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追妻三
绵绵的秋雨不停, 一阵邪风刮过,承乾殿外的花丛起伏摇摆。本来就焉透了的多彩波斯菊,瞬间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陆卫青在风雨中癫狂地奔跑, 身后高举着油纸伞的小太监怎么追也追不上。
陆卫青着一身明黄色龙袍, 踏过大理石阶上的水渍, 奔向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却什么也?没找到。
雨水冲去白衣女子留下的足迹。
蜿蜒的青色石阶上, 唯有卷着残菊花瓣的雨水漫漫。昏暗的天际下,浓云和?雨幕连成一条线, 除了哗哗的雨声?, 周围安静地近乎诡异。
仿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奢望的幻想罢了。
陆卫青抓过一个当值的侍卫, “你可?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经过?撑着一把油纸伞,就在大殿门口!”
侍卫摇头。
事实上,刚才正是换值的时候, 这批侍卫才来到殿外, 的确不曾看见什么白衣女?子。
陆卫青又抓过第二个,“你?”
第二个侍卫还是摇头。
陆卫青抓过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人瞧见。
雨水打湿陆卫青束着玉冠的发髻,那额间?的黑色碎发贴在白净的脸上, 愈发衬得他?面色如纸、轮廓消瘦。
他?站在漫天的雨里,先是垂眸静立片刻, 婉拒任何人的靠近,然后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幽邃的视线再次望向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他?蹙着眉, 绘着龙纹的黄色衣摆拂过石阶, 缓缓行至贵太妃跟前,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声?音问她。
“刚才同你说话?的白衣女?子......是谁?莫要诓朕, 朕全都看见了!”
贵太妃跪在雨地里,扬起一张美艳又憔悴的脸。
“皇上,这儿一直只有我一人。”
陆卫青神色怔怔,往后退了一大步,如鹰般犀利的视线落在贵太妃低垂的长睫上,带着瘆人的凉意,似要看透对方披着的这层皮。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奢望什么,却极致地想要抓住什么。
贵太妃的声?音又哑又凉,不知是淋了太久的雨染了风寒,还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一时间?难以适应。
她没有看陆卫青,而是盯着早已没有知觉的双腿。
“皇上,我这种罪人,还有谁会冒雨来看我一眼呢?”
言下之意确是陆卫青看花了眼。
这里不曾有过白衣女?子,对方更没有同贵太妃说话?。
陆卫青忽地就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肆意张扬、笑得整个胸腔止不住地抖。
终于?,他?停止大笑,直起高大的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狭长的桃花眼不过轻轻一抬,那琥珀色的眸底便是朦胧一片。
“是朕眼花。朕糊涂了。”
她仙逝已有一月,在他?为数不多能睡着的夜晚里,她从不曾出现在梦中。
想来,她恨透了他?,又如何舍得青天白日让他?见着呢?
他?抬眸望向昏暗的天际。
老天爷对他?的恩赐和?悲悯从她离世的那一天起,仿若再也?不曾出现过。
他?到底在奢望什么?
还敢奢望什么!
陆卫青抬脚往内殿走,被贵太妃喊住——“皇上,我同您做个交易!”
半个时辰后,贵太妃从承乾殿出来,伺候她的老麽麽在一旁搀扶着。
老麽麽犹豫道:“贵太妃,您当真想好了?您这个决定,国辅大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
贵太妃望向大理寺监牢的方向,泪水迷蒙了双眼,哽咽道。
“此事由不得他?,我......没有选择。”
刚才在承乾殿,她提出交易的条件后,陆卫青先是一怔,然后斜勾着唇角笑得悲切——“敢问贵太妃为何突然转变心意?”
