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虎口夺食-三章合一
◎......◎
青岚愁得想挠头, 张了几回嘴都不知该如何解释。本来是可以徐徐图之的事,人家非逼着她立刻当众表态。
不知何时,周遭已经安静下来, 唯有稍远处的炭火噼噼啪啪地作响。青岚余光所见, 不远处的失列及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两只眼睛都快要凸出来。
她深吸了口气。
“郡主,您样样都好。小人就是......小人不喜欢女子。”
她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进了郡主的耳朵。
郡主睁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把青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难不成你……喜欢男人?”
青岚只能任她打量,但看她这个神色,似乎是不大信的。
余光里, 失列及朝她们靠近了些,她刚刚声音压得低, 他肯定是听不到的。
郡主顺着青岚的目光看去,见是失列及,便即刻扭回头来。她似是明白了什么, 眼中是无尽的失望。
“他威胁你了是不是?......连你也怕他了, 竟编了这种谎话来骗我!”
泪珠成串地落地,黄土上开出几朵暗色的小花。
已有不少人悄悄地往她们这凑过来。远远地看热闹总是不过瘾, 能听清她们说话才最好。
青岚断定郡主一定是有所误会, 她扫见那些围观的人,更觉得焦躁。
“郡主, 咱们换个地方聊吧, 小人给您慢慢解释。”
“用不着!我们宛葛思家的女人不求人。”郡主擦了擦眼泪, 方才的委屈已经都化作了高傲。
她也不等青岚再说什么, 便头也不回地朝河边去了。
青岚有些担心, 便始终注视着她, 见她取了羊肉和酒壶、酒杯,自斟自饮起来。别家的小姐找她搭话她也不理,人家就都讪讪地走开了。
她心里恐怕是怨极了她。
罢了,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随她怎么想吧。
青岚本来打算与郡主见面后就回驿馆,如今却有些放心不下了。郡主不过是个不更事的小妹妹,虽然不是有意,但到底是她让她难过了,她便想等这小女孩平静下来再送她回府。
说来奇怪,往日一直跟随她的几个侍女偏偏今日没跟来。
青岚回身看了看她带来的那几个护卫,他们竟也一个个席地而坐,尽情地吃吃喝喝。若此时真有人对她不利,这几位恐怕也顾不上她。
不知不觉,宴会已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宾客们陆续离场。郡主却依旧坐在原地。
青岚站在稍远处望着。一阵暖风吹过,挑动了鼻尖,她仿佛又嗅到了那股特别的香气。这气味比方才浓郁得多,可以确定,这就是那封信上的味道。
她猛地回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有个婷婷袅袅的女子渐行渐远。她疾步往前追,却差点撞上几个横穿经过的贵族,待她终于绕过那些人,那女子早已行远了。
她只好紧盯着她的背影,一路跟下去,可是路上总有人从她面前穿过,将她与那女子阻隔得越来越远。随她来的那几个护卫没跟上来,她也懒得再去唤他们,只一门心思跟着那女子。
前面阻挡的人流少了,她脚步加快,离那女子近了些,嗅到的香味也更加浓郁。她本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又稍有些犹豫。毕竟此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她孤身一人,问得太直接恐怕有些不智。
夜晚沉寂,月色昏黄而朦胧,她眼见那女子经过一个岔路口,进了往东的巷子。
她正要跟过去,却听不远处铃铛清脆做响,又有女子醉醺醺的声音。
“走啊,我们——走,失列及。”
青岚的心猛地一跳,这声音是郡主,她竟和失列及在一起?
循声望去,有三个人影正往西边的巷子晃过去。其中一个身上叮当作响,脚步虚浮,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的,应当是郡主,一个虎背熊腰的人正半搂着她往前走。二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个人,正低着头跟着他们。
那个半搂着郡主的该不会是失列及!
