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7月6日, 小暑前夕。
阳光猛烈,柏油路滋滋反光,热得发?软。
江市第三中学, 熙来人往的学生与家长们涌入校门。
易安的母亲是个职业女?性,她特意请了假陪着女儿来参加家长会。顶着?大太阳, 下车时打了遮阳伞, 温柔地给易安那边挪送伞面, 怕女?儿被?晒得出汗。
一路直往复读班教学楼,易安小麻雀般叽叽喳喳, 说着?自己复读开学这几天?认识的漂亮邻桌。易安妈妈笑着?听, 时不时附和。
步入教学楼,收了遮阳伞,女?儿挽着?她的手, 眼睛一亮, 大声地唤:“黎潼!”
不远处那个眼眸狭长, 神情淡淡的年轻女?孩闻声看来。
她身旁没有家?长,班主任为难地皱着?眉,低声说什么。
易安妈妈伸手拧了下易安的手臂肉,轻轻掐了下她,硬是拦住易安下一句就要?吐出的“黎潼你家?长呢?”。
她和气地冲那个漂亮女?孩颔首,“我是易安妈妈, 听易安说起过你。”
黎潼冲中年女?性笑了下。
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足够听到班主任轻叹着?道:“黎潼,你家?里?这个情况确实是不好找家?长来听家?长会……”
“除了爸妈外, 还有没有什么可靠的大人?”
黎潼平静极了, 她没打算让楚清许帮她开家?长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麻烦她许多?, 不该事事央求他人帮助。
“老师,我已经成?年,可以负起自己的责任。”
“您看,复读的入学事宜,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来办理。”
易安妈妈听得震惊,她扫了眼身旁的女?儿,一时间无言。
“行吧,先进去,再过半小时开家?长会,到时候你自己认真听。”
班主任无奈,她拍了下她的肩头。
易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讷讷地跟在黎潼身旁,走?进班级。好半天?,坐立难安。易安妈妈掐了她大腿好几下,她还是没忍住:“黎潼,你的爸爸妈妈……”太过纯真养大的孩子,总是不可置信,她问完又懊悔,垂下脑袋。
黎潼不觉得被?冒犯。
她平心静气道:“嗯,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
易安妈妈脸热,她重重掐了下不知轻重的易安,愣是把女?儿掐得呜呜一声。
旋后,歉意万分地冲黎潼道:“黎同学,我家?易安嘴巴坏,你不要?放在心上。”
黎潼失笑。
她摇了下头,“没事,事实而已。”
她压根就没打算提黎家?那对父母。
易安妈妈满怀愧疚着?自家?女?儿实在不懂事,柔声道:“阿姨家?就易安一个女?儿,你要?是平时没地方玩,可以来阿姨家?……”
“如果有什么题不会解,”易安妈妈不打算未经过女?儿的准许就擅自让她帮忙,她善意道,“阿姨当年也是理科生,易安有什么不懂的题也是问我。你要?是不懂,有空微信发?阿姨,阿姨看到会帮你解的。”
黎潼怔怔看她一会,弯了眉眼。
她低声说谢谢。
几个家?长还没到的同学跑到走?廊张望校门口。
校门口有洒水车唱着?歌,从主干道划过,向四周喷射清水,清污去尘;几辆私家?车蹭着?水贴着?驶过,洗涤半扇车身。
忽地,一个男生“靠”了声,“宾利飞驰,好帅。”
走?廊几人伸长脖子,往校内停车场张望。
视线阻挡,没能看到车主是谁,他们惋惜叹气,但也大致能猜出来这辆车的车主——要?么是校领导,要?么是复读班同学的家?长。
距离开家?长会还有十?多?分钟,班主任在班级门口看签到表。
她望着?班级里?齐全的座位,正要?开口宣布提前开始家?长会。
门外传来一声柔语:“请问这是黎潼的班级吗?”
一个极美丽的妇人站在班级门口,目光清凌凌,笑意和煦。她捕捉到班级里?大部分学生、家?长惊艳的视线,波澜不惊地对着?班主任道:“我是黎潼的妈妈,不好意思,是不是来迟了?”
班主任错愕地与?她对上眼神。
她拧着?眉头,放下签到表,她走?到班门口,低声与?楚朱秀交流几句。
“你是黎潼妈妈?”
