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去见你
天蒙蒙亮时, 雪烟还是没醒。
但生命体征已经正常,从重症病房转出来,安排到普通病房。
辛子悦送来的早餐, 陆京燃勉强吃了几口, 期间,目光分秒不移锁在雪烟身上。
昨晚风声鹤唳, 一夕数惊, 他总是深怕一个眨眼,心尖上的姑娘就留不住了。
病房灯光惨白, 空气黯淡, 寂静得奇诡。
陆京燃就近坐在床边, 身体微倾, 两肘杵在腿上,十指轻轻扣在膝上,一个绝望又焦虑的姿势。
陆京燃直勾勾盯着雪烟看, 眼神沉寂,感到一阵绵密的心疼。
他曾经偷偷看了她无数眼,就算眼神在高傲地说谎,余光也永远诚实, 他熟悉她的腮颊的柔软与触感, 害羞时的温度和生气时的冷漠。
这张甜净的脸, 总是过分生动,现在除了苍白, 还是苍白。
陆京燃总是忍不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她, 她的眼神。
似乎鄙夷这世间的庸俗, 不屑沾染凡尘太多的浊气,坚定、干净、遗世而独立。
仿佛被烟霭与黑暗深锁的废墟上挣出的一株雪莲花。
这个千回百折的晚上, 陆京燃像自虐似的,禁不住反复想起陈念薇的话,字字泣血。
半大的孩子,大人就让她活在一个漂泊流落的环境里,人人都把她当做一个沉默的影子看待。
潮湿的童年,破碎的亲情,暗无天日的生活,似乎从出生就是错的,活人的世界好像没有她的位置。
他难以想象,雪烟是怎么独自熬过那些天黑的。
久坐有点僵硬,陆京燃抬起手,给她掖了下被子。
忽然听见门外有些骚动,辛子悦似乎和人起了争执。
陆京燃皱眉,起身出去了。
他关上门,目光落在病房外几人身上。
辛子悦正伸出双臂,拦住一个陌生狼狈的女人,身旁还站着一个女生,急忙劝着两人,是林静怡。
眼前的女人虽然陌生,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雪烟的母亲。
眉眼脱不开血缘的影子,虽然眼角多了些皱纹,风韵仍旧十足动人。她似乎连衣服都没换,手上空落落的,匆匆忙忙就赶来了,发丝凌乱,眼角泛红。
明显才刚收到消息,惊慌失措地赶来了。
迟来的关心比草贱。
陆京燃感到一阵痉挛的恶心,到底勉强板住了。
女人这时也看见他了,高低是能拿下林季同的女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他才是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她马上调转话头:“您好,我是雪烟的母亲,谢谢您昨晚救了她,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陆京燃:“还没醒来。”
裴秀颖腿一软,差点就没站稳,被林静怡连忙搀住。
“妈,你小心别摔了。”
裴秀颖没搭理她,又急忙道:“我想进去看看她,”
辛子悦断然拒绝:“不行!”
她虽然不清楚雪烟和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概也听说过,裴秀颖抛家弃子的事。
这样的人是不配被称为母亲的。
陆京燃面无表情,又说:“现在我不会让你进去的,你等她好了再来吧。”
辛子悦惊愕,想说的话被他的眼神吓回去了。
裴秀颖同样不可置信:“为什么?我是她妈妈,你凭什么不让我看她?”
说完,她立刻绕开辛子悦,抬手就去攥门把手。
陆京燃拦住她,面沉如水,沉声道:“林太太,请你自重。”
裴秀颖狠狠摔开他的手,她的耐心在和辛子悦纠缠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指着他的鼻子,手抖着,神色愤怒,忍不住骂他:“就算你是帮她的人,你也没有资格这样做。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医药费我稍后会和你结清,报酬我也会给你,现在!请你立刻让开!”
陆京燃克制着火气,下颚收得紧,冷冷道:“究竟是她需要你,还是你需要借此来证明你是个好妈妈,来缓解自己的愧疚感?”