联想到郡主方才饮酒不辍,而失列及一直像个苍蝇似地围着她转,青岚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想跟过去看看,可这边,那女子已经进了巷子,再不跟上去,怕是要找不到人了。
费了这么多心思才来到此地,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点线索,如今只消知道那女子的住处,说不定父亲失踪的事便能就此揭开。若是此时放弃,日后可就难找了。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却见那女子的身影渐渐没入夜幕,而另一边郡主他们已经进了西边的一条小巷。
时候不等人,青岚脑袋里天人交战,急得直跺脚。
她有心只顾自己的事,可是看都已经看到了,实在是骗不过自己的良心。何况郡主醉成那样,也有她的原因。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女子的背影,便快步朝西边去了。
夜幕沉静,巷子里传出郡主含混不清的声音,带着沉沉的醉意。
“你——做什么?”
她的手铃叮叮当当的,时响时停。
“别急,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这粗哑的嗓音,正是失列及。只是比先前多了些急不可待的婬|欲。
青岚听得心惊肉跳,由走变跑,飞一样地奔过去。等到了近前,才见原本跟随她们的那个人正守在巷子外。
“这里不能走人,你换条路。”那人抬手拦她。
青岚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惊恐万分地指向巷子深处。
那人被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细瞧。
一个手刀劈空而下,那人晃了晃身子,瘫倒在地。
她跃过他的身体往前走,发现这巷子两侧的墙壁像是两家宅院的后墙,果然是为非作歹的绝佳地点。
她三两步奔到巷子里,余光却瞟到巷子口一侧金光闪烁,伴着几声窸窣,但此时已经进了巷子,她也无暇再回去观瞧。
这巷子似乎是个死胡同,越往前就越幽暗,地上只撂着一个绉纱的灯笼,散着昏沉沉的光亮。几步远的地上,似有两个人影重叠纠缠在一起。
“你……放开我,失列吉!放开我!”
女孩儿的声音尖利,划破男人粗重的呼吸。
青岚两步冲过去,将失列及那具硕大的身躯用力往旁侧狠狠一蹬,才露出下面一个娇小的女孩儿,果然是郡主。她一把握住郡主的臂膀,将她拉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被青岚蹬开的失列及滚落到一旁,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谁呀?敢给老子捣乱!”暴怒之下的贺族语。
青岚看也不看他,抓起郡主的手腕就往外跑。郡主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根本跑不动,一直被扯着走。
青岚因此被拖慢了速度,没跑几步,便感到一股掌风奔着她的后脑而来。她忽地俯身躲过去。然而失列及已到了身侧。
她朝郡主喊了一句“快走”,便赶忙闪身,躲开失列及那只抓她的手。他的臂膀比她的大腿还粗,这要是让他抓住,骨头都捏碎了。
失列及掌若蒲扇,攥了拳头更是大如斗。他将将泄|欲之时竟被人坏了好事,满腔的怒气都化作生猛的拳脚,恨不得把面前这个小子锤扁揉烂。
他受封北颜的昭毅大将军,虽不如布赫名气大,但青岚观他身形体态,料定他也是练过些硬功夫的。青岚从前练功都是能混便混,空有个架势,劲道、耐力却皆是不济。遇到这种气头上的行伍中人,她是碰也不敢碰。失列及凶猛地像只老虎,她就只能做只缩头小老鼠,闪展腾挪,四处逃窜。
她正发愁如何脱身,余光却见郡主站在两三步远的地方不走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抓一个躲,神色不明。
这小女孩该不会是吓傻了?