楚朱秀:“是的,我是她妈妈。”
班主任怀疑道:“她爸去世了,她妈跑了。”
她没好意思直接说楚朱秀是不是那个“跑了”的妈,只是眼神怪异地打量她一圈。
楚朱秀脸色骤然僵硬。
预料之外的发?展让她情绪难堪,她克制着?声线,柔软道:“我是她的妈妈,因为一些?原因,今年才联系上。”
豪门真假千金的事,她不愿意与?外人说道。
楚朱秀只能憋屈地说出一半,隐瞒一半。
这种态度,莫名奇妙、阴差阳错地踩准黎潼此前对班主任说的那句“我妈老早就跑了”的事实。
班主任可不管家?长有没有钱,有没有势。
更不觉得眼前这个明显是抛弃小孩的母亲有什么必要?值得温和对待。
她一个靠着?每年高考生成?绩出名的老师,完全不需要?畏惧所?谓“权势压人”,就算校领导认为她得罪家?长,要?辞掉她,也多?得是其他高中要?花重金雇她。
班主任严苛挑剔道:“你是黎潼妈妈?怎么之前没加我们班的复读家?长群?”
楚朱秀气势弱了下来。
她在国际高中根本没见过如此声势汹汹的老师,霎时恍惚茫然,眼睫颤动,强撑着?道,“老师,对不起,潼潼之前没有和我说过要?加群的事……”
她极力想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慈母样。
偏偏,三中不是她发?挥人设魅力的舞台。
班主任严厉道:“当妈的,这点事还要?女?儿来说?”
她想到黎潼报名入学的事基本全靠她一个人来完成?,同事江华在她面前提过一嘴,说黎潼家?庭环境复杂,要?她照顾着?点。
至于如何复杂,班主任没有详细问,她怕戳女?孩儿伤心处,也没敢特意找她聊。
今天?一看楚朱秀这奢侈名贵的夫人打扮,内心憎恶,联想黎潼说过的话,顿时觉得这个美妇人是那个抛弃黎潼多?年的“落跑妈妈”。
“能不能有点父母的责任心?”
楚朱秀被?她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
距离开家?长会的时间还剩几分钟,班级里?正襟危坐的学生、家?长们探头探脑地提醒站在门口的班主任:“翁老师,好像快开始了。”
班主任看着?楚朱秀,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扭头看到黎潼那张冷下来的脸,深恶痛绝这种极不负责的家?长——就连参加家?长会也要?花枝招展,恨不得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她道:“你去班级后排坐。”
楚朱秀愣了下,她才被?班主任教训得灰头土脸,本想着?熬过就好,一会与?黎潼同坐,开完家?长会。
谁料,班主任直接让她坐后排去。
她望向班级后方,那有几把椅,周围空荡荡。
“老师,我不能和我女?儿坐吗?”楚朱秀语气柔顺,她垂在一旁的手指嵌入掌心,指甲盖狠狠地印了几枚月牙,她试图保持冷静,和气商量,“我看其他家?长都是和自己的小孩坐……”
班主任道:“我们班开家?长会,需要?孩子主动带家?长一块坐位置上。”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前提,班主任胡说八道着?。她注意到黎潼越来越冷的眸色,心知这个孩子对这个“美丽母亲”的到来并不欢迎,想必也不愿意她陪着?一坐。
于是,语气更加客观诚恳。
“你看下,要?喊黎潼吗?”
楚朱秀傻眼。
她与?黎潼只短暂对上一秒眼。她强撑笑脸,她面无表情。
来前的自信满满,瞬间被?冷霜覆盖。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迟疑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好的,老师,我去后排坐。”
后排空位,没什么人坐过,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楚朱秀忍着?恶心,从包里?掏出纸巾,擦过椅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家?长会顺利开始,她在班级后排,像是舞台剧中存在感?最低的丑角。嬉笑怒骂后,舞台幕布垂落,黑黢黢剧院里?观众甚至瞧都不愿意瞧她一眼。
复读班的家?长们都在全力关?注着?自家?孩子。
班级门口发?生的小风波,除了距离最近的班主任知道底细,他人都以为楚朱秀是班上哪个同学的远亲。
……
家?长会顺利开完,家?长们多?留下来,拿着?自家?孩子今年的高考成?绩,详细询问各科老师如何补缺补漏,尽力不在今年再留遗憾。
易安妈妈也凑上前去问,她家?易安今年落分最多?的科目,正是坏肚子后考的数学一科。
易安蔫头蔫脑地陪着?她妈,听着?家?长们激情昂扬地议论着?。
班主任忙于应对,她口干舌燥,直到给大半学生家?长说完。她抬头,看到班级角落里?,那个美丽妇人脸色苍白地与?黎潼小声说话。
她无声打量,没有上前打断。
又一位家?长唉声叹气地拿着?成?绩单,挤到她面前,夺走?她的注意力:“翁老师,看看我家?儿子,他这个成?绩能不能上师范啊,我想给他报地理类师范生……”
班主任不得不抬着?眼镜框,认认真真地给家?长分析成?绩可提高的空间。
再抬头,班级角落已经不见人影。
她有点担心,决定一会去找黎潼,和那个莫名奇妙的家?长。
=
黎潼厌恶夏天?。
楚朱秀光荣地为她的厌恶清单添加分量。
晒得人头晕目眩的日光透过稀疏的叶片直直射下,美丽妇人穿着?五公分的高跟鞋,试着?小跑跟在黎潼身后,她柔柔唤:“潼潼,你生气了吗?”
