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老头子极力推销着自己的破旧衣裳说:“你们不用不好意思,你看你儿子身上打个补丁不是一样能穿么。”
林回缓缓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发现胳膊肘有个不大点的补丁,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胳膊肘的地方容易磨, 村子里的人穿的久了难免会有个补丁。
林向阳见到老头子跟他搭话, 看对方的说话态度似乎是个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便客气地说:“谢谢你, 但是我家不缺衣服,是这个小娃娃把她舅舅的衣服弄脏,不得已穿的旧衣服。”
张凤英让了让地方,叫安安也坐到椅子上。
安安不想坐, 她脚冷,走一走反而不那么冻脚。
林向阳手术急,后来又在这边住了十来天院,她没时间回去拿棉鞋,脚上穿的还是单布鞋。
小瑶瑶看她走来走去, 自己坐不住, 伸手要小姨抱抱。
小娃娃“咿咿呀呀”地晃了晃手, 手上的小银铃响了一声。安安听到对面年轻女同志说:“哟,手上的烂铁响的跟真的似的。不知道还以为是银的呢。”
她没等安安说话, 瞧着安安脚下的千层底的布鞋说:“你脚上的鞋底子不错, 回头给我缝两双。”
张凤英给人缝过鞋底子,千层底的鞋底费眼睛费功夫, 一双下来得花她三天的功夫。村子里给的手工费也比一般的衣裳高, 能有两元钱。
倒是这位女同志说她识货也算是识货, 说她不识货,还真开口说:“一双给你们六角钱, 我是八寸八的脚,给我可大一点缝。”
“谁说要给你缝鞋了?”安安觉得她说话有股瞧不起人的架势,开口说:“还真把六角钱当做宝了,这样的鞋底,要是六角钱一双,要多少我买多少。”
老太太见儿媳妇惹到他们不快,带着歉意地说:“她说话就是心直口快,你们见谅啊。”
林回说:“这是心直口快么?就是盛气凌人。”
林向阳一直瞅着门口发愁,他还没想好给天天乐乐什么见面礼,听到他们说话,摇摇头说:“别吵了,等你们大嫂过来看着不好。”
林回把身上的旧棉袄拍了拍,抬头看了眼太阳,不欲跟对面一家人争执,接过话题说:“再等一会儿还不来咱们就上去,免得二姐做好饭找不到咱们。”
张凤英也不是争论口角的性子,她拉着安安的手说:“你回头帮我问问医生,你爸有没有忌口的东西。咱们最近吃饭的人多,容易忘了。”
安安说:“行,我等会就去问。正好也问问医生你摘了肾是不是也要有忌口的。”
对面的小卢一下提高声音说:“我说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进来,原来是‘捐肾’!嗬,还真是赚钱有术。也不知道农村肾一颗值多少钱,我猜顶天也就一百元。”
老头子打断儿媳妇的话,斥责道:“你赶紧跟他们道歉,这哪里是干部家庭出身的人说的话!一点分寸都没有。要是被别人听到举报,他们岂不是白白捐出去一颗肾。”
老太太说话的语气很奇怪,也不知道是真心训斥儿媳妇,还是在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你没下过乡,不知道农村人过的有多苦。为了一口饭,就在泥巴地里刨食。你看他们穿的衣服还带着补丁,真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嫁到干部家庭来,能穿的起的确良,吃的起香肠。你爸让你跟他们道歉,你赶紧道歉,实在不行,你看着买点花生瓜子什么的给他们补偿一下。马上就过年了,省的他们花钱买了。”
林向阳的注意力成功被老太太拉了回来,当然拉回来的不光是注意力,还有一股捅了神经病窝的感觉。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看着对面穿的旧旧的中山装的两位老夫妻,以及裹着蓝黑棉袄的年轻女同志,林向阳还真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他们在优越什么?
他们在显摆什么?