裴秀颖身子猛地一僵。
陆京燃从未想过,会是由他来说这些话。
他擅长心狠手辣,要决斗便决斗,要见血封喉就封喉,厮杀便是到底,绝不啰嗦。
但命运擅长开玩笑,轻尘栖弱草。
他竟然会隐忍到这地步,在他极端的厌世主义里,雪烟成了他唯一的疏漏。①
他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陆京燃绷着腮骨,目光沉沉,沉声说:“林太太,我看在你是雪烟母亲的份上,今天的事我不和你计较。但没有例外了,你们之后的事,我不会插手。”
陆京燃死死地盯着她,情绪不佳,却勉强压住心里的不耐,“但在她好起来之前,请你不要再过来了。这种敏感时期,我怕你的出现,会刺激她的情绪,影响她的康复。如果你觉得不妥,尽可以报警,或是别的,任何手段我都等你。”
家世显赫的大少爷,气势惊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威胁都显得嚣张狂妄。
他微顿,目光又落在裴秀颖脸上,漆黑冰冷的眼睛,像幽幽深井一样,盯得人心头发憷。
“你事务繁忙,不用你来也是为你好,这样你能伺候好丈夫,也可以好好照顾你另一个女儿。”
被点名的林静怡,身子陡然一颤。
陆京燃笑得残忍无情:“你说对吗?”
……
等她们走后,陆京燃要进房,被辛子悦猛地横臂拦住。
她想不通,便直接发问:“为什么还让她再来?她现在才赶来,以前那样对雪烟,根本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陆京燃叹了口气,才说:“我们都不是她。”
辛子悦微愣,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我们不能直接替雪烟做决定。”陆京燃盯着她看,眼睛很深,嗓音也沉稳:“即使我再爱她,人生也是她自己的,我不能越俎代庖。”
辛子悦微怔,明显没预料到他竟然会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
她想了两秒,仍是觉得不妥,“那雪烟醒来之后,还是选择原谅她妈妈怎么办?”
“阿悦,我对雪烟没有任何的要求。”
辛子悦却摇了摇头,心底隐忧无数,“但她妈妈就是个麻烦,今天又闹成这样,以后肯定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不需要她同意。”
辛子悦:“……”
“我当然希望雪烟经历这一遭,能看清一些东西,但她不做任何改变也行。”陆京燃看向病床的她,低嗓道:“她只管往前走,做她自己,凡事我都兜着。”
辛子悦怔怔看他。
陆京燃笑了下,眼底庆幸无边,“她只要活着就好了。”
她不需要优秀,不需要变成别人期待的摸样,只需要快乐活着。
如果她需要,他会永远成为她的救命稻草。
他会让她像只鸽子一样,快活地飞向天空。
……
一整个白天过去,雪烟都没醒来。
她沉默睡觉,睡颜很乖,像个孩子一样安静。
夜幕降临时,陆京燃让辛子悦回家,好好休息。
白天魏明知和陈念薇他们要来,他也没同意,都还是学生,没必要都把时间都费在等待上。
辛子悦一走,整个病房彻底安静下来。
陆京燃身心疲惫,脑袋钝痛,摸到折椅上,颓坐身子,总算嘘一口气。
他觉得累,闭上了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在混混沌沌之中微醒,夜好像暗到宇宙的尽头。
风黑沉沉地穿堂,陆京燃觉得冷。
他不自觉喊了声“雪烟”,声音极低,接近气音,却仿佛是从心里呼喊出来的。
迷迷糊糊间,似乎一只柔软手臂绕过他的肩膀,有衣服落在他身上,挡住了夜风。
谁的发根落掠过他的脸颊,痒丝丝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似乎有人说了句话,又似乎没有,听上去很渺茫,宛如隔世。
陆京燃以为在做梦,可身子微动时,真听见了衣料摩挲的声音。
