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屋内静谧无声, 两人的呼吸都敛了。
李幼白像是没听见,更或者说是被他惊到,以至于僵在原地神色茫然。
卢辰钊耳根发烫, 但话已经说出,便没有临阵脱逃半途而废的道理,他是镇国公府世子,是卢辰钊,是从来不会自卑, 只?会睥睨旁人的卢开霁。
他合该沉声淡定,等着必然的答复。
他都?这?般低声下气, 坦言告白了, 她应当明白他的心,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但李幼白的沉默让他渐渐焦躁,他甚至在脑中不断盘算,要不要再多许些承诺, 诸如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如珠如宝, 会爱她护她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但他又怕说出来适得其反, 显得太过迫不及待和轻浮, 便忍着,等着。
可李幼白是怎么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卢辰钊上前?, 脸霎时热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问?:“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李幼白微微仰起头, 而后缓慢地?点了点。
“那?你的回答呢?”
李幼白皱眉, 卢辰钊的心一下揪起来,忍不住提醒:“我不着急, 你仔细想想再答我,想清楚了。”
“其实...”
“李幼白,你知?道我问?的是何意思?吧?”卢辰钊见她开口,忙打断确认。
李幼白慎重地?嗯了声,卢辰钊捏起拳来,感觉喉咙都?干了,闻言紧张地?暗吸了口气,既想赶紧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站在那?儿?就像个等待行刑的犯人,纠结煎熬。
“你说吧。”
“我没想过这?件事,也不想考虑的这?样?早。”李幼白坦言,“我读书是为了做官,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被琐事绊住脚步,影响日后前?程。”
“这?不是琐事,是必经之事。”卢辰钊慢慢冷静下来,听她这?几句话,便约莫猜到她的想法。
失落,失望,没有得到对等的喜欢而感到格外?沮丧,不忿。
“但凡女子嫁人,便会被催着生子管家,被后宅诸事困住手脚。我努力?了十几年?,不是为了做一个相妇教子的好妻子。我有我的报复,有我自己规划的路,这?条路步步清晰明朗,也让我知?道每日该做什么,该为了什么而去拼命努力?。”
“卢世子所说的东西,至少尚未出现在我目前?的规划中。”
“所以,我不接受也不能给与卢世子任何回应和承诺,对不起。”
她回答的语气冷静而又条理,甚至那?声“对不起”也没听出惋惜的意思?。
卢辰钊松开手,“你的规划里,可有旁的男子?”
李幼白:....
“可有闵裕文?”
“没有。”
“那?有什么?”
“考试,做官,升官,置办宅院,有足够大的能力?保护家人。”
卢辰钊想了想,道:“那?就好。”
“什么?”李幼白不解。
“既然没有旁人,那?我不介意成为你的额外?规划。李幼白,你总是要成婚的,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我等你。”
李幼白摇头拒绝:“我不要任何人等,对我来说会是负担,因为我不保证我会如你所愿,也不保证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要嫁的人会是你。兴许你我都?会改变,所以别说这?话,也别等我。”
卢辰钊觉得李幼白当真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无情。
“你没嫁我,我没娶你,你怎么就能认定我会是你的负担。”
“我不是说你是我的负担,我是说这?种虚无的承诺...”
“李幼白,你不让我等,我偏要等。我是公府世子爷,我做的决定,不需要任何人来准允或是拒绝,也不用谁都?担责。”他又恢复那?矜贵倨傲的模样?,看?着李幼白,一字一句道,“那?就继续做朋友吧。”
“最好的那?种。”
末了还嫌不够,补充:“至少比闵裕文要好。”
李幼白叹:“卢世子,我很?认真跟你回复...”
“我也是。”
他便要推窗翻身出去,手撑开又放下,扭头朝李幼白走来,神色怏怏。
“李幼白,我今日是不是特别丢脸。”
李幼白:“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你知?道了,怎么办?你总要补偿些什么,不是吗?”
李幼白觉得他在胡搅蛮缠。
“抱一下,好不好?”他偷看?她的神色,见她小脸写着抗拒,便又添了句,“就算是朋友,抱一下又怎样??”
说罢,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他知?道自己卑鄙,但如若再不往前?迈一步,两人永远不可能有出路。便凭着李幼白这?冷心冷肺的规划,恐怕再等十年?也没有他。
什么朋友的拥抱,朋友间可没有这?样?的拥抱。
他暗戳戳想,往后便要如此,以朋友名义,行亲密之事,他就不信她不回头。
殿试如期而至,李幼白与二十名考生答完卷后便等着陛下和主考官提笔排名。
他们如今等在外?殿,站成两列候在中贵人身边。
忽觉众人躬身行礼,继而听到“殿下”的称呼后,刘瑞君从外?面进来,走到李幼白身边时,故意停了下,扭头冲她盈盈一笑:“李娘子,你可真是不负厚望,果然入了殿试。”
李幼白现在听到她的声音便觉后脊发凉,闻言也没抬头,只?低着眉眼做恭敬状。
刘瑞君离开,进殿后与刘长湛行礼,接过选出来的三份试卷一一品鉴。
不期然,第一份便是李幼白的。
字迹清隽有力?,卷面整洁规整,前?面文章做得毫无瑕疵,若非要挑错,那?便是策论还略显稚嫩,毕竟考生都?还未入仕。其余两份写的还不如她,言语间透着股高?谈阔论的豪气,一看?便知?尚未被现实打压。
“阿姊觉得这?三份应当如何排序?”
