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一)(1 / 1)

她身之潮 七穹烬 428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8章 (二十一)

  秋沅总是听到有人提及周恪非。

  育英的女生大都以顶级名校为目标, 眼?下到了高三,很少再分出精力沉湎于男女情爱。如今对于周恪非,钦羡仰慕的更多。

  不时谈论起来?, 说他仿佛太过遥远, 对谁都?微笑,可眼?睛很凉, 显然只是?出于良好?教养, 事实上难以真正亲近。

  像天?顶上难摘的月亮, 任谁都能分一捧银凉如水的月光。

  秋沅端坐在课桌前, 握笔沙沙地书写。

  思神却仿佛随着女生们的闲谈,慢慢抽散开,飘起来?。

  想到的是?前不久, 周恪非被安排在校长之后演讲。

  礼堂后台一处昏暗角落, 他和她趁着背人耳目,匆匆接了一场吻。

  凉吗?他明明热极了。热的身体, 滚烫的唇舌和呼吸, 把所有感知都?占据。

  平日里冷静克制的少年,这时候亲得?那样莽撞,嘴角磕到一颗虎牙尖, 他吃痛,眉心揪紧了一下。

  秋沅伸手去抚触, 干燥柔软的指腹, 把眉间褶痕一点点熨平。

  于是?周恪非淡淡笑起来?,垂颈继续吻她。

  后来?上台演讲时, 他唇红齿白, 滟滟有光。只有秋沅知道,是?被她轻咬了一小口。

  像是?背着所有人, 偷偷摘下那轮月亮。

  握在手里竟是?这样轻软的。

  一开始是?不会像这样熟练的,甚至连牵手都?生涩。

  论起恋爱,他的知识并不比她丰富。秋沅曾在纹身店打工,被动地观摩过一整个?暑假的爱情偶像剧,见得?多了,也可以?算作自?己的经验。

  从前他叫她秋沅同学。

  在向她请教恋爱指导时,周恪非就换一个?称呼,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教教我吧,秋沅老师。”

  他们模仿着其中?的话语,姿态,情节。

  那些戏剧性的暧昧与情愫,被稚嫩地复制在身体和语言之中?,纤细而敏感的少年人,相互倾注全然陌生的爱意。

  情生意动时,他低声叫她秋秋。夹着温柔绵热的气息。

  其实没有过多么正式的告白。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最?先更近一寸,总之忽然勾住了,牵得?很牢。

  在此之前很多个?深夜,周恪非都?会离开家,趁着潮湿如雾的晚风,到河边与秋沅见面。

  风把河面揉擦出层层波纹,长凳腥凉,结有细密的水汽。

  起初他们分坐两端,中?间空隔着一段距离,低声谈论彼此,剥去最?初的生疏拘谨,渐渐开始共享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

  到后来?,越坐越近。

  初次牵手,平时称得?上清醒聪颖的两个?人,此刻都?显得?愚盲了,甚至仿佛不知道可以?放开,就这么一直拉着,到天?朦胧地亮起来?。

  月亮还没全然隐去,摇晃着站在天?脚,身边的少年也如月光清亮。

  他手心微微的汗热,从指尖沁到心腔。

  秋沅陷入安静,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也没看面前的河流。

  她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发生这么好?的事情。

  在学校里,就此拥有了无言的默契。

  器材室里侧,长走道尽头,音乐厅背面的狭小空间,他们在一切不见光的角落幽会。

  隐秘的亲吻在阴影里发生,依然如此鲜艳。

  有一次被人撞见,是?周恪非要离开几天?,他和她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处相见,冒险讨要一个?拥抱。秋沅嗅着他清爽的气味,在他脖颈上亲了一下。

  远处人影一闪而过,好?像是?低年级的赵澎宇。

  赵澎宇将一切看了个?真切。从前校园里那些流言,半真半假。大多数人只是?享受散播传闻,并不太关注。

  关于单秋沅和周恪非,没人真的相信他们走到一起。

  赵澎宇和秋沅有过一番龃龉,主要是?之前那一回,在周旖然面前被驳了面子。嘴上不说,实则心里一直记恨。眼?下撞见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在心中?略作掐算,就要去告发。

  没想到另一件事引爆了所有关注。

  -录音09-

  没关系,没有大碍。

  差不多已经愈合了,谢谢关心。

  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妹妹和我邮件往来?,得?知我近些年的境遇。她非常不安,频繁地表达悲伤,似乎分担了一部分我的痛苦,哪怕我并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

  嗯,我那位姓苏的朋友,也有过类似的担忧。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他劝说我接受心理健康评估和治疗。

  我和苏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学导演专业,平时总拿一部古典的手持摄像机。

  前些日子,他带我们看了一部老电影,很有名气的,叫作《美国往事》。

  有一句台词,我将它誊写下来?,当作对我现状最?好?的注解。

  请允许我用英文转述吧。就像我在邮件里写给我妹妹的那样。

  ——当世界令我疲惫不堪,我就会想到她。想到她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心甘情愿忍耐一切。她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正是?如此。秋还活着,我也就不能?允许自?己死去。

  ……您说什么?