忽然觉得不对,他猛地睁开眼来,清晰地感觉到肩膀真的有轻微的重量。
陆京燃侧眼一看,肩上披了件薄外套,是他早上脱下放下的。
他昏昏默默地偏头,模糊的眼底映入一个纤细的身影。
雪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坐了起来,背对着他,身影纤细。
似乎在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背影也安静。
窗外夜空渺渺烟波蓝,路灯昏黄,深夜清光,满庭火焰兰如荼如火,似晚霞烟云涌。
陆京燃哑着嗓子,像怕弄破她,轻声喊她。
“……雪烟。”
雪烟没有理他。
似乎身子微震了下,起伏等同于没有,几乎让人疑心是错觉。
迟疑了一会,陆京燃才敢确认她真活过来了。
他的内心狂喜起来,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刚想去碰她的手臂。
“你醒……”
他的尾音陡然消失,目光怔然。
她在哭。
她瘦得厉害,小脸尖下巴,苍白如纸,睁着一双沉甸甸的黑眼睛,呆然地盯着窗外。
泪珠一颗一颗往下落,哭得不声不响,她像感觉不到,骤雨似的,连委屈都是无声无息的。
陆京燃心里瞬间酸楚起来。
他蹲伏下来,眼眶通红,像一头强大而慌乱的野兽,面对深爱的珍宝,手他是有的,却怕伸手会碰碎了她。
他哑声唤她:“……雪烟。”
雪烟没有说话,表情无波无澜。
眼泪却落得更凶了。
“别哭,别怕。”他发着抖,将她抱在怀里,心里像被凌迟般,痛楚而喑哑着说:“没事了,没事……”
雪烟紧闭着嘴巴,手抵在他胸膛,颤抖着想挣开他,对着他哭,哪里像话,却熬不呜咽的声音。
陆京燃抱紧她,只觉得怀里是一杆瘦骨,体温冰凉,像刚从停尸房推出来,毫无人气。
他眼睛霎时红了,痛楚地想,着了魔的命运,苦难像狗一样追着她的裙子。②
这姑娘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差一点,差一点就飞散在人间了。
雪烟缩在他怀里,神情木然,马路上人来人往。她似乎看进去了,又似乎没有,眼泪仍旧落个没完,似乎要将所有的冤屈都哭出来。
陆京燃心都快碎了,将脑袋埋进她的脖颈,低哑道:“有我在,都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命运想都别想。
他绝不会让这寒冷、黑暗、不可理喻的现实,吃光她的人生的。
两人就这样静静抱着。
雪烟哭累了,浑身像被淘虚似的,微微阖上眼,渐渐睡了过去。
陆京燃弯下腰,动作轻柔,将她轻轻放回床上,掖好被子,这才坐回原位,他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却片刻不敢眨眼,只敢静静盯着她。
空荡荡的病房,只剩一盏炽灯把黑夜烫出个洞,几捧花束,尘埃四散,剩余的皆是沉默。
雪烟也在梦中沉默着,闭着眼,不知不觉蜷缩成一团,不安的姿势,眼睫浓密,笔直的鼻子,毫无血色的唇,睡着的样子又乖又惹人怜爱。
她应该恨他恨得不得了。
以至于那样讨厌他喜欢她,醒来见到他就落泪,也拒绝被他拥抱。
他似乎从来没有被她挽留过。
但他放不下她。
他本该像个过客,萍水相逢,浮光掠影经过她的人生,只是出了意外,他太想跟她走了。怎么办呢,他这一生的终点,多想只是待在她身边。
他爱她。
她是他的玫瑰,他的春日,他的灯塔。
他的太阳,他的少年之心。
因为深爱,所以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果她愿意,他甘愿把身心都签署给她,与她在这恶狼一般的俗世生死与共,再把人生的灯火轻轻擦亮。
她会愿意吗?
但陆京燃不敢有这样的奢望。
陆京燃的心阵痛着,看向窗外,死一般的夜。
夏天快入土为安了,满庭火焰兰,发得猖狂,如火似焰,就等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