“郡主快走!”青岚朝她喊了一声,郡主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失列及见眼前这小子滑得像泥鳅,他呼哧呼哧地挥了一通拳头也伤不到他分毫,更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不由得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快。青岚觉得耳边呼呼地刮风,有好几回差点被他打中。
这人是要下死手了。
她虽胜在敏捷灵活,却总有疲惫的时候,再这么下去,小命不保。
看来只有一搏了。
几个回合下来,青岚敏锐地发现,失列及用来用去就是那几招,虽然凶狠直接,却也有明显的破绽。
待他又是一个冲拳,她没有往后躲,而是绕开他的拳头,探手向前戳他的双目。失列及习惯了青岚躲躲闪闪,根本没料到她还能还手,而且一出手便是奔着要害来的。他慌忙往后一仰,护住了眼睛却忘了下盘。
青岚等的便是此时,抬起脚来,照准了他的裆就是一踹——
结结实实。
失列及痛得猛一哆嗦,两手捂着裆,倒在地上来回地打滚。
青岚有些惊讶。十分的力气她可是留了三分,毕竟她只求脱身,没打算令他断子绝孙,他居然还是痛成这个样子。
她也没空细琢磨,早早跃到前面去拉郡主的手,然而郡主似乎仍是不急着离开,还将什么东西往背后一掖。青岚只觉得银白的光晃了晃,看不清是什么。
她拉扯着郡主,没跑多远就出了巷子。
“你放手吧。”身后的声音冰冷。
趁青岚发愣的时候,郡主已经将手抽了回去。
青岚觉得背后站了人,回身一看,几个壮硕结实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正是平日跟着郡主的那几个侍女。只是这几人换了身打扮,全都穿着暗色短衣襟、灯笼裤,腰间束带,收拾得十分利落,绣金线的薄靴上也未挂那些小铃铛。
她们个个神色肃穆,手中握着出鞘的利刃,银月下现出层层的杀气。而郡主正站得稳如松柏,抱臂望着她,没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青岚恍然想到方才巷子口那一晃而过的金光和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里一沉。
此地不宜久留,她也没有功夫细想。待失列及追过来,恐怕凶多吉少。
*
青岚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了驿馆,还来不及坐下,卢成便来找她。他见她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之前,他派去跟着青岚的几个护卫竟然自己跑回来,说申通事自己乱跑,人不见了。这些护卫是朝廷派给李大人的,并不是他的属下,他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将他们如何。
可万一申通事有个三长两短,四爷那里如何交代。他忧心忡忡了一晚上,此刻见申通事安然无恙地回来,比谁都高兴。
青岚方才逃命似地跑了一路,已是身心俱疲,谢过他之后就即刻回了自己的屋子,把槅扇一关,坐在床角发愣。
对于今日之事,她在回来的路上已有了个猜测。毕竟此事从一开始就透着蹊跷。
郡主认识她才两三日,竟然就要嫁给她,这边非要她去赴今日的宴会,自己却又来得那么晚。她那几个整日随身的侍女没跟到宴会上,反而一身杀气地出现在巷子口。
而可汗突然昏迷也是在今日……
青岚望着头顶的承尘,将这千丝万缕拼凑起来,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今日,她恐怕是搅了人家的局。
而此局便是郡主为失列及布下的。
她早就知道,待大汗一死,失列及和世子定然无所顾忌,她迟早会落到失列及的手里。因为对失列及厌恶至极,她急于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占上夫婿的位置,却一直苦于无人敢与失列及抗衡。而此时大景使团来到了库河......
青岚联想到自己,愈发觉得胆寒。那日她与失列及在大殿上争辩,引起了郡主的注意。郡主也许觉得与一众顺服于失列及的人相比,她算是上佳的夫婿人选。又或者,郡主就是厌恶极了失列及,只要有个不惧失列及的人,她都愿意嫁。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大汗今日昏迷不醒,郡主发觉情况危急,决定孤注一掷。
她先是要与她私定终身,想到她很可能不答应,便留了后手。
那就是,孤身一人赴宴,假装醉酒,让失列及觉得有机可乘,引诱他行不轨之事。待他情浓之时,她的侍女再突然杀出来,几人合力将其毙命,永绝后患!
这样一来,即便杀人之事被人发现,也是失列及施暴在先,她在慌乱中为了自保,才失手杀人......