  是?的,没错。那一场车祸里,死在车轮下的是?一部分的我。如果不是?秋顽强地活下来?,还需要我的弥补和偿还,或许我已经……

  抱歉。时至今日,我依然习惯性地用麻木压抑痛苦。

  就快要说到那场车祸了。

  那时候我们频繁在河边碰面,已经成为每个?夜晚的习惯。产生感情和依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为明亮的时光。我感到完整,感到活着的痛快,发现这个?世界可以?引发如此多的触觉,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和期盼的事物。

  直到那位姓黄的女同学,收到一封来?自?我妹妹的情书。

  后来?我再遇见黄,她哭泣着向我忏悔。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可以?爱上另一个?女孩子,只觉得?那是?不对的,需要矫正的。

  黄将那封情书交给班主任,如实说明一切情况,很快我母亲被请到学校。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对所有都?一无所知,还沉浸在和秋的亲密里。推开门,入眼?是?满屋破碎倾倒的家具,不难想象这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场战争。

  母亲手里拿着那一封情书。灯坏了几个?,光线变得?又稀又皱,涂在头肩、面颈上,显得?皮肤也不平整。

  这时我发现,父亲也在场。该是?获知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回来?。可他不插手干预,就在一旁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仿佛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

  他不知道他能?影响到的只有母亲。我有没有同您讲过?有父亲在面前,母亲总会变得?更加敏感,极端,狂躁。

  她把情书卷在手里,啪一下打在妹妹脸上。问她,你还不知道错?

  我没错。

  我妹妹咬着牙说。她嘴角已经肿破,有新?红的血流出来?。

  我冲上去挡在妹妹前面,可是?母亲忽然看着我们笑了。她平日里优雅自?持,并不常笑,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罕见的笑容里藏着多少决绝和狠厉。

  她指着我,手也声音一起抖,好?,好?,连你也。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也好?像失去了教训我们的力气,把我和妹妹分别?关进?房间。

  第二?天?,我发现妹妹消失在家里。

  向母亲问起,她轻描淡写,只说把妹妹送去了精神病院进?行矫正。

  是?,您说的对。一周之后,妹妹被遣回来?,重新?关在家里,医院给出的就是?这个?理由。

  我母亲对此不置可否,冷笑着问我们,凭什么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

  母亲一贯如此,不允许生活中?出现任何重大的失常。所有胆敢违逆她的人,无论正确与否,都?被视作天?然的异端。

  母亲和父亲找到不少民间古法偏方,都?试在妹妹身上。

  就此您可以?了解到,思想的藩篱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高级知识分子,这个?定义?放在我父母身上最?为妥当。在这世上,比我父母更懂得?科学的人寥寥无几,可当他们需要靠古旧的该被破除的迷信来?寻求安慰时,依然只会选择相信。

  我试图阻拦,母亲忽然一手把我挥开。我没想到她的力气会这样大,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肩膀撞在钢琴的一角。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已经听到母亲用几乎是?讽刺的语气对我说:

  周恪非,你在学校和什么样的女孩子走得?近,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妹妹的事情处理完,也该好?好?管束你了。

  秋是?知道的。对于我家的变故。

  在我母亲的授意下,班主任对外?宣称,我妹妹生了一场大病。但您也能?明白校园这种地方,本就是?流言生根茁壮的沃土。对于重压之下的高三生来?说,这是?最?低成本的娱乐。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育英出了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

  在老师和家长口中?,这件事被视作禁忌。却是?学生嘴里最?爱反复咂摸的浓烈话题。

  那段时间,我和秋并没有从前那样亲密了。多半原因?在我。我心中?牵挂着妹妹的安危,几乎也无心再匀出注意分给秋。

  可她并不怨我,她沉默又坚定,没有更多表示,也不主动与我接触。可每当我对上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她依然在安静地陪伴着。

  但是?后来?,我不得?不与秋切断联系。

  是?一个?周末清晨,我照例去叫妹妹起床吃饭。平日里她会大声哭泣,把一切手边的重物砸过来?,摔碎在我脚边。可今天?却没有动静。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匆匆找到父亲。他却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那就让她别?吃饭,看看谁先撑不下去。