刘瑞君笑:“陛下都?已经排好了,何故还要问?我?”
显然,这?三份试卷在她进殿前?,刘长湛便已经有了主意,若不然也不会靠在椅背上,连笔都?没拿。
“总要让阿姊过目才好放心。”
“陛下是要点她为状元郎?”
李幼白的名字赫然纸上,在刘瑞君询问?的同时,礼部官员已经拟好名录。
“是女子,又是才华横溢的女子,今年?阿姊既然大力?提拔女郎入仕,不若就彻底昭示皇威浩荡,好好拔一拔女郎的士气,如何?”刘长湛瞥过刘瑞君的反应,将名录递给顾乐成,顾乐成躬身接过后退下高?阶。
旋即响亮的声音贯彻大殿内外?。
“宣探花郎吴冕,榜眼齐天浩,状元李幼白入殿见驾!”
肃穆的氛围下,李幼白在当中,与另外?两名考生跟在中贵人后依次走进大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注视和审阅。
三人躬身低头,走到指引位置后行叩拜大礼,道圣上万岁。
刘长湛命其抬头,却在看?到李幼白的瞬间,脸色骤然一凛。
刘瑞君轻轻抿唇,自是注意到刘长湛的反应,她便知?道,对于刘长湛而言,这?张脸实在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当年?他能迎崔慕珠入宫,今日呢,会不会重蹈覆辙,将这?位状元郎收入囊中?
刘瑞君被刘长湛伤了心,如今彻底醒转过来,鱼和熊掌若能兼得最好,若不能,便不好执着于一物,省的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得不到刘长湛,便要夺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在手,她想要什么便也容易获得,总不至于被男人弃了,便也自怨自艾,一蹶不振。他们是姐弟,姐弟总是相像的,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冷血自私。
但刘长湛只?是刹那?的凛颜,片刻后恢复如常,与三人说了些鼓励的话,又破例,当堂授封。
吴冕和齐天浩封为翰林院待诏,李幼白为翰林院编修。
三人谢恩,随后去往后殿更换衣裳,准备参加晚上的贺宴,凡是进入殿试的考生皆可赴宴,可谓能瞻仰陛下近颜,个个喜上眉梢。
刘瑞君走出大殿,长廊尽头匆忙赶来一人,走向她后低头凑到其耳畔小声道:“殿下,关于安福,大理寺已经查到你身上了。”
“还在往下查?”刘瑞君不以为意。
“是镇国公世子卢辰钊,也是如今的大理寺正,此人极其狡诈,明面上罢手,但暗地?里仍悄悄探寻。若他再查下去,定能将殿下找出来的。”
刘瑞君勾了勾唇,她当日着人将安福扔进井里,便不怕任何人去查。这?件事到最后也只?一个结果,无疾而终,什么都?查不到。
她这?般做,也只?是为了刺激崔慕珠,她就是想看?崔慕珠生气,发怒,看?她闷闷痛苦的样?子。
“不用搭理他,且叫他去查。”
“是。”侍卫回禀完,又道,“今日宣徽院的来报,道给仙居殿的东西也都?处置好了,叫殿下放心。”
贾源做事,刘瑞君自然放心,她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然而刚转身往外?扫了眼,却见廊庑下站着个银须白发的长者,他风尘仆仆而来,右侧肩上还背着个掉漆的药箱。
刘瑞君怔住,待反应过来神色立时转变,唇带笑,语气也温和许多。
“庞公,你怎么回宫来了。”
庞弼满面灰尘,他收到燕王的密信,便马不停蹄往京中赶路,一把年?纪颠的骨头都?要散架。
刚进宫,便见到故人,神色微微一滞,冲刘瑞君拱手做礼。
刘瑞君忙扶他,道:“庞公于我和陛下有救命的恩情,不必多礼。”
当年?母妃不得宠,她和刘长湛也备受冷落,何况彼时皇后为了自己儿?子铺路,用尽手段对付年?龄相仿的皇子,他们还算好的,只?是缺衣少食,用度上克扣。稍微忍忍倒也说得过去,那?时好多皇子陆续亡故,死因也总查不明确。
只?差一点,若不是庞公,或许刘长湛也会死在那?场阴谋里。
庞公可怜他们,悄悄替他诊脉,祛除了将进骨里的毒,并嘱咐两人注意饮食,从那?以后,刘瑞君才养成事事挡在刘长湛面前?的习惯,尤其在吃食上,她会为刘长湛试毒,也会拼劲性命守着他。
往事不可追,思?及只?会痛。
刘瑞君懒得去想,问?庞弼回宫作何。
庞弼也不隐瞒,径直回她要去仙居殿,刘瑞君脸色一变,又问?他去作甚,而庞弼只?说为崔贵妃调理身子,随后便跟着宫婢离开。
刘瑞君却是心慌了一下。
仙居殿的赏赐皆被找出,以李幼白怀疑的为主,率先拿到庞弼面前?检查。
最终他找出个辟邪的桃木剑,捏着剑柄嗅了许久,旋即猛地?掷到地?上,剑柄断开,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几颗小珠子陆续滚出来。
燕王惊骇:“庞公,这?是什么东西?”