暑日炎炎,屋子被日头烤了一天,到了这个时辰,四处还是温热的。
青岚却觉得一股寒意蹿上身,连打了几个寒颤,赶紧拉起薄衾把自己围住。
她把郡主想得简单了,只当她是个率真单纯的小妹妹,还想着要救她于危难,却不知单纯的是她自己。王侯勋贵之女,自小便在血雨腥风里长大,哪个会是真的简单。
可眼下,她得罪了失列及不说,还因此放掉了一条关键的线索。
青岚躺倒在床上,抓了薄衾往脸上一蒙。
懊悔的喊声消弭在一团团的棉絮里。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管旁人的闲事!
......
翌日,青岚是被白亮亮的日光照醒的。
前一日她又恼又悔的,瞪眼瞪到半夜,后来实在太困了,才听着草蛉子嘘吱吱的叫声迷糊着了。
她去给李得琳问早的时候,便显得神色倦怠,眼下还带着两圈淡淡的乌青。
李得琳抬头看了看她,随即便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昨日的宴会如何?”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回大人,宴会很好。”青岚随口答道。
“......那你觉得这里的人如何?”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了,好像是有所指似的。
“......大人您说谁?”
李得琳挠了挠下巴,微微眯了眼睛:“唔,比如男人啊女人的......你认识的人?”
青岚略一回想他方才的话,突然想到昨日宴会上的种种。
她当众拒绝了郡主,还说自己不喜欢女子。昨日那几个和她同去的护卫一定是听到了。
“大人,”她心里一慌,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小人其实,小人就是随口......”
李得琳见她慌乱,觉得更加印证了某种猜测。
“无妨,”他呵呵地干笑了两声,“你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其余的么......止乎于礼便是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说罢,也不等青岚再说什么,便起身要回里屋去。
青岚想追过去解释,可李大人一副碍于斯文体面休要再提的神情,连连摆手地躲进去了。
好了,大人必是已经认定她是断袖龙阳,她恐怕是白口莫辨了。
她拖着步子刚出了李大人的外间,就见卢成急匆匆地走过来,似乎有要事要找李大人。
青岚告诉他李大人才进去休息,又问他所为何事,卢成便说驿馆外一直有几个北颜兵来来回回地走动,不知有什么企图。
青岚随他到门口望了望,果然看到几个北颜兵正围着驿馆的正门转悠。其中一个听见他们开了门,即刻望过来,青岚一见那人的脸,慌忙缩回了身子。
那人她是见过的,上次跟踪郡主的人里就有他。
他们是失列及的人!
“申通事可是发现了什么?”卢成发现她不对劲。
青岚摇了摇头,对着那扇门出神。
出了昨晚的事,失列及显然是要报复她的,杀人他也许不会,但必是要给她个教训。他在北颜大权在握,对郡主尚且跟踪、施暴,她一个外邦的小小通事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一直躲在驿馆,倒是能受到庇护,可她此行就是要查访父亲的下落,怎能一直龟缩在此......
半晌青岚抬头看向卢成:“卢大哥,我记得世子昨日说今日会来找李大人说行刺的事,是这样吧?”