当时,贵太妃是这样回答的——“许是跪得久了,老天爷不忍,垂怜我罢了。”
事实上,她确实得了一位“白衣女?子”的指点,只是那位白衣女?子特意避开?侍卫来见她,且强调不可?对任何提及这件事,她自然不会泄露对方的踪迹。
那位白衣女?子,贵太妃总觉得似曾相识,好似从前在哪见过,甚是亲切。
然,对方的容貌、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却是极为陌生的。
寥寥数语,仿若能直击她的内心。直到对方消失,贵太妃都沉浸在恍然如梦的烟雨里。
若不是陆卫青急切地追出来、言之凿凿说看到了对方,或许,贵太妃也?不敢确定,尔虞我诈的皇宫,真会有人在危难时刻帮她一把。
贵太妃很是感怀,回未央宫换了衣裳,来不及歇口气,径直去了大理寺监牢。
能够让她和?莲儿见上一面,已是陆卫青目前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
苏霓儿回了仁寿宫的秘密小院子。
出去在雨幕里走了一遭,裳裙的下摆多少沾了些?泥土和?水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不舒服得紧。
她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窝在窗边的软塌上看院子里淅淅沥沥的秋雨。
也?不知贵太妃听进去了没有。
当时,她撑着油纸伞和?贵太妃说话?,忽地感受一道强势又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道视线太过熟悉,她便是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于?是,她匆匆交待几句,往天幕的方向离去。
那是一个长下坡,石阶的拐角处是迂回的长廊。
得益于?前世她对皇宫的熟悉,很快便甩掉急急追出来的陆卫青。
窗外的秋雨绵绵,秋风除了凉意,还有些?凄凄的萧瑟。
苏霓儿丰I润的下巴磕在冰凉的窗棱上,生硬的触感有些?疼。
疼得好。
疼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皇宫并非久留之地。
待陈国辅的事解决了,待殷娘缓过这段日子、彻底没了心结,她还是会回到自由自在的市井之地。
那儿才是她的向往!
这般想着,青衣进来了。
青衣将打湿的油纸伞放在屋外的檐下,又在石阶上刮了鞋底的泥,探向软榻上懒懒的苏霓儿。
“您猜猜,我们走后,皇上做什么呢?”
苏霓儿拉过薄裘盖在腰间?,打了个哈欠,随口一问,“难不成要掘地三?尺把我挖出来?”
“不,您误会了,皇上呀,压根没把您当人看!”
青衣顿了顿,随即吐了吐舌头,笑道,“呸呸呸,瞧奴婢这张嘴!奴婢是说啊,皇上多半以为自个见到了您的鬼魂!”
贵太妃离开?承乾殿后没多久,皇上招来钦天监卜卦算命,又唤来佛恩寺的高僧念经,念的是超度经,黄色符纸上写的经文正是苏霓儿的生辰八字和?名号。
此刻,承乾殿外热闹着呢。
苏霓儿听罢,仔细地分?辨,隐隐有锣鼓宣天的声?响传来,就在承乾殿的方向,隔着厚重?的雨幕,听不太真切,却是真实存在的。
苏霓儿便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自她“死后”,除了乱葬岗扒坟,陆卫青并未在人前表现出对她的思?念或是在意。
像这种诵经超度的行为,更不曾有过。
宫里规矩颇多,缅怀和?祭奠亡者更是讲究。
除了特定的日子,任何人不许私自烧纸或是请道士、圣僧等做法。
就连太后殷娘,也?只是在仁寿宫给?苏霓儿立了一份牌位罢了。
至于?陆卫青今个反常的举动......
苏霓儿笑得甚是不屑:“心中有愧的人,多怕冤魂索命。纵然他?是帝王,也?不过寻常人罢了。”
青衣不这样认为,想说皇上大抵是思?念心切。
皇上对皇太孙妃到底有多重?的情谊,青衣瞧得真切,只是两人之间?的事,不是一个婢子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青衣给?苏霓儿捧了盏热茶:“您分?析得对!就算您拒绝了皇上的情谊,他?也?不该把您的‘尸身’扔到乱葬岗,太过分?了!换做奴婢,一辈子也?不原谅他?!”
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推心置腹”,惹得苏霓儿直笑,低沉的心境也?好了许多。
苏霓儿:“你呀,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小心隔墙有耳。对了,准备一下,晚上我要去趟景阳宫。”
景阳宫是苏霓儿前世住了三?年的地方,听说现在荒芜了,无人打理。
正好,她想去看看。
*
大理寺监牢,贵太妃在老麽麽的陪同下见到陈木莲。
不过关了两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便没了昔日的神采。
她穿着统一的囚服,泛黄且发旧;头上的金簪早不知被谁抢走,斜到一边,松松散散的,愈发衬得她整个人失魂落魄。
见着贵太妃,陈木莲“哇”地一声?大哭,喊了一声?“......干娘!”
