全被?砍断,但刘瑞君不舍得让她轻易死?掉,又叫大夫为她止血,诊治,把她封在?大瓮里,生?不如死?的熬着。
刘瑞君笑起来,抬手抚在?贾源眉眼处,道:“梦见你了。”
贾源一愣:“我让殿下忧虑了吗?”
“是啊,梦到?你背叛了本宫,和那些贱人一样,要弃本宫而去。”刘瑞君说?话间,手指流连在?他唇角,眼皮轻抬,双臂勾住他的后颈,贾源俯身下来,由着她肆意妄为的逗弄。
贾源是阉人,但阉人有一双比谁都灵动的手,可侍弄的长公主舒畅满意。
事毕,刘瑞君屈膝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泪眼朦胧,腿缓缓落下,贾源从床尾回来,声音变得低哑暗沉:“殿下可舒服了?”
“贾源,说?你
这辈子都不会背叛本宫,说?!”
贾源望着她,轻声道:“奴才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
刘瑞君高兴地笑起来,抱着贾源将下颌搁在?他肩上,然眸眼却是冷的,她将唇凑过去,一字一句道:“东宫那边,你得加紧些了。毕竟我那外甥刚得了长子,正欢喜的厉害。除去陛下下令赏赐的,你们宣徽院也该主动挑点旁的,我那外甥喜欢字画古玩,你今儿?便送去吧,他必定爱不释手,时常翻看。”
贾源嗯了声,刘瑞君阖眸。
既然谁都靠不住,便也不该徒留指望,抛弃她的,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阿湛,你也不例外。
因大理寺卿是崔钧,也就是将作大监崔泰的儿?子,崔慕珠的兄长,故而关于玉堂殿姜皇后被?砸一事,崔钧交由大理寺正卢辰钊来复查。
卢辰钊今日午前抵达玉堂殿,殿内早已恢复如初,断裂的横梁被?抬出去烧毁,地上砸的坑洞也已经更换了地砖。案发到?现在?,除了崔泰之前被?勒令休沐外,将作监还有两?名梓匠被?关押在?牢,两?人被?打的皮开肉绽,该招的不该招的,招了个?彻彻底底,至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如今谁也不敢确定。
卢辰钊没有再见那两?人,即便他们再行改口,证词也将不具说?服力。他需要另行突破,找到?事情的关窍。
玉堂殿内外皆有宫人洒扫,他将令牌出示后,宫人俱是恭敬退下。
卢辰钊其实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证据早就在?大理寺干涉前被?损毁,如此仓促,幕后必定有人指使?,他询问过将作监的匠人,得知?在?姜皇后出事后,整个?将作监便撤出了玉堂殿,所以应当不会是崔家人。而在?后宫有如此手段和能力的,只?有姜皇后了。
会是苦肉计吗?
卢辰钊怀着疑惑踏出玉堂殿大门,迎面看到?一行人往斜对面的鹅卵石道走去,他一眼认出李幼白来,遂疾步跟上,快到?并?行时唤她。
李幼白吓了一跳,闻声扭头,见他冲自己一笑,那眼睛犹如满天星辰,她又想起那天夜里,被?他摁在?树上亲吻的场景,当即脸上一热,忙转过头去。
“叫你呢,要去哪?”
他心?情甚好,尤其看着她腮颊和耳根因自己而泛红,便觉得自己在?她心?里地位不一样。
“去勤政殿,你怎么?在?这儿??”李幼白注意到?后头的玉堂殿,忽然明白过来,问:“你来查姜皇后的事?”
这种事稍有不慎,两?方得罪,却是吃力不讨好的。
而且就算最终查出结果,不管是什?么?,都将引人对立,何况圣上的意图不明,怎么?查,偏向谁去查,未尝可知?。
卢辰钊嗯了声,跟着她往前走,两?人落在?队伍后头,卢辰钊忽然伸手悄悄捏她小手,李幼白吓了一跳,忙缩回去攥成一团,瞪他,他却笑嘻嘻的回望过来。
“你若是下值,我送你回去。”
“不用。”
“那我还在?宫门口?”