  他觉得?她只是?性情倔强,在与父母闹脾气。而我不这么认为。

  再折返到妹妹门前,我注意到有淡红的水痕,慢慢从缝隙里溢出来?。

  我撞开了房门。她浴室里有水声,门半开半掩。

  我踩在地面浅浅的轻粉红色的淤水里,脚下抖得?要命。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一幕画面,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清晰在脑海里,在眼?前。

  是?妹妹泡在浴缸里面。热雾朦胧,我看见她穿戴整齐,用利器横切过手腕。那样平滑的豁口,深红的里肉,像新?生儿剪掉脐带,与母体彻底断离。

  谢谢,谢谢。

  我的确需要这一杯热水。

  就像您如今知道的那样,妹妹还是?被抢救回来?,性命无虞。

  她认为这是?一桩不幸的成功。成功的不幸。

  她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直望着天?花板,眼?神像死。

  母亲也哭了半个?月。有多少是?感到惶恐和悲伤,有多少是?恼恨自?己管教的失灵,我并不能?下定论断。

  有一次我听见她崩溃大哭,是?父亲站在病房外?,抱着手臂质问她,你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这个?缺席了我们大部分生命的男人,因?为自?己少犯过一些错,而占据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妹妹脱离危险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在父母都?离开病房之后。我悉心地照料着她,忽然被拉住手,她开口,声音嘶哑,说哥,我的手机在床头,能?不能?帮我拿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要和朋友们联络。计划一场周密的叛逃。

  约莫过了一周,她的朋友接她离开,特地绕着监控摄像头走,谁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可他们在楼下遇见了我。

  哥。妹妹眼?神很迟疑,她小心地叫我。

  我侧身让开一条通路,平静地说,走吧,在爸妈发现之前,我放你走。希望你未来?一切都?好?。

  她抱了我一下,很深很深。嘴里说了什么,然而语不成句,几乎在哽咽。

  妹妹留了封信给母亲,说她走了,如果执意要寻找,她还要再在手腕上切下一刀。

  而这次,一定不会失败。

  这封信在母亲心里究竟能?压上多少分量,我并不敢确定。所以?到了母亲面前,我说,妈妈,放过旖然吧。她应当自?由,而我决意代替她,留下来?永远做妈妈的好?孩子。

  那时我的确已经心灰意冷。如您所见,我并不是?一个?像我妹妹与秋那样,个?性顽强,善于抗争的人。

  当然,这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背弃承诺。

  因?为秋找到了我。

  是?一次放学之后,我走出教学楼,准备登上司机的车。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我下定决心,放弃我刚刚抓住的新?的生活,回到我以?往的人生里去。

  但秋没有放弃我。

  众目睽睽之下,她拉住我的手。很多人不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于是?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有我们相握的手。

  她说,周恪非,谈谈吧。你不能?这样。

  我头脑钝涩,只知道该和她走。我们到了校区内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是?从前约会过的。

  她慢慢同我说话,也就知道了我和母亲之间那称不上交易的诺言。

  秋说,那就让我们变坏一次。周恪非,我们逃。

  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始终复杂。

  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无法否认,她给了我非凡的出身,优渥的物质,以?及金钱换不来?的学识,教养,与良好?的品格。

  如果她没有做出那件事,或许多年以?后,我最?终会与她和解。

  也是?时候该说起那件事了。

  我和秋各自?整理积蓄,仓促逃离,在小镇安顿下来?,过起您能?想到的最?平凡安定的生活。

  我找了一份酿酒的工作,而秋在镇上一家小便利店兼职收银。我们租到一间很小的旧房子,床是?稍大一些的单人床,总是?睡着睡着就抱在一起。

  没有价值,后来?母亲这样评价。可那段时间,我真正在为我自?己活着。

  不出所料,母亲没有声张。像对待妹妹的叛逃一样,把我离开的消息当作一件家丑,捂得?密不透风。

  但是?她私下里依然在寻找我。她知道我天?性寡断,缺少妹妹一样的决绝果敢,但这些缺失的部分,现在已经被秋完整起来?。

  她知道我不会走上极端,却也没有期待我能?如以?往一样顺从。

  所以?母亲从秋身上入手。让人出面找到她,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们对秋说,奶奶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还给她看了一段视频,奶奶在病床上,气息微弱地叫我的小名。

  秋知道奶奶是?最?疼我的。那时候年纪轻,她很容易就采信了这个?说法。

  于是?我和她一起,回到生养我们的城市。她仓促安顿下来?,催促我回家去探望奶奶。

  后来?发生了什么,您应该能?够猜到。

  我一到家就被软禁起来?,而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恼羞成怒。我父亲踩下油门,母亲握着方向盘,撞了上去。

  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就此四分五裂,成为如今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