庞弼看?了看?,道:“这?东西还好,只?是容易使人疲惫,但用的久了,还是会损伤身子,且这?种损伤是日积月累的,等到捱不住的那?日,也查不出原因。”
“母妃常年?有头疾,且是在春日发作,劳烦庞公帮母妃诊一诊脉,也好叫人彻底放心。”
庞弼知?道崔慕珠的身子一直由?贾念之照顾,闻言抬起眼皮问?:“念之做的不好?”“
“不是,但我们有疑虑,请庞公为母妃先行诊治吧。”
庞弼神色凝重,走到内殿时,崔慕珠也朝外?看?来。
四目相对,庞弼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又见面了。”
崔慕珠笑:“给庞公添麻烦了。”
她伸手,雪白的腕子横在案面,庞弼本想落条帕子,但崔慕珠摆手:“你直接诊吧,无须多礼。”
庞弼边诊脉,边问?她发病的时间和症状,越听眉头越皱,从手腕的脉,再看?她脸色和舌面,他嘶了声,殿中人俱是紧张起来。
“母妃可是被人...”燕王欲言又止。
庞弼:“我也不大确认,从脉象来看?,贵妃亏虚已久,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仿佛还有一种极其细弱的毒在你体内,几乎辨别不出,我也只?是怀疑。
多年?前?我去波斯国游历,听人说起这?种毒,此毒无色无味,但是若每次加到吃食里一点,每年?只?要一次,那?也足够叫人噩梦缠身的。”
燕王看?向崔慕珠,他几乎预感,母妃前?段时日以及往年?的惊厥噩梦,都?是有人在动手脚。
旁边又道:“贵妃体内的量,应当累极多年?了,长此以往,贵妃怕是会神志不清,也就是俗话说的疯子。”
疯子?
崔慕珠攥紧巾帕,忽地?想起拾翠殿莫名变疯的堂妹,其实那?时她就觉得古怪,但因为无人查验她尸体,故而都?当是她失宠后自己疯了,爬上假山了结了性命。
庞弼开了药,燕王着亲信前?去盯着厨房熬煮。
此事太过意外?震惊,以至于他片刻不敢耽搁,在与庞弼沟通完后,两人一道前?去面圣。
对于庞弼,刘长湛同样?怀着感激之情,故而当他跪下时,刘长湛亲手将人搀扶起来。
“庞公,你见朕可以不跪。”
燕王神色动容,当即便见庞弼诊出贵妃中毒的事呈禀上报,刘长湛的脸登时巨变,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额间太阳穴青筋隐隐暴鼓。
他双眸凝重,听到最后大掌猛地?拍向案面,周遭霎时安静下来。
“朕知?道了,先回去照看?你母妃。”
“父皇!”
“回去。”
燕王悻悻离开,他愤怒,但又不理解父皇最终的冷静,明明他听到母妃中毒时,一开始是紧张的,但后来为何又变成平静,近乎麻木的平静。
所有人都?离开后,刘长湛坐在圈椅上,右手扶额,声音疲倦。
“顾乐成,去合欢殿,把她给朕叫来!”
顾乐成深知?陛下已然动怒,若不然也不会直接称呼“她”,而不是阿姊。此事一定极其严重,故而他道了声是,赶忙提起衣袍匆匆往外?疾走。
殿中,刘长湛双眸慢慢变得通红,回忆如狂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荡开。
贞武十年?春,那?夜下了场雨,倒春寒,仙居殿中却是一派暖暖春意。
他抱着崔贵妃极尽癫狂,昼夜不肯消停。他用尽手段,冷眼看?她在自己怀里颤抖,雪肤从白腻变成殷红,长睫沁着黏腻的湿气。
他将她从榻上扯到地?上,仰躺在柔软的裘毯,他使她除了呜咽发不出别的声音。他想让她求饶,可她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发出令他欢愉的回应。
那?一日的前?夜,刘长湛以试图弑君谋逆的罪名,将状元郎斩杀,弃市。
而他的贵妃,于被宠幸的次日骤然发病,何其耻辱的记忆。
自此之后,每年?春日,贵妃都?会噩梦惊厥,身为帝王的刘长湛,不仅选择置之不理,而且会在贵妃躺在病榻的时候,去往后宫诸嫔妃那?里,找寻他该有的快活。
他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男人,她又该死心塌地?去喜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