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抢亲
雨昨夜才停, 今日是个云层很厚的阴天。
仇野坐在阁楼中,他前面是张矮桌,矮桌上空空荡荡, 连壶酒都没有, 他右边是扇窗,窗外正对着朱雀大街。
阁楼是原本生意很红火的凤祥酒楼,只不过凤祥酒楼是睚眦阁的产业,仇漫天死后, 阁内人就开始勾心斗角地争东西。
倒是他们这七个杀手什么都没要。
他们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走的时候亦分毫不取。
凤祥酒楼是块肥肉, 睚眦阁内其他人把里面掏空后,就收拾东西走了。如今凤祥酒楼冷冷清清,摇摇欲坠, 还没有来租楼做生意的老板。
空酒楼也有空酒楼的好处, 至少仇野可以在这里听朱雀大街传来的动静, 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扰到他。
风吹得更大了,糊窗的纸被吹开一角,呼啦啦地响。
仇野起身, 伸手按住窗纸,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失明后, 他的听觉比之前灵敏百倍。现在,他远远地便听见了从六条街外传来的,抬喜轿的呼声。
在这一瞬间唢呐锣鼓声四起,新郎官骑着马,马蹄踏地, 发出意气风发的声响。
可以听出婚队中人很多,婚队外是两排整齐的带刀影卫, 影卫们踏出的步子总要比一般人齐整。有这两排影卫在,道路两旁的民众就只敢远远观望了。
声音越来越近,仇野估算着时机,将窗户全部推开。
风迎面吹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散,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一双剑眉微蹙,仇野在专注的时候就会如此。只可惜剑眉下的星目被黑布遮盖住,教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婚队来了,就在楼下。
根据声音,仇野在心里默算好时间,然后踏上窗台,一跃而下。
他来得太决绝,太突然,婚队中的影卫甚至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
再加上他今日又穿了身喜庆的大红衣裳,连束发的发带都是大红色的,就更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刺客。毕竟,哪有刺客身着红衣呢?
计算很准确,仇野的落地点刚好在陆知弈骑的那匹马上。
仇野微微侧身,一脚踢向陆知弈。他借力凌空一转,衣摆在半空中散开出一朵花,露出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在陆知弈被踢下马的同时,他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少年双腿用力夹住马腹,手攥着缰绳调头一拽,马儿便长嘶一声立起身来。
这声马嘶惊动了婚队以及周围的人群。马儿凌空的两只前蹄重新落地后,唢呐锣鼓声戛然而止,两排影卫迅速将喜轿围住,长刀“铎”的应声而出。
被踢下马,又在地上滚了两圈,陆知弈实在有些狼狈,不仅婚服被弄皱弄脏,连发冠都被击落。
他被人扶起来,双目瞪着马背上的少年,满脸因羞愤而涨得通红。
他怒吼道:“你竟然还没死!”
仇野冷冷道:“你竟然还活着。”
陆知弈从未如此气急败坏,他指着影卫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难道还怕个瞎子?他目无王法,藐视皇权,于孤大婚之日当众挑衅,该杀!”
“得令!”影卫队整齐道。
这下围观看热闹的众人看见明晃晃的长刀,再也不敢驻足,纷纷抱头鼠窜。
不过他们即便是逃也要跟旁边人唠上两句。
“那年轻人是来抢亲的?”
“是的吧。”
“哎,抢谁不好,非得抢太子,这下抢亲弄得跟劫法场似的,还不知道要出多少血。”
“……”
仇野也有刀,一把天底下最快的雁翎刀。他抽出三尺长刀,孤身一人,单刀匹马立于乌泱泱的影卫队前。
影卫队是宫里训练最有素的一支队伍,只为圣上办事,纵使杀人也不会受到刑部干涉。杀对了人是该杀,杀错了人是办事需要。江洋大盗见了影卫队也会胆寒。
仇野之前同影卫队交过手,他知道这群人功夫如何。绝对不是花拳绣腿。
那顶喜轿是不是就藏在这群影卫队身后呢?她穿上嫁衣样子一定会很美。
只可惜,他现在看不见。
影卫队将他包围,从四面八方杀过来了。
仇野握紧手中的刀,嘴唇抿得像握刀的手一样紧。
他说过了——“我手里握着世上最快的刀,便要在三尺刀背后,予她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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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轿内,昏昏欲睡的宁熙隐约听到外面有马嘶声。
唢呐声与锣鼓声停止了,方才还上下颠簸的喜轿稳稳落地。
马嘶声更急,刀剑相撞,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
兴许是怕她不老实,在被送入喜轿前,她被喂了些迷药。本来药效是要等抬进中宫大门才会失效的,可她现在却被轿外厮杀的声音吵醒了。
“仇野……”宁熙喃喃道。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宁熙鼻头一酸,日日月月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她忽然什么都不想管,抛下一切,跟着仇野去所有风吹过的地方。
天涯海角,山高水长。
迷药还在作用,她沉沉地呼吸着,就像是在做清醒梦。她知道自己醒了,也知道周围的动静,可当她想动一动手指时,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若是再醒不过来,她会死的,孤独地老死在深宫里,吹不到外界的风。
她的肉。体一片死寂,可她的灵魂却如巨石下的幼苗般不断挣扎。
终于,幼苗顶开巨石,破土而出。
扼住咽喉的手瞬间消失,宁熙猛然惊醒。她掀开盖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跌跌撞撞扑向前,伸手打起轿门口的红布帘。
红布帘上用金线绣着一对龙凤,她打起门帘时,这对龙凤便瞬间腾飞,没入云霄。
出太阳了,光透过厚厚的云层,从轿外照进来。
宁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少年好像比之前要清瘦些,也要成熟些。宁熙从下往上看,含水的目光滑过少年染上血迹的下巴,嘴唇,鼻梁,可是当她期盼能见到那双纯黑的瑞凤眼时,却只能看到一层黑布。
“仇野……”宁熙哽咽着唤他。
仇野看不见,他只能伸手抚摸宁熙的脸,宁熙也用小手盖住他的手背。
一滴热泪滚落,仇野感受到指尖的滚烫。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总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开口道:“宁熙,我带你喝酒去。”
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无比自然。
说完这句话,他一把搂住宁熙的腰,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三圈。
他们滚过的地方,全是射来的羽箭。
喜轿被一群人用刀捅穿,劈成两半。陆知弈羞愤地怒吼,“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杀了,都杀了!”