毫无界限、毫无分寸感?地介入他人生活。
黎家?人每一个都是这样讨人厌的存在。
黎潼大步往停车场走?,她看到那辆宾利飞驰,目露嘲讽:“你非要?这么爱出风头?”
楚朱秀起初没听懂,或者说,是她不愿意往那方面猜想。
黎漴、黎娅从前格外满意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席家?长会,恨不得让所?有同班同学都认识她。
孩子们挺着?胸脯,骄傲自得地牵着?她的手,向老师、同学们得意承认着?:“这是我妈!漂亮吧!”
楚朱秀为此目眩神摇。
她沉迷于金钱、医美带给她的青春永驻,喜爱在孩子面前成?为他们口中的“漂亮妈妈”。她人生价值的部分幸福与?快乐来自于此。
辛苦准备,前来三中。
很难说,楚朱秀有没有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脑中总是有着?这样的念头——“血缘是挡不住的,潼潼是她孕育出的孩子,母女?之间怎会有隔夜仇”?
想着?想着?,楚朱秀说服自己,愈发?坚信。
她不认为自己没经过同意前来家?长会是什么可恶的行为。
这世上比她言行过分的父母多?了去了。
楚朱秀定在原地,她重复道:“爱出风头?”
“潼潼,妈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在乎你,”楚朱秀自有一套理论,她斟酌言语,温柔道:“所?以才这样精心打扮着?来参加。”
七月的夏,热得校园里?的流浪猫狗蹲伏在私家?车的阴影下。
绿化带的喷洒水龙头向外呲呲清水,几只野猫各自交替着?上前饮水,缓解焦渴。
宾利飞驰的车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黎潼知道楚朱秀最在乎什么。
她的富贵、体面、美丽、口碑……
黎潼凝神望她。
一切的一切,浇筑出如今假人般青春美丽的贵妇人。
日光明亮,楚朱秀的苹果肌饱满,天?生好皮般莹润雪白的脸上,如今正双眼盈盈看着?她,好似被?她的话伤透心。
她们博弈过,楚朱秀被?迫让步过。
楚朱秀必定心有不甘。因而多?次迫近,试探她的底线,发?现黎潼选择复读后,了解到她如今客观存在的“软肋”是学习。
她喜出望外。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把柄,而楚朱秀想要?成?为赢家?。
她将?胜负欲掩饰在“母爱”之下,美名曰:“潼潼,我是在乎你的。”
她要?利用各种机会,踏进她的生活范畴,一箭双雕地达成?目的。
不管是母女?温情,还是掌握她的生活。
楚朱秀都想做到。
黎潼与?她的距离很近。她看出她漆黑眼中与?她相似的眸光,基因在这一刻奇异地重合,点燃着?年轻女?孩眼中旺盛的火焰。
蓦地,黎潼扬唇,她呢喃着?说:“妈,你一定觉得我很在乎你的一举一动吧?”
楚朱秀心脏砰砰。
她想说,如果不在乎,她为什么要?生气呢?只有在乎一个人,才会有负面情绪。
美丽妇人眼中含着?温存,她颤动睫毛,软声道:“潼潼,不管怎么样,我很在乎你。”
夏季的烫风滚动,她的脸颊温热。
出门前在空调房里?精心上妆的粉底,湿热地粘附在肌肤上。楚朱秀心不在焉地想,她需要?尽快解决这件事,然后回家?卸妆。
骤然间,她听到黎潼古怪地低声笑了下。
“妈妈,你知道吗?我确实挺在乎你有时候说的蠢话,做的蠢事。”
“你太天?真了,和我不太熟,怎么就敢随意踏进我的生活里??”
