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伤疤(1 / 1)

此间桃花照玉鞍 耳山青 3478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0章 伤疤

  浅淡的橘光落在他脸上, 将剑眉星目衬得极为俊朗温柔。

  长睫低垂,将墨眸中的情绪遮挡了些许,却引得人不自觉地想上前一探究竟。

  顾灼按捺着自己的蠢蠢欲动, 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别处。

  男人下颌的利落棱角在暗影下显得更?为锋芒毕露, 却也无端生出些蛊惑的意味,像是给心思摇曳之人准备的考验。

  顾灼终究还是没能?招架住这番考验——

  她被引诱着抬起手, 细细描摹可堪入画的眉峰眼?尾,又顺从心意, 柔柔抚过宛如刀刻的精致轮廓。

  指尖搭上高挺的鼻梁之时, 不期然被男人握住手腕:“先上药,待会儿?给你摸个够。”

  她这才回过神, 暗暗吐槽傅司简对她使美人计。

  可她能?怎么办嘛?

  对着这张俊美无俦、让她一见?倾心的脸,她只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但是, 言语气势上还是要争个上风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那你可别反悔。”

  说罢就抽出手,转过身想?去看看药罐里的东西?。

  只是, 手刚揭开刻着竹纹的瓷白盖子?,就听见?傅司简略有些严肃的声?音:“马车上那样……不行。”

  “啊?”顾灼扭头看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夭夭, 你再来那么几?次, 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顾灼觉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傅司简脸上的表情, 应该是……委屈?

  好吧, 她在马车上的流.氓行为确实有些过分, 他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这个事儿?上的?

  顾灼刚想?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才的对话?——

  “摸个够……别反悔……”

  什么嘛!

  她当时就是顺口?接个话?,也没想?在上完药后真的把“摸个够”付诸实践啊!

  尤其没有重现马车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没有!

  傅司简将小姑娘精彩纷呈的神色看在眼?里,知晓自己怕是误会了她。

  他以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对他为所欲为的“坏主意”才会让他“别反悔”。

  毕竟她曾经的“玩心大起”,可以称得上是不胜枚举。

  她屡屡给他甜蜜又让他难熬,总是只点火不灭火,极为不负责任。

  他喜欢小姑娘对他亲昵,也不想?扰了她待会儿?的兴致,可总得跟她提前说说,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压根没想?到这上头去。

  傅司简难得地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儿?,温言哄道:“别生气,我错了。”

  顾灼哼了一声?,放下盖子?转过身,背对着傅司简颐指气使道:“快去净手,给本姑娘上药。”

  傅司简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发顶,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来时,就看到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经解了衣服,露出白皙莹润的左侧肩背,和她的伤疤——

  狰狞的疤痕从肩头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处的衣料之下。

  桑皮线缝合留下的痕迹凌乱交错着,一看便知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深可见?骨。

  傅司简的眉头狠狠皱起,面色瞬间沉得滴水。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却怕弄疼了她,迟迟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娇声?催促着:“你干嘛呢?快点儿?~”

  他这才将胸腔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去。

  “夭夭,何时受的伤?”傅司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重一分便会影响到早已愈合的伤口?,会让她疼。

  顾灼正抱着药罐端详里头黏稠浓黑的药膏,闻言头都没抬:“五年前。”

  别说,这药膏虽然看着丑了点,味道还挺好闻的,是那种醇厚浓郁的药香。

  带着薄茧的指腹终是抚上在冰肌玉骨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触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无形的网将傅司简的心紧紧罩住,不断地收紧挤压。

  他的小姑娘,受伤时该有多疼。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轻得不能?再轻,似乎都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指尖终是停在衣料边缘,他极尽温柔地问道:“疼不疼?”

  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迟了五年的安抚和关心无济于事,并不能?让小姑娘曾经受过的疼减轻分毫。

  他话?里的郁痛和爱怜那么明显,顾灼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软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傅司简问得不是现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顾灼顿了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被她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她仿佛又看见?那场红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闷渐渐累积,像是无数根针刺上去,细细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却是无果。

  索性放弃。

  反正这五年来,每次忆起时都有这么一遭,疼过去也就没事了。

  顾灼继续回答傅司简的问题,只是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悠远,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受伤时也不怎么疼。”

  大概是杀敌杀得筋疲力尽,痛感都变迟钝了。

  也或许,是心里痛极怒极,便察觉不出身体的疼。

  她出发时带了三十几?个人,突围出去时只剩下遍体鳞伤的六个。

  战马踏血绝尘而去时,她回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顾家士兵一个个倒下。

  顾灼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血雾喷溅在她的眼?睫上,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红了眼?”。