林向阳打量半天,还真没看出来啊。
张凤英知道林向阳这两年越来越忍不下脾气,她跟林回打了个眼色,让林回把他爹往回带。
然而林回也来了脾气,对面一家三口完全就是狗眼看人低。
嘴里头说着是道歉,字字句句都是在欺负老实人,看不起农村人啊。
对面老头子看他们不做声,还以为是农村人见到领导干部胆怯。
他带着领导干部们特有的对劳动人民嘘寒问暖时,生疏而客气的笑容说:“我没有管教好我的家人,让老兄弟见怪了。她们都是在家里养尊处优习惯了,说话刺耳不中听。来来来,我这里有烟,老兄弟来一根,就算是我替我的家人们给你道歉。”
林向阳咧着嘴,也不知道是被气大了,还是被神经病一家闹的哭笑不得,他也学着老头子生疏客套的笑容说:“我可不抽烟啊,我二闺女说,抽烟短命,在医院抽烟那就是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老哥啊,我就不抽了,你着急赶路的话,你抽,你多抽点,我就算啦。”
老头子也不是多大的干部,就是个副科长退休,堪堪比科员高半级。
混了一辈子混成这样算不得多有出息,最后也不过是资历在那里摆着,让他退休的时候能好看些,厂里领导大发慈悲给他弄了个干部身份。
长时间当群众的人,渴望当干部渴望的发疯,好不容易当上干部结果还是退休。
他没地方拿着干部的款儿,城里人拈亲带故总会有干部亲戚,只要是干部,那他就是最低级的一等,谁也比不过。他只能把自己的干部身份往农村劳动人民身上使一使。
什么买菜的时候背个手到菜市场里挑挑拣拣啦。一个月仅有一次去餐馆吃饭的机会,他不能放过,也要带着家里人,对着一桌素菜唤来服务员指点江山。
到了医院里,医生护士他们一家人不能得罪,一般在干部住院区住院的他们也惹不起。犯了干部病的一家人,好不容易看到不如他们干部身份的群众,憋着干部的架子总算能使出来了。
张凤英看个稀奇,她小声跟安安说:“他们这样瞧不起咱们,你说我咋就不生气呢?”
安安比她娘有些文化,想了想说:“可能是思想境界不一样了吧。以前咱们家穷就怕别人在背后说咱们是穷鬼。现在家里环境好了,再有人说这个话,咱们打心眼里也就是把它当做玩笑话听听。”
林回当了兵,站姿挺拔,但在家人面前还是放松的。他乐的摸了摸自己胳膊肘上的补丁,靠在后面的梧桐树上说:“没想到小小的补丁还成了照妖镜,怪不得要忆苦思甜,做人还真不能忘本啊。”
忘本?
这两个字一下刺痛了老头子一家。
老太太可是跟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群众”,好不容易熬到六十岁有了个“干部家属”的身份,居然让她不要忘本?
他们的儿媳妇知道公公婆婆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提起以前当“群众”时候的事,她自以为刁钻地说:“照妖镜?我看是照穷镜吧。看你们一家在这里愁眉苦脸的,要不是就是捐肾的钱不够花,要不就是有病没钱给医药费。不管是哪一点,你们有什么资格叫我们不要忘本?”
小瑶瑶似乎被她的话逗笑了,她拍着巴掌“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一笑,让林向阳和张凤英他们也笑出声。
对面的小卢见到她说的话被一群农村人笑话,气的眉毛都要立起来。
林向阳说:“我的确是愁眉苦脸,但也不是因为‘穷’,我家里以前的确很穷,不过现在日子过的好了,犯不上为了钱愁眉苦脸。”
老头子说:“看你家儿子这样的打扮,就算是为了儿子挣个好出路,你也应当跟我好好交个朋友,不应该不识抬举。你们一家还真是粗鲁的乡下人。”
林回手握拳顶在嘴边笑了半天,摆摆手说:“你们一家三口实在有意思,你们多说一会儿,我听着回头学给我二姐听。她最喜欢听神经病说话呢,前些天刚把一对神经病母女送到医院里去,你们要是也想去,回头我跟我二姐说一声就成了。对了,是免费的。”
老太太脸黑的不行,她扶着长椅站起来,指着林回说:“我老伴可是棉花厂的副科长,你还真是没眼光。要是跟我们家处的好一点,结个善缘,等到明年棉花厂招工,说不定还能看情况把你介绍到里面上班。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鼠目寸光。我看你后不后悔的。”
说不定、看情况?