贵太妃将陈木莲搂在怀里,哽咽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不断拍抚陈木莲的后背。
贵太妃捧起陈木莲的脸:“孩子,受苦了。他?们......有给?你用刑么?”
陈木莲摇头。
毕竟是陈国辅的掌上明珠,私下肯定有打点。
即便是皇上关进来的,狱卒也?会看在各方面的关系下,不为难陈木莲。
贵太妃:“那就好,那就好。”
陈木莲,“干娘,您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我爹呢?我爹怎么不来看我?皇上他?欺负人,干娘,皇上欺负我!”
想起自个入狱,陈木莲还是觉得委屈。
至于?陆卫青说的那番话?,她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她发誓,她真的不认识什么“霓儿”,更不曾见过那人,又从何“挑拨离间?”两人的关系呢!
贵太妃急急捂住陈木莲的嘴,暗示对方别说话?。
“莲儿,今时不同往日,你莫要多言,更不得辱骂皇上。干娘答应你,定会将你救出去,你且多呆一段时日。”
陈木莲听到此话?,憋了两日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
她拂开?贵太妃的手:“他?还要关我多久!我明明是无辜的,他?凭什么这么对我?难道上京就没有王法吗?”
贵太妃瞥了眼不远处守着的狱卒,想让陈木莲声?音小点,奈何对方就是不听,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生气。
“是,我承认当时我鬼迷心窍,想要缨儿难堪。可?是他?不是提前预料到了么?差点害得我和?世子表哥......”
陈木莲顿住,委屈得泪眼汪汪,“这件事我已经知错了,爹爹也?罚我了,他?为何一直揪着不放?再说了,缨儿毁了我的及笄宴、万般讽刺我,我找谁说理去?我不也?没追究么!”
陈木莲边哭边数落,说到伤心处将陆卫青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个遍。
她自幼便是这般傲娇的脾气,受不得半点委屈,遇见这样的状况,已然不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贵太妃拿她实在没辙,只好给?老麽麽使眼色,塞了好些?银子给?狱卒,让狱卒们装眼瞎、装耳聋,莫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贵太妃去拉陈木莲,陈木莲不理;贵太妃又拉,陈木莲还是不理。
两人拉拉扯扯中,陈木莲一个踉跄,不小心跌在地上,露出白皙的后腰。
囚服单薄,只有一层,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稍有不慎就露了腰部的春光。
陈木莲生得美、身段又好,纤腰自是不盈一握,白白净净的,没有任何的胎记或是秽物。
贵太妃忽地往上翻陈木莲的囚服,又将陈木莲的囚裤往下扯了些?,疑惑道。
“莲儿,你后腰处不是有朵红莲的么?咋不见了?”
那朵红莲,是贵太妃当年亲手用银针刺上去的。
贵太妃记得真切,刚出生没几日的婴儿,受不得疼,啕嚎大哭,哭得贵太妃的心都碎了。
陈木莲往后瞧了一眼,瞧不到,也?没瞧的心思?,“什么红莲?干娘是不是记错了?莲儿身上从来没有红莲啊。”
“怎么会没有呢?”贵太妃急了,“正因为你腰上有朵红莲,干娘才给?你取名叫‘莲儿’。不小,巴掌大的一团,就在你的左后腰上!”
陈木莲哪里在乎什么红莲不红莲?不耐烦道,“干娘,真的没有!要不您再看看?女?儿都快烦死了,您还跟我说这个!”
若是寻常陈木莲这般说话?,贵太妃定会依着陈木莲的性子,不再惹对方生气。
可?今次不同,贵太妃不仅反复仔细地检查,还喊来老麽麽一同瞧了又瞧。
等到出了大理寺监牢,贵太妃握着老麽麽的手,带着哭腔震惊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老麽麽也?是一头雾水,宽慰道,“贵太妃,您先别急,咱们回宫后再仔细想想!”
*
临近黄昏的时候,绵绵的秋雨终于?停了。
夕阳的余晖从山的另一头照过来,照在洗涤过的皇宫,让这座古朴且奢华的皇城多了几分?金色的暖意。
苏霓儿在去景阳宫之前,院子里来了位老熟人——狗子。
狗子得了太后殷娘的准许,准许他?来看望苏霓儿。
院子里的小石桌上,苏霓儿让青衣摆了美酒和?各式菜肴。
这是她“死后”,她和?狗子头一回在皇宫见面。
苏霓儿给?狗子倒满酒:“多谢狗子哥帮忙,霓儿感激不尽!”