卢成想了想:“是倒是的,你想把这几个人告到世子那里?可是这几个人完全可以说他们就是闲逛,世子顶多申斥他们一通,等世子走了,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来。”
青岚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所以有件事想请卢大哥帮忙。”
*
次日,北颜的不里惕城,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里,许绍元正站在廊下听徐智回禀。
“小人按您说的,查了康郡王的猎场。自从康郡王两年前被召回库河,那个猎场就一直没人用。我们的人日夜守在那附近,发现每隔一日的夜里会有人送几个大桶进去,有的是水,有的是炭。可那些看守猎场的人都是轮值,根本用不着这么多水和炭,他们偷偷摸摸地用这么大的火耗,很可能就是供冶炼之用。”
许绍元点点头:“看来这位康郡王谨慎得很,开采和冶炼都是悄无声息的,又用猎场做幌子,难怪连库河城的人都没发现端倪。”
徐智连连称是:“我们的人也只是听说过一些传言,一直找不到实据,原来是藏在了猎场里。”
许绍元思忖了片刻:“那些送水进去的人,或是偶尔冒出来的生面孔,要盯紧些。再看看他们家里有何需要,或者有何难处,找个合适的机会仔细探问猎场的事。”
徐智应诺。许绍元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如有必要,也可用些非常手段,倒不必顾忌什么……总之务必查清楚。”
徐智并不意外,即刻应下来。
“四爷,还有一事,卢成来信了。”他手里一直捏着一封信,此时呈给了许绍元。
许绍元眸光一闪,迅速将信取出来看。
他眉头轻轻蹙起,片刻之后又舒展开来,神情颇有些愉悦。
“……失列及这个人,线报里有没有听说过?”许绍元将信折好交还给徐智。
卢成在信中说,申通事因得了北颜郡主的青睐而为北颜的权臣武将失列及所妒,失列及让人守在驿馆外,伺机找申通事的麻烦。
申通事为了脱困,便假作孤身一人,离开驿馆,引那些人尾随。他们进了一处偏僻的小巷,意欲加害申通事,申通事与之力搏之时,卢成才突然现身将几人击倒,带回驿馆,交给李得琳。此时恰逢北颜世子察罕与李得琳会面,李得琳得知缘由,当即要求察罕给个交代。
因行刺的事尚未查清,察罕本就是来向李得琳告罪的,此时遇到这样的事,当即表示一定严惩,绝不姑息。
此事算是暂时解决,只是申通事的手为利刃稍稍划伤,卢成向他告罪。
徐智不明就里,但既然四爷问了他自然无有不应,仔细回忆了片刻道:“小人是听说过失列及此人的,他好像是北颜世子的妻弟,手里握着后族的实权,连世子也敬着他。先前有几个大景的客商到库河当地的衙门状告失列及,说其令手下殴打他们。只是这些人与大景朝廷并无联系,所以这些案子不了了之,大景朝廷也不曾追究。”
许绍元背着手在廊下走了走:“……找到其中的一两家,让他们去见李得琳,就说钦差大人正在查失列及的事,要给他们做主,让他们有什么证据,尽数拿出来。”
这小姑娘够聪明也够有胆魄,只是有些事她还力不能及,但这些事于他而言却是唾手可得,便就顺手帮帮她吧。
“……是。”徐智糊里糊涂地应下,“四爷可是要对库河城的那几位动手?”
许绍元摆了摆手:“倒也不是。不过等这边的事查清楚,我们也要去库河了。有些事可以提前做……明日,你让人以北颜世子的名义,给康郡王送一样东西......”
*
翌日,库河城在连日暑热之后终于有了一丝风凉。即便如此,炎炎日头下能吃上些冰冰甜甜的小食也是一桩幸事。
康郡王府所在的巷子口,有一对母女撑起了凉棚卖冰酥酪。她们摆了两三张窄几,几把长条凳。今日她们的生意不错,已经有两个汉人姑娘在这叫了好几碗冰酥酪了。
这两个姑娘看上去像是主仆,其中那位小姐穿了身清爽的水绿色褙子,身上无甚坠饰,乌亮浓密的长发随意在头上挽了一挽便任其垂落,一副自在闲适的打扮。只是她耳上挂着丝帕,遮了半边脸,吃东西的时候得撩起来,左手还缠着几圈细布,像是刚刚受过伤。
主仆二人时不时地朝巷子里望一眼,听见有人进出也要抬头瞧一瞧。
“小姐,”其中的丫鬟压低声音问道,“那边几个在墙根下蹲着的,是不是那个失列及派来盯着咱们的?”