楚朱秀忽地怔住。
她心神不定,困惑于她这一刻的腔调——她从没听过潼潼喊她“妈妈”,那似乎是娅娅专属的唤词,尾音上扬,童稚天?真。
很有被?溺爱着?,孩童的不谙世事感?。
她疑惧不已。
可又心想,在黎潼在乎的校园里?,她应当不会当面给她脸色看。早在几小时前,楚朱秀便意识到黎潼不会在班上对她口出恶言。
校园是黎潼在乎的公开场合。她很少?礼貌对待黎家?人,可又总在很多?时候,对待外人友善至极,差异明显。
“潼潼?”
楚朱秀唤了一声,她毫无防备。
下一秒,扑面而来一个巴掌,直直击中她的右颊。
痛意迟了一拍。
柔润亲肤、适合常年做医美护理的细腻底妆,于热腾腾的盛夏沁出油脂,黎潼给了她一个完全没有收起力气的巴掌。她打完以后,嫌恶地低头看向掌心的色块,再仰头,对上捂着?脸,眼眶湿了一圈,疼痛过后,是巨大惊慌与?愤怒的楚朱秀。
黎潼甜甜地笑了起来。
她说:“妈妈——”
“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和女?生打架从没有输过。”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好好和你说话?劝你下次不要?这么做?”
遥遥有学生家?长的声音,一个耐心说着?复读一定要?认真,不要?辜负这一年时光,一个老老实实应着?,承诺自己一定好好读书。
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的脸颊痛得楚朱秀落下泪来。
她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羞耻与?愤怒让她哑声怒道:“黎潼!我是你妈妈!你怎么敢动手打我!”
“你怎么敢?!”
黎潼稳定站定在她面前,只是微笑。
那一对家?长眼见着?就要?进停车场驱车离开。
楚朱秀匆匆地侧过身子,要?从包里?掏出纸巾,装作擦汗的样子。她心中越来越慌,越来越慌,生怕赶不上。
一只微凉的手递来一张纸巾。
她抖着?指尖,形色仓皇地夺过,泪水洒落在她美丽精致的脸庞上。
楚朱秀仰着?脸,用纸巾盖住脸,任由泪意蔓延。
那家?长和学生诧异地走?过来,“同学,你妈妈怎么了?”
她怕黎潼开口就是“我给她一巴掌”,强忍着?泪,就要?自己解释,是天?热出汗,她在擦。
临时想来的借口太多?纰漏。
谎言一戳就破。
楚朱秀正要?隐忍开口,她听到黎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
家?长和学生没有识破这个谎言。
楚朱秀要?跳出喉咙眼的心脏终于平稳回到胸膛。
她煎熬仰脸,包羞忍耻,直到周围没了旁人声音,她终于能够卸下力气,眼神潮湿地看向黎潼。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楚朱秀咬牙切齿。
黎潼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着?,柔声道:“妈,你也要?还我一巴掌吗?”
苍白漂亮女?孩眨着?眼,轻声喃喃:“可我不笨,不像你。”
“我会躲诶。”
她说得诙谐可爱。
楚朱秀痛得泪珠不止,她扬起的手指蜷着?,到底没有落下。
体面成?为桎梏这个女?人最大的镣铐。
她连被?人打了都不敢给路人瞧,又怎么会做成?功率极低的反击?
楚朱秀泪湿了纸巾,她攥着?那一团皱巴巴,从包里?掏出镜子,看到颊上红痕几无,只有泪水划过将?底妆带走?的痕迹。
她恍惚不定地看着?镜中自己,眼睫颤动,脸颊潮湿。
一张干燥的纸巾迎面递来。
“我有控制力度哦,”黎潼对她道,“听说你明后天?要?陪爸出差,我不敢把你的脸打坏了。”
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这曾经是楚朱秀的为人之道,她凭借这潜移默化的规训,将?儿子女?儿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几乎不会对她忤逆。楚朱秀无比自傲于她的教育成?果。
终有一朝,这规训落到她身上。
楚朱秀意识恍惚,她本能地接过那张纸巾,久久出神。
夏季的风,燥热粘腻。
楚朱秀发?了个抖,直到坐上宾利飞驰,空调持续不断送出凉气,她如坐针毡。
望着?前方,脑中空白。
某一瞬间,楚朱秀开始厌恶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