这就是连介绍到棉花厂上班都还拿不准呗?
就这样还暗示要别人家巴结他们家?真是好大的官威。
张凤英不懂干部等级,她问林回说:“副科长是什么样的官?混了一辈子下来,该不会比你二姐夫还厉害吧?”
林回故意用对方听的到的声音说:“我还真没接触过这么‘大’的官。”
他开口,对面也洋洋得意,一群泥腿子上哪里能接触到城里副科级国家干部呢。
林回酝酿的差不多,看到对面得意不行的嘴脸,勾了勾唇角,故意说:“二姐夫的那位警卫员叫什么名字来着?”
安安嘴巴快,说:“叫小瓜子哥哥。你问他做什么?”
林回说:“我就想问问瓜子哥,到底副科级的国家干部大,还是二姐夫的官大。”
“二姐夫?警卫员?”对面的老头子一下坐直身子说:“你们哪里来的这样的亲戚?八竿子打不着还往自己身上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说的是真的!我告诉你,本来我看你愁眉苦脸的,还想着要不要帮你一把手,老兄弟啊,你是自己把自己的路走短了啊。”
林向阳看到住院部的铁栅栏被保安打开,他不认得汽车,但认得汽车盖盖上面的小红旗。
他笑着跟对面老头子说:“我的路短不短无所谓,反正我知道你的路长不了。反正你有一点说的挺对的,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你当官的指点两句就指点两句,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反正我觉得我在子女管教方面能比你强一点。”
老头子看到林向阳跟他正面刚起来,他坐不住站起来说:“我儿子现在在棉花厂里面二级工,不比你穿补丁的儿子强上百倍。你们泥腿子里的人就喜欢异想天开,总是想着能碰到个大人物。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混进来的,反正我现在就去找人,把你们全都给轰出去。”
林向阳看了他一眼,他慢悠悠地说:“住院部我进不来?我可是干部家属。”
老头子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说:“你们一家能找出一个当干部的算你厉害。”
林向阳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走到老头子面前,掰着手指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干部是什么样的,不过我想问问老哥啊,我有个团职领导的二女婿,一个副团的大儿子,一个教授女婿,还有一个一等功的二闺女。另外还有两个没多大出息,但是一个拿了全国军人比武第三名的三闺女,和一个刚刚考上炮兵学院以后要当军官的小儿子,我这样的够不够资格住到干部病房里啊?”
老头子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捂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儿媳妇帮她顺着胸口的气,忙说:“爸,你听他胡说些什么,谁还不会吹牛啊。”
嘴上这么说,小卢心里却是忐忑。难不成还真是在人前显摆多了,碰上个真佛?
林向阳不管对面怎么样,反正红旗轿车缓缓地停到长木椅前面。
红旗轿车一停,对面的老头子都要吓得翻白眼。他在体制内可太知道一辆红旗轿车代表着什么。
至少眼下可以证明,他这位老兄弟说的话,恐怕真是真的!
他一口气哽在嗓子上不上下不下的,他往旁边瞪着眼睛看过去,老太太已经在椅子上面哆嗦。
“不会把咱们给撵出去吧?”老太太气短地说:“你、你的副科干部压不压的住他们啊?”
老头子怒吼道:“副科副科,你还真把副科当做天大的官!赶紧走,赶紧走!”
他想站起来,小卢一手没扶住,又让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红旗轿车的车门打开,天天和乐乐冲了出来,嘴巴里脆脆地喊道:“爷爷、奶奶!”
林向阳慢悠悠地张开手,转头跟老头子说:“对了,我还有三个孙子辈的,以后都要当军官的,你说这样还够不够资格住在这里看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