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色正浓, 池边露重,长公?主府里的侍女们端来玉碟裱花的精致吃食,又抬了炭盆来, 添了银霜碳。
做完这些, 侍女们替两位主子净了手,依次退下。
魏婉听?到苏窈的话,脸上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反倒自然地递给她一块清露糕, “你?尝尝这个, 此前你?来我府上, 总念着要吃这个,便是你?许久不曾来, 我底下这些侍女, 可都还记着给你备呢。”
苏窈接过?,咬了一口, 因有心事,故而吃的食不知味。
魏婉道:“当年?众多苏家儿郎奉旨出征,收复失地,却因援军陷入包剿,退守岐城,朝中分立两派, 一派主战,一派认降,还未论出结果,便有消息传来, 说苏……你?三哥兵行险招,千里走单骑, 取了敌军副帅的首级,引得众怒……最后,你?三哥连杀百余人,引颈就?戮。”
苏窈已?不是第一次听?长公?主说起此事,可每回听?见,她仍忍不住鼻子发酸。
长公?主他们常常叫她三哥苏三,因三哥不管是在家中还是族中,都排行第三。
这便成了他的诨名,其实他单名一个闲。
苏闲,三哥人如其名,据说曾是京中有名的游手好闲之人,成日招猫逗狗,阿爹阿娘说,她三哥是哄她哄出了门道,人大了也惯会逗小姑娘开心。
谁曾想,上战场之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败家儿的纨绔公?子哥,上战场后竟会主动请缨,引去?敌军火力,给了苏家军一次绝地翻盘的时机,自己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苏家儿郎趁机反攻,即便双方人数相差甚远,依旧令得敌军死伤惨重,等?到援军赶至,已?是同归于尽。
苏窈一夕之间没了父兄。
经年?而后,却又横遭报复,一门老幼妇孺,尽数被屠。
她如今仍忘不了幼时那场冲天的血光。
魏婉忆起前尘,亦做不到冷静,她沉默了一下,拉起苏窈的手道:“若苏家没出事,阿窈你?便是大周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便是盛华一门三后,也要逊你?一筹。”
“当初,圣人本不想答应行止娶你?为正妻,是……我,”她语气艰涩道:“是我求圣人解了他的紧闭,允他娶你?为妻,因我自以为,这是我们亏欠与苏家,亏欠与你?的。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会让他娶你?。”
苏窈不曾想过?,当初圣人赐婚她与魏京极,也有长公?主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不由得抓紧杯沿。
魏婉说起来,不禁想起那日,侍从来禀她,称苏窈坠崖而亡,她惊到昏厥的混乱情形,后得知真?相,心里更是愧疚。
“既当初你?们的婚事,我插手了,如今你?们走到这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是我与行止对不住你?。”
话至此处,苏窈隐约猜到了长公?主后面的话,胸腔里的心砰砰跳动。
“因此,即便你?不主动向我提和离一事,我原也打算去?面见皇兄。”
苏窈心跳失序,虽激动,可还留有一丝理智:“圣人可会答应?”
魏婉斟酌着道:“若要叫你?放心,我免不得要与你?说实话,其实,圣人对你?与行止的婚事早有些怨言,若非我去?,他未必就?松口了,如今我再去?,应有八成把握。”
倘或是圣人看好的皇媳,和离的确异想天开,可他本就?抱有此心,若有长公?主出面,八成的把握,苏窈都觉低了。
她觉得,有十成。
这样想着,唇边笑意?还没扬起,苏窈便又想到了一件要紧事,问道:“可圣人病危,若魏京极……”
魏婉笑道:“阿窈有所不知,圣人并未病危,起先是有些气急攻心,躺了几日,可很快便好全了。”
苏窈意?外?,长公?主见她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便与她细细解释了一番,顺带将她逃跑那几日,皇宫内发生的事也一一道来。
苏窈听?完,心道,难怪她在茶楼与魏元见面时,他便一心想试探她与魏京极的关系,说是特意?去?见茹安,可那模样,和口中说出的话,分明是冲她来的。
她当时便有些不耐烦,直觉不对,可并未深思。
如今想来,魏元定是想促成她与魏京极的婚事,好离间圣人与魏京极。
而她与众女眷进宫为圣人祈福时,也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譬如,分明夺了淑妃娘娘掌六宫中馈之权,却又赐她独一份的恩宠,前去?御前侍奉。
那时,圣人与魏京极便是在做戏吧?
魏婉与苏窈在月下对坐小半个时辰,眼看夜要深了,她偏头?,想唤侍女掌灯引路。
衣袖却被拉住。
她顿了顿,和颜悦色道:“怎么了?”
苏窈有些犹豫,前一件是她的婚事,后一件,问起长公?主来,却叫她有些不好开口。
尤其是,长公?主指不定已?经清楚,带她逃的人是谁。
可她并未犹豫多久,便道:“姑母,你?可知段凛被带回之后,魏京极怎么处置的他?”