“不要。”李幼白脸上一热,看都不敢看他。
“那我去勤政殿外等你?”
“卢开霁,你别缠着我了,好不好?”李幼白既生?气,又不敢大声,压低嗓音半是警告半是央求。
卢辰钊的脸一下沉寂下来,好看的眉眼星辰全散,像是被?人丢掉的小狗,他低着头,不说?话。
李幼白觉得自己有罪,但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横竖都是要说?清楚的,他不能总这么?不明不白跟着自己,说?是朋友,可那种事,岂是朋友能做的?长此以往,对两?人都不好,拉拉尝尝,含含糊糊,没意思。
她抻着他,他忽然抬头,低声道:“你这是嫌弃我了。”
李幼白:....
他又自顾自说?:“是我亲的不好?叫你烦了?”
李幼白的脸红成樱桃,说?话险些咬到?舌尖:“不是,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便是亲的极好?”
李幼白:....
“李幼白,我是第一次,你总得谅解,是不是?”他振振有词,打定主意浑水摸鱼,“我聪明,学东西?快,下回肯定会更好,你信我。”
“卢开霁,我们只?能做朋友,你不要再说?这些乱糟糟的话了。”李幼白转身就走。
卢辰钊提步跟上去,不以为意,“我知?道是朋友,我没逼你要名分,不是?”
李幼白越走越快,卢辰钊三两?步便越过她,闷声闷气道:“没名没分我都不介意,你生?什?么?气?李幼白,你对我不公平,知?道吗?
明儿?我歇着,我查过,你也是,咱们去护城河逛逛吧。”
李幼白不想搭理他,提着裙子想跟上其他人,被?他握住手腕,她惊道:“这是在?宫里,快些放开。”
“那你点头,我放开。”
“我不去。”
“以朋友的身份,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卢辰钊上来倔劲儿?,“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说?,我改。”
李幼白能怎么?说?。
“既你说?不出来,那明日我去你住处接你,你早些用早饭,省的晌午日头毒,咱们逛逛早市。”
“卢开霁,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你朋友啊。”
李幼白彻底没了脾气,她有点奇怪,卢辰钊这张姣好的面皮下,是不是藏了个?无赖,她伸手,捏他的脸,想扯开他脸皮确认一番。卢辰钊看到?她怒气冲冲的小脸,也不躲,弯下腰任由她到?处揉捏,她是真的用了狠劲,捏的他骨头脸皮生?疼。
“好捏吗?”他嘶了声,热气喷在?李幼白耳朵上。
李幼白松手,问:“你不是卢开霁。”
“那我是谁?”卢辰钊愣了瞬,反问。
“你应当是卢开霁的双生?兄弟,不对,真的不大对劲儿?。”
她自言自语,看着那张俊朗的脸慢慢启唇,轻笑,继而笑的越发放肆,卢辰钊咬了咬舌尖才忍住笑声。
“原来你喜欢这样儿?,我都依你,随你怎么?想,都成。”
李幼白觉得卢辰钊疯了,动情的男人太?可怕,既黏人又不讲理。
勤政殿内,吏部官员正在?与陛下呈禀官员考核一事,眼见着到?了半年小考,京中?名录业已整理完毕,只?地方上的还有些因驿站缘故,耽搁下来的,但统共也没几个?没到?的了。
李幼白和翰林院其他官员站在?旁侧等候,待听到?济州时,便竖起耳朵,没多时就听到?父亲“李沛”的名字,又听见吏部潦草几句省略,说?的无功无过,陛下连眼皮都没抬。但凡朝中?没有官员帮腔,地方上做的再好京里也不知?道,因为功劳都会被?上峰占去,父亲在?济州多年,为百姓做了不好实事,但他上峰换了好几个?,个?个?都升迁了,只?他还在?济州不上不下。