  尸山血海,刀光剑影。

  收兵的鸣金声?响起,她策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终于见?了知情的将领。

  她强撑着说完一句“成了”,便从马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顾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针线刺破皮肉的疼,和着伤口?的疼,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颤,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疼得有些恍惚,却愣是没中途叫停,直到终于处理完伤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药箱匆匆离开,帐中只剩下姚云陪着她。

  她看向姚云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阿云,我没能?带她们回来。”

  泪意瞬间汹涌,心底的悲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姐姐张罗了个铺子?,说等我有假时就开张,到时候大家都去捧个场啊,吃喝管饱!”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么时兴的衣裙首饰,感觉已经八百年没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买个银簪,你去逛的时候叫上我。”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转眼?之间,便再也回不来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带着那些再没机会实现的憧憬和期待,永远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黄土之中。

  顾灼其实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她不想?让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脸替代了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笑颜,她怕忘了她们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回忆的闸门突然被傅司简的话?打开时,她无端生出些倾诉的念头,想?给她心底陈旧而沉重的痛楚找一个出口?。

  也许是因为午后暖意正浓,光线柔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简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包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

  于是,她轻声?开口?:“傅司简,我跟你说说我受伤的那场战事吧。”

  平静而柔软的声?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怀和低落。

  小姑娘的模样与平日里的张扬肆意明显不同?,傅司简看得心疼,舍不得让她继续回忆曾经的痛苦,却又阻拦不得,只能?劝道:“夭夭,觉得太难过就停下,好不好?”

  顾灼点了点头:“嗯。”

  ……

  银质的小勺舀出黏稠浓黑的药膏,涂抹在瓷白如玉的肩头。

  药物渐渐起了效,渗进肌肤和经络,带来热意和点点刺痛。

  傅司简用干净的布巾包裹好涂药的地方,又帮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的床上。

  顾灼难得地乖巧听话?,不问也不挣扎,任由傅司简给她脱去鞋子?、外衫,然后就盖了被子?躺下,继续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她讲得很慢。

  偶尔会语无伦次,临时想?到些前面忘记说的事儿?;有些时候她又记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

  傅司简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

  五年前,北戎纠集了各个部?落的十几?万兵马,在一场大雪后,浩浩荡荡地南下突袭。

  顾家军与其鏖兵苦战多日,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皆因对垒之际使的阵法频繁被破。

  顾家军甫一列阵,北戎的箭矢就直直冲着几?处阵眼?奇兵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分明是早就知晓阵眼?在何处。

  当敌以正阵,决胜以奇兵。①

  阵眼?被打掉,还未完全布好的战阵瞬间混乱不堪,失了大半战力。

  顾家军及时挥旗击鼓、变换阵法,可是变阵毕竟需要大量时间,其间折损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且,换了别的阵,依旧会被准确地打掉阵眼?。

  如此几?次吃亏,军中将领们也渐渐回过味来——

  北戎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准备。

  十几?年来,北戎与大裴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个或者某几?个部?落没储够过冬的吃食,想?南下来抢,又被顾家军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顾家军屡战屡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丧失了警惕。

  纵是再怎么告诫自己骄兵必败,再怎么努力训练,潜在的认知里头还是自大地觉得,北戎不善用阵,破不了顾家军的阵法。

  于是,顾家军便从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

  岂知北戎王庭蛰伏多年,无声?无息地收服了十几?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还将与顾家军打过的每一仗研究了个透彻。

  不仅找出了阵眼?,还训练了能?够在乌压压的万军之中隔着那么远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顾家军已经来不及编排演练新的战阵,只能?再想?其他办法扭转战局。

  干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顾灼提出来的。

  她观察过,这些时日的几?场战事中,破坏掉顾家军阵法的关键性的几?支箭,都是来自北戎军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战车上,周围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严密得多。

  北戎军中应该只有这么一位神箭手。

  一则,射箭的好苗子?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准头、力道、距离皆属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赋又需训练,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顾家军中没有这般厉害的。

  二则,这种长距离射箭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顾家军勉强打赢的那几?仗,都是凭借拖延时间,拖到那个神箭手渐渐失了准头,不再对顾家军的阵法构成威胁。

  阵法终于能?发挥战力、顾家军转败为胜之时,北戎军中也始终没有第二个那般厉害的神箭手出现。

  是以,只要派人深入敌军阵营取了这个神箭手的性命,顾家军往后再用阵法便不至于如此被动。

  顾灼说完自己的计划,帐中鸦雀无声?。

  议事的将领们表情复杂而难过地看向她,却没有一个人表达意见?。

  她无奈地看了一圈,叹了口?气。

  她知道缘由。

  其实,她的计划并没有多么惊才绝艳、另辟蹊径,别的将领都可以想?得到,只是不敢提、也不忍提罢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一旦提出来,必定会被采纳。

  执行之人,也必定是适合奇袭的轻骑兵。

  而这支轻骑,是顾灼一手训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