这事,她便是已?经亲口问过?一次魏京极,心里也还有些忐忑不安。
她不敢全信他的话。
魏婉并不介意?苏窈问及此事,眼神中不期然露出些无可奈何。
“无甚大事,行止将他打了一顿,丢进段家,命段祭酒好生看着他,便算了了。”
她语气状似安慰,苏窈不由得捏紧手心,神色愈发犹豫。
魏婉看出了她在纠结什么,道:“你?若想去?瞧瞧他,便去?瞧瞧吧,这里是我的公?主府,并非东宫,也不似皇宫那般多规矩,想做什么便去?做。”
反正,你?很快便不用被太子妃这一称谓框住。
这最后一句,魏婉没说出口,是怕万一事有变故,反倒白开心一场。
苏窈如同置身春日,便是在这昏暗的池子旁,也觉得周身云朗气清。
她站起来,认真?行礼:“多谢姑母,阿窈定将您的恩情铭记于心。”
魏婉道:“你?不怨我,我已?心满意?足,如何能?让你?念着我的恩情?若说恩情,谁亏欠谁尚不好说。”
苏窈道:“不论姑母怎么说,如今肯帮我,能?帮我的人,也只?有姑母您了,即便姑母您念着苏家,念着我三兄,可阿窈怎能?挟恩图报?这份恩情,我定会记住的,只?盼日后,若您有任何需要阿窈的地方,能?不嫌阿窈能?力微薄,肯与我开口。”
魏婉眼里更为动容,脑海里思绪万千,也只?能?点了点头?。
……
翌日一早,苏窈还未起身,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郡主。”
神思尚未清醒,她潜意?识便叫了个名字。
“白露。”
白露高兴地拿着巾帕更近了点,“郡主,长公?主将奴婢们要回来了,以后奴婢便在长公?主府里照顾您,您想住多久奴婢都可以陪着您。”
苏窈感到十分熨帖,她还未和长公?主开口,长公?主便已?将人送到她面前了,“一会儿我再去?谢谢姑母。”
白露点了点头?,道:“昨日照顾您的侍女玉儿同奴婢道,今日郡主您想出去?逛逛,因而奴婢才?早早的来唤您起身,也不知您是要去?哪?奴婢好为您挑衣裙。”
苏窈想了想,眼神不自觉落在窗口结苞的腊梅上,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缥缈。
“还有许多要去?的地方,白露,你?愿意?同我一起去?么?”
这样郑重其事的问话,白露清了清嗓音,同样郑重道:
“郡主去?哪,奴便去?哪。”
……
段家。
苏窈到之前,已?有人去?传了信,故而一进门,便看见了段峰。
她来此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见是段峰,也并不意?外?。
“姨父。”
段峰恭敬行了个礼,表情不显分毫,说话时,才?露了些态度:“太子妃有何要与小儿说的,不妨告诉微臣,由微臣转告他,也免得众口铄金,污了太子妃的清誉。”
看见出来的是段峰的那一刻,苏窈便知,今日是见不着段凛和姨母了,可这也并不能?怪姨父,若她为人父母,也会为子女顾虑良多。
“可能?劳烦姨父,将此伤药交给二表哥?”
段峰双手接过?,低头?道:“劳太子妃挂念。”
“二表哥的伤势好的如何?”
“伤筋动骨一百日,小儿这三月,怕是都下不来榻,不过?这也并非坏事,微臣会令他好好修身养性?,免得日后行差踏错。”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苏窈听?的分明,虽见不着段凛,无法与他致歉,心中颇为遗憾,却也只?能?应下,请段峰代为转达。
让白露差遣人,将补药礼品都奉上后,苏窈方才?离开。
……
秦家。
盛华身后跟着两名侍女,站在门口,迎了苏窈进去?。
苏窈看着已?是新妇装扮的盛华,心头?涌上歉意?,“盛华姐姐,我没能?来你?的婚宴,你?可怪我?”
盛华与她在园中漫步,处处姹紫嫣红,花儿半点没有经霜着露过?后的颓色,倒越发挺秀。
“如今我为人妇,自然知道出嫁后有多不易,若你?能?来定会来,你?不能?来,也定是有你?的难处,我如何会怪你??”
“何况,我与秦琅的婚事本就?办的匆忙,前些日,”她压低了声?:“宫内传出声?,说圣人病危,我们家与秦家一商量,都觉得,得在圣人薨逝之前将婚事办了,免得因圣人丧期延误婚事,便一切从简。办的急,时间又仓促,也有许多亲朋赶不及来吃酒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盛华这样说,苏窈心里倒被宽慰不少?,“盛华姐姐,嫁过?来可还过?的舒心?”
盛华道:“自然舒心,这门婚事本是门当户对,秦琅与婆母却因对我有愧,事事让着我,他其余的弟兄早已?分家,我不必应付妯娌,除却他心里有人,不与我行房外?,倒是一门挑不出错的婚。”
苏窈见她神色自然,面色红润,并无半分勉强,也安下心,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盛华抢了话头?,“阿窈,你?似乎有些变了。”
苏窈好奇地看向她:“哪变了?”
“你?从前定会问我,和秦琅相处的如何?他有心上人,我可难受?”
“这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你?问秦琅和我过?的如何,便是还将两情相悦,嫁的是不是心上人放在首位,可你?问我过?的舒不舒心,便是将我,亦或是你?自己的感受放在前头?,差距怎能?不大?”
苏窈自己尚且没意?识到话里的初心,被她这样一点破,晃神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盛华欣慰地摸摸她的鬓发,道:“看来阿窈真?的长大了。”
“走,让我带你?去?我院子里坐坐,我令人在那做了个与我在盛家院子里一样的钓鱼台,时辰尚早,便当去?解解闷。”
……
两人聊了许久,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故而,等?苏窈从秦家出来,赶去?骠骑大将军府时,再过?一个时辰,天便要黑了。
白露看着自家郡主从马车里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分明不是郡主的。
“剪子给我。”
她不知道苏窈要做什么,找了剪子出来,递给苏窈。
苏窈一刀剪开了信纸。
碎片装进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