这丫鬟生得高高大大,一双圆乎乎的大眼睛显现出异乎寻常的警觉,正是沈青岚的丫鬟纤竹。
青岚噗嗤一笑,抬手捏了捏她方方正正的脸颊:“放心,昨天这么一通折腾,失列及暂时不敢来找咱们麻烦,这些人是他派来盯着郡主的。”
话虽如此,她今日还是特意到纤竹所在的客栈换了女孩儿的衣裳,再从客栈后门溜出来,一来她今日要办的事须得掩藏身份,二来也可以就此将卢成派给她的几个护卫甩在客栈里。
她们沿着前一晚的路线又找到那带香味的女子消失的巷子。之前乌漆嘛黑地看不清楚,如今才发现这巷子是个死胡同,里面只有两户人家,这两户她还都认识,一边是康郡王出博的府邸,另一边则是郡主伯雅伦的府邸。
前日失列及对郡主用强不成,此时居然又像从前一样派人盯着她。这等蛮横行径,简直是把个活生生的人当成了鸟兽玩物,难怪郡主会起杀|心。
撇开郡主的事不说,她前日见到的那个女子居然也是进的这条巷子。那女子虽穿得体面,身上却几乎没什么值钱的首饰,也没有仆从跟随,那或许她是郡主或康郡王家里的下人?
然而她与纤竹在这坐了许久,也没守到那个女子。
“你们来得这么早,也是来看郡王的吗?”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问道。
青岚回头,见是摊主的女儿对她说话。这小女孩十三四岁年纪,皮肤黑亮亮的,生得结实又可爱。
“为何这样问?”青岚笑眯眯看着她。
这两府的人经此来来往往,想来有些下人还会在这吃碗酥酪聊聊天。说不定这母女俩能知道些事情。
小女孩还没回答,她母亲就瞪了她一眼,似是叫她别多嘴。
小女孩却好像更来了劲:“怕什么,郡王人那么好!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这下连纤竹也来了兴致,一脸好奇地望着她。小女孩就更得意了些,索性拉了凳子坐过来。
“我们这生意可好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小姑娘等她们猜谜。
“......”
“因为总有像你这样的漂亮姐姐来这等着看郡王。就算离得远些,她们也高兴得不得了,连酥酪也能多买几碗!”
青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等着她往下说。
“可惜郡王今日一早就出门了,也不知何时回来。你们今日万一见不到,也别难过,明日再来便是了,”她又指了指一旁陆续坐下的其他人,“你看,她们之前都是来过的。”
青岚她们方才只顾着往巷子里看,没注意身后。此时才发现,这里已经新来了四五个客人,俱是些正值妙龄的女孩子,两三个一桌,都眼巴巴地望着巷子里。
青岚好一阵唏嘘,这位康郡王出博确实有一副谪仙的长相,但她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专程到这来看他。史书上记载潘安仁被“掷果盈车”,她读的时候总觉得过分夸大了,如今看这些女孩子的架势,这个典故说不定是真的。
也好,她原还怕她们在这儿坐久了会引人生疑,现在也不必担心了。
“刚刚听你说康郡王人好,你和他认识?”
“那当然咯!”小女孩嘴角高高地翘起来,好像就等着她问呢,“以前有对夫妻也在这里卖茶点,他们老是欺负我和我阿娘,有时还吓走我们的客人。有一回让郡王撞见了,他就让人把他们赶跑了,还说让我们安心做生意,没人敢欺负我们——你说他是不是特别好?”
青岚十分赞同:“他对你们是很好。”
“哎呀,我是问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好!你们汉人就是不爽快,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嘴上却不承认。”小姑娘一副嫌弃的神情,“......不过话说回来,你喜欢也没用,郡王不会喜欢你的。”
青岚憋着笑:“是么,那是为何?”
“他有三个夫人,都是我们贺族人呢,他一定是只喜欢我们贺族女孩子了。”小姑娘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青岚不无遗憾地点点头:“那我真是不走运了。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大概这么高,梳这样辫子的姑娘经过?她身上有种很香的味道,就是那种......很娇媚的味道。”她连说带比划。
小姑娘两条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很娇媚的味道……是什么味道?”