狗子连忙摆手,“哪里哪里,顺手的事,莫要记挂。”
两人聊起从前的趣事,又聊起分?别的这些?年,天南海北的,好不熟络,只是言语间?,狗子不住地叹气,似是有话?要讲,却不敢讲。
苏霓儿:“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没事,你说呗。”
狗子欲言又止,“没,我就是单纯地想来看看你,看看你长胖了没、身子养好了没。”
苏霓儿立即从石凳上站起来,在狗子面前转了几圈。
“怎么样?胖了没?我长了好多肉呢,从前的衣裳都快穿不得啦!”
苏霓儿笑着,凑近狗子,“别装了,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咱俩从小玩到大,我还不了解你!”
就是一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尤其在她面前,从来没什么隐藏。
狗子就笑,放下碗筷,也?不装了,直言道。
“我想说你乐得安生,有个人倒悲得很,真以为你死了,悲得茶不思?饭不想、悲得不眠不休瘦了一大圈。霓儿,你真就打算瞒人家?一辈子啊?”
狗子口中的“人家?”是谁,苏霓儿心知肚明。
苏霓儿冷着脸:“你要是替他?说情就算了,我不想听。”
狗子愣住,“......真不听啊?所谓长兄如父,我多少大你几岁,和?你说道说道也?是该的。”
苏霓儿:“听,狗子哥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就是不想听和?他?有关的。”
淡漠且疏离的态度颇有些?不耐烦了,再说只会徒增伤感。
狗子叹气:“上午你去过承乾殿吧?利用换值的空挡,恰好躲过侍卫们?”
苏霓儿的心“咯噔”一下,既没承认也?没反驳。
狗子又道,“别担心,该做的打点我已经打点了、该抹去的痕迹我也?抹了。别急着感谢我啊,我这不寻思?着,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可?是欺君之罪,会被砍头的!”
话?是这么说,可?狗子的用心良苦苏霓儿还是晓得的,无外乎希望她能过些?安宁的日子、过些?她想要的日子。
只是龙椅上那位近乎癫狂的自我折磨......会让狗子不断反省,到底自个帮苏霓儿“瞒天过海”是对还是错。
苏霓儿:“不管怎么说,狗子哥都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来,霓儿敬你一杯!”
狗子仰头喝下酒,看着苏霓儿唇侧的笑意,将来前憋了好多劝和?的话?通通咽了回去。
有些?时候,情谊这玩意儿真是伤不起。
明明一方痛苦得要死,另一方早已潇洒地放下。
狗子离去后,苏霓儿去了景阳宫,让青衣在景阳宫的外头守着。
景阳宫修建了许多年,是历任皇后居住的殿宇。
上任皇后,也?就是陆卫青的皇祖母,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皇祖母离世后,这里就荒芜了,成了没人打理的废旧宫殿。
半人高的杂草丛生,无人修剪的蔷薇花在宫墙上肆意地攀爬。院子里的老井已经枯了,里面没有水,井底也?没有斜挂在残枝上的弯月。
至于?井旁的那棵石榴树,枝头上挂了几个算不得红润的小石榴,若是不注意看,很难被发现。
前世,苏霓儿被困在这里三?年,日日守在寂寞的窗棱前,盼着陆卫青踩着渐落的日辉归来。
那些?孤单又落寞的日子啊,成了苏霓儿不愿回首的往事;
而这座世俗女?子最向往的殿宇,成了束缚她的牢笼。
苏霓儿走过蜿蜒的长廊,踩过厚实的黄色枯叶。
雨后的院子,多了一丝腐败的酸味,混在淡雅的蔷薇花里,被秋风一吹,便散了。
夜色降临、银辉不浓。
苏霓儿穿过半掩的朱红色铜门,徐徐走到破旧的窗棱前,如同前世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盯着头顶的残月发呆。
就在这时,院外想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抹高大的男子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他?“吱呀”一声?推开?生了锈的院门,手里拿着一壶桃花酿。
苏霓儿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