他没看宁熙,只是看着少年一手抱着怀中人,一手执刀横于胸前,抵挡着影卫队的攻击。
他挣脱开影卫队,“你们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看孤做什么?都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刀面反射太阳的光芒,陆知弈摇摇晃晃地别开脸。这光真他娘的刺眼极了。
其实今日的新娘子是谁陆知弈一点都不关心。反正国公府的势力已经助他夺得大权,他完全可以把国公府一脚踹开,省得日后外戚干政的麻烦。
可他要证明一件事。
他有着巨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让任何人做任何事,谁都不能反抗!宁熙不想嫁,那他就非得让宁熙嫁!
可是,当那个少年敢单枪匹马来抢亲,一个人面对乌泱泱的影卫队时,他手中紧握的那代表权力的玉玺便一点点破碎掉了。
就像是历史长河中,无数揭竿而起的起义军在振臂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现在,从历史长河中传来的呼声与刀剑声、马嘶声、哀嚎声混在一起,吵得陆知弈头痛欲裂。
一根银针穿破呼啸的狂风,猛然刺进陆知弈的后颈。
影卫队都去对付那个来抢亲的少年了,没人再护着他。
陆知弈浑身一激灵,血气上涌,他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韩玥躲在凤祥楼的一扇窗后,两行清泪从她脸颊滑过。
她成功了,她不辱使命!哥哥,你看到了么?
“该死的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我哥哥怎么会死!你利用了他!还妄想利用我!你去死吧!去死吧!”她目眦尽裂,瞪着陆知弈大吼。
陆知弈寻声望去,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发红,原来是血从眼里涌出来了。
他还没登基,怎么能死呢?他还没坐上龙椅,还没……
咚——
陆知弈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从凤祥楼传出哨声。
“你们的主子死了,还不去哭丧么?”
仇野用力一挥刀,将影卫队劈开。他扶住宁熙的腰肢,将她捞起来。
影卫队首领紧紧握住刀,“反贼叛乱,格杀勿论!”
就在他说话间,宁熙取下头顶已经歪歪扭扭的凤冠,毫不犹豫砸在那首领脸上,“狗腿子,去你的反贼!”
凤冠落地,珠毓相撞,清脆作响。
这是牢笼被打破的声音,让人愉悦,让人兴奋!
宁熙砸得太用力,以至于身体都有些站不稳。她才中过迷药。
仇野将她扶住,两人手拉着手转身就跑。
时间在这一瞬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风从他们耳畔划过,衣摆蹁飞,勾勒出朝阳的光。
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从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心跳。
“喂,仇野,马儿在那边!你跑错方向了!”宁熙停下脚步。
“哦,那去那边!”
大概是这马也怕现场惨烈的状况,所以迈着马蹄子去了个安全的地方。仇野看不见,还以为它停在原地呢。
仇野双手箍住宁熙的腰,将她举起放在马背上,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仇野坐在宁熙身后,双手从她背后环过,拽住缰绳。
他攥紧缰绳往左一拉,修长有力的双腿夹住马腹,“驾!”
马儿奔跑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便吹得更甚。
影卫队在后面追,他们追不动便拉弓射箭。
千百支羽箭齐发。
“宁熙,俯身!”仇野贴在她耳边说。
宁熙抱住马脖子,将身子俯低,听到羽箭从身畔穿过的声音。
仇野在她身后抱着她。平稳的吐息呼在她耳廓上,有些痒,却让她因惊惧而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马儿越跑越远,直到影卫队再也追不上。
“宁熙,别担心,所有的事我都处理好了,包括你家里人那边,他们不会有事。”仇野说。
“嗯。”宁熙哽咽着点点头。
“那你还哭什么?”
“我高兴,高兴还不行么?”宁熙太激动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也好高兴。”仇野说。
他双腿夹着马腹,用刀背在马身后一拍,马儿便跑得更快,他拽着缰绳控制方向。
这一带地方他来走过很多次,就连哪条街的青砖地上缺了一个口子都一清二楚。所以他现在即使失明,骑着马,哪里该转弯,哪里该直行也轻车熟路。
“以前不是闹着想学骑马么?我教你。”
仇野握住宁熙的手,也让她去拉缰绳。
宁熙方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扑扑乱跳起来。
“驾!”这段日子被憋得太狠了,她放声大吼,将心中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她微微喘着气,望向前方的路。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康庄大道上。
“仇野,你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么?”
“嗯。”
“我喜欢你,是想白头偕老的那种喜欢。”宁熙说。
仇野身体一僵,耳根不由发烫,连声音都有些磕巴,“干嘛,突然,说这个?”
太突然了,而且他们还在逃难呢……
宁熙脸也热起来,她抓紧缰绳,“因为想再跟你说一次,怕你不知道。”
仇野握紧她的手,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我知道的,以后也会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