青岚不禁苦笑。可不是么,这要如何说得清……
她们坐在此处,等到日头偏西,也还是一无所获,青岚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一来她不知那女子是敌是友,也不知她究竟在哪一府,二来她前日坏了郡主的事,万一找不到要找的人,还撞上郡主,就是自找麻烦了。
邻桌的几个姑娘都已经陆续离开了。青岚愈发觉得懊恼,怪自己多管闲事,招惹了失列及不说,还放掉了如此重要的线索。
此时郡王府角门一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二人出了门,又转回身向里面的人行礼。
青岚她们离着有些距离,但此时巷子里十分安静,倒也能听到她们讲话。
“请一定帮我多谢夫人,民妇会尽早让人送几套现成的过来,给夫人和各位姐姐看看样式、花色。”这妇人又把个什么东西塞给里面的人。那人似乎很是开心,应她的声音都欢快了些。
“娘,咱们吃点冰酥酪吧!”二人出府没两步,妇人身后的小丫头就挽了她的胳膊摇了摇。
妇人心情似乎不错,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了。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满眼兴奋地找了张桌子坐下。
青岚朝纤竹使了个眼色,二人侧过身来仔细听着。
“娘,明日我来给她们送衣服吧!”小女孩抿着勺子里的冰酥酪,一嘴甜滋滋。
“想得美!”她娘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不就是惦记人家王府里的那些糕点么。本来想着带你出来长长见识,你倒好,净盯着人家的吃食,丢咱们绣珍楼的脸面……明日你就给我在楼里好好待着,练练你的劈针。”
小女孩嘴巴撅起来老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冰酥酪,似乎愈加觉得珍贵,每一口都在嘴里咂摸许久才咽下去。
待母女俩离开,青岚对纤竹低声吩咐了几句,纤竹应下,便远远地随着那对母女走了。
青岚依然坐在巷子口,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也未见到那个身有异香的女子。
卖酥酪的母女俩眼看要收摊儿了,她们平日都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才收摊回家,今日遇上了青岚这个大户,提前卖完了酥酪。
那小女孩临走,望着仍然留在原地的青岚,很是同情地摇了摇头:“唉,你也是一片真情,可惜啊……”
母女俩离开后又过了好一会功夫,纤竹疾步走了回来,她满头都是汗,手里还拎着个匣子。
“小姐,我一路跟着她们去了那家绣珍楼,随便买了几件,您看如何?”纤竹将匣子的盖子打开。
“她们见我是来看衣裳的,便跟我说她们绣坊是整个库河城最出名的,还说康郡王庆生,便选了她们这做新衣裳,除了郡王和三位夫人,连下人也有每人一件新夏袍。”
青岚边翻里面的衣裳,边夸纤竹做得好。她又抬手指了指西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离日头落山还有一阵,你在那等着我,我一个时辰左右定能出来。若是天黑透了还没出来,你就去驿馆求李大人来救我……不过,应该也不至于。”
这自然是最后的办法。
她拿定主意,提了匣子去敲郡王府的门。
应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他将青岚打量了一番,见是个俏生生的姑娘,穿着虽朴素,却也算体面,手里还拎着一个匣子。
“这位贵人,我是绣珍楼的小兰,是给贵人们送衣裳样子来的。”青岚笑着福了一福。
她嘴角天生有些翘,不笑也有三分笑,若是再带着几分讨好,就更显得甜里透着俏,让人难以拒绝。
“......不是说明日再送过来么,怎么这会便来了?”小厮僵硬地移开目光。
“回贵人的话,我们掌柜的说,贵人给的差事,自然是尽早做好,哪里敢耽搁,这便遣我送过来了。”青岚柔着嗓音道。