或许父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他明知?道缘由,却又不争不抢,兄长也随了他的脾气,两?人如今都被?调到?济州临县,活多辛苦,不讨好。
陛下朱笔一提,勾出几个?今年升迁的官员,吏部得了旨意,很快躬身退下。
翰林院是来为陛下讲书和起笔草拟的,李幼白是新人,故而跟在?两?位侍讲身后,令起了一条小案备用记录。
陛下勤勉,不过半个?时辰便理清了吏部几件棘手的大事,侍讲飞快记录,李幼白也跟着草拟。接下来便又轮到?兵部,北边和西?边屡有匪患,镇守的将军回报,要粮草和军饷,但数目与往年比翻了一番。陛下将那名录往旁边一掷,顾乐成忙捡起来递给执笔的侍讲。
“替朕看一下数额,还有吃空饷问题。“
侍讲扫了眼,对有些数目不大确定,便扭头与李幼白说?了几句,知?她脑筋反应快,便交给她去快速浏览。
李幼白不敢耽搁,将那名录与去年和前年的分别对比过,找出缺漏用笔小心?勾出,又快速在?纸上计算出三年来的差值,统共一看,果然不少名堂。
吃空饷是必然的,只?是吃的有点太?狠。
陛下看到?账簿上的数额,面色倒是如常,只?静默了少顷,叫人去东宫找来太?子。
这是李幼白第二次见到?储君,上一次是殿试之时。他与陛下很像,浓眉大眼,但身形瘦削,有些威严不足,显得很是文弱,或许是因为年纪不到?,历练不足,总之站在?陛下身边,却是少了些许储君的霸气。
陛下与太?子说?起西?北两?地军情,言语间提到?姜家这个?外戚,说?来也巧,西?边将军是太?子刘怀的舅舅,北边是刘怀的叔叔,两?个?将军一起发力,共同寄回索要军饷和物资的奏疏,若说?没有猫腻,任谁都不肯信。
这奏疏是在?将作大监崔泰复任前到?的京城,也就是说?,当他们往回寄信时,姜家因为姜
皇后的事正站在?上峰,那一群老臣也都偏帮姜家,出于对自身盲目的自信,他们才敢趁机提要求,觉得陛下会因崔家伤害姜皇后而偏袒姜家,给与补偿。
但他们猜错了。
刘长湛能牢牢握住兵权毫不松懈,是因为他有底气,有底气的前提是早有布防。故而姜家那两?位的动向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奏疏抵达京城时,还有一封密报也跟着到?来。
李幼白听出圣意,又见太?子刘怀跪下,便知?陛下此番势必要惩处姜家了。
刘怀咳了几声,背影略显佝偻,刘厂长不忍心?,叫顾乐成给他披了件薄斗篷,刘怀回头,拱手行君臣礼。
刘长湛看过刘怀的长子,襁褓里的婴孩白白嫩嫩,眉眼间依稀有自己的影子。他赏了长命锁,又令宣徽院打了一套纯金首饰,搁在?那孩子的小床下。
刘怀和刘颉都是姜皇后的儿?子,也是他刘长湛的儿?子,在?刘识出生?时,他便立了刘怀为太?子,这么?多年,这位太?子当得着实勤勉谨慎,也着实庸庸碌碌。
刘长湛叹了声,摆手:“都退下吧。”
几人便要走,刘长湛忽然抬头,冲着李幼白道:“李卿,你留一下。”
待人都走后,李幼白躬身站在?殿中?,顾乐成示意众人,都退到?门外,而后他走向屏风,守在?那儿?候着。
“方才可听到?你父亲的名字?”刘长湛的声音显得很是疲惫。
李幼白道:“是,微臣听到?了。”
刘长湛抬起眼皮,看着她恭敬站着,便又道:“你把头抬起来。”
李幼白便往上略微抬了点,刘长湛皱眉:“抬起来,看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