这小厮平日里只是应个门,打打杂,品级不高,府上的仆从少有人正眼瞧他,此时听这女子“贵人”、“贵人”地叫着,心里舒服得很。
“既如此,便随我来吧。”他没有再多问,领了青岚往里走。
康郡王府挺大,布局、设计与大景的官宦人家大相径庭,然而也是雕梁画栋,用料考究,精致而富贵。
青岚随着小厮一路往里走,为院中的景象惊叹不已。这里凡是种了花草之处,便都种了栀子花。此时正是栀子花盛放的时节,满院子甜香扑鼻。远远望去,那一簇簇的花朵聚成了一片片洁白的波涛,奔放而汹涌,摄人心魄。
青岚看得稍有些失神。栀子花属阴,有许多风水上的忌讳,所以很少有人家大片地种。她想起之前第一次见到出博兄妹俩的时候,出博就是在看栀子花。
他对这花倒还真是情有独钟。
二人终于行至一个雕花的木屏风前。小厮往里面通报了一声,不久便有个侍女走出来,领了她进去。
这个侍女告诉她,因是察碧夫人张罗做衣裳的,所以先带她去见察碧夫人,青岚自是无二话。北颜与大景不同,男子可以同时取几房妻子,不分高低贵贱,她对先见谁则更是无所谓。
察碧挺和善,挑了喜欢的两件样衣后便让侍女带青岚去见涡雾丽夫人,最后是楠碧夫人。
青岚打算见过最后一位夫人之后,就让侍女领她去见其他的侍女,说不定便能见到那个女子了。
楠碧夫人看起来比青岚大不了几岁,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双丹凤眼更是勾魂摄魄。
青岚发现这三位夫人长得很相像,但就属眼前这位楠碧夫人最年轻,生得最美。
楠碧见青岚送样衣来,很是高兴,让她待会也给其他两位夫人送去看看。青岚刚要应下,楠碧身旁的一个侍女却阴阳怪气地说,她方才看到青岚她们从涡雾丽夫人的院子里来,想来是已经给另外两位夫人看过了。
楠碧夫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渐渐融化。本来还眉开眼笑的,这会连嘴角都垂了下来,片刻的功夫,眼里已经灼灼带了火星子。
“你们这些狗奴才,”那侍女察言观色,抬手一指带青岚进来的侍女,“看我们夫人脾气好,就处处欺负我们夫人。前些日子你们明明知道王爷出城了,偏说不知道,你们良心让狗吃了!”
她口中说的事楠碧似乎很是介意。青岚眼见楠碧额上的青筋突起来,便下意识地往远处挪动了几步。看那个侍女如此熟练地挑唆,这个楠碧平日一定是极为计较这些事的。
这便是娶几房妻子的不好了,大家都觉得自己是正室,谁落在了后面都不会甘心。
她正担心楠碧会突然发作,楠碧已经抓起圆桌上的匣子往地上摔。
“你们这些瞎眼的奴才,竟敢怠慢我!”楠碧用尖尖的指甲指着带青岚来的侍女,“你们欺负我年纪小,什么都是她们挑剩下的才给我!”
楠碧越说越气,脸颊涨得通红,显得又委屈又怨愤。
她又抓了手边的一个琉璃茶盏扔到地上。
“连几件衣裳你们也要先紧着她们,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个家里谁才最像叶苏儿姐姐?是我!王爷最疼的是我呀!”
楠碧使劲指了指自己的脸。
青岚听得糊里糊涂,这位叶苏儿是谁?出博最疼谁和这位叶苏儿又有什么干系?
“夫人,”带青岚进来的侍女吓得跪到地上,“那是郡王不让奴婢们说的,不是奴婢们有意骗您啊!”
青岚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好。果然,楠碧抿着唇没有声响,但眼里的火星子都快飞溅出来。她突然抄起罗汉床上的一个瓷枕扔过来,正砸到那侍女的额角。一声惨叫,那侍女已经捂着额头伏在地上。
青岚瞧得心惊,正想去察看她的伤势,但此时又一个茶杯盖落到她面前,骤然碎裂开了花,四处崩溅。要不是青岚眼睛亮躲得快,定会被那碎片划伤了脸。她身旁的侍女就不那么走运了,脖颈上已经渗出了血。
楠碧却好像摔东西摔上了瘾,停不下来了。她径自走到一旁的博古架边上,抓了一个琉璃马又要朝她们砸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一个不是很重要的细节,宛葛思这个姓是一个回纥姓,应当是郡主母亲的氏族。
我的宝贝评论呢,都让我给写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