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这么黏人呀
韩江淡漠地扫了那艘船上的人一眼, 霎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夏日烨烨日光,韩江俊雅如天神下凡,也冷眉漠然得如同修罗在世, 只是目光一扫, 那些京中张扬骄纵的世家子弟, 皆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全都掐了脖子哑了似的, 再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怎么?”韩江姿态闲适, 撩起眼皮看着他们,轻飘飘道:“刚刚不是挺热闹的吗, 怎么现在都哑了。”
康乐也往外看了一眼,她对曾参加过顺宁帝生辰宴的面孔印象并不深刻,除了苏柔外再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便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捏着一块红豆糕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
众人讪讪, 偷偷地往后退着,想要躲进船舱里避开这位煞星的目光。
韩江目光扫过苏柔,并未停留, 就像看到一颗尘埃一样,丝毫不需分去任何视线。
苏柔捏了下帕子,直起身,敛去面上复杂神色, 换上柔顺恭谦, 对着韩江盈盈一拜, “不知韩大人陪同康乐公主在此游船, 惊扰了两位, 是我们的不是。”
她这般歉顺,韩江却冷笑了一声,咂摸这这两个字,说:“惊扰?”
“在康乐公主面前吵吵闹闹,拦船叫嚷,这不叫惊扰,这是冲撞御前。”
所有人面色齐齐一变,韩江冷哼一声,本不欲这般轻易放过,余光一瞥,却见康乐专注地小口咬着红豆糕,平日里吃一块就会乖觉地放下,现在已经鼓着脸颊伸手想要去拿第二块。
应当是饿了。
韩江心神飘走,再看眼前一堆没有出息畏畏缩缩的小虾米便觉得厌烦。
只淡淡开口道:“今日归家后,便让你们长辈好好教导你们什么叫诗书礼仪。”
听到他这样说,有人偷偷松了一口气:谁不知道各家长辈对他们最是纵容了,回府后的事,关起门来谁也看不到,他们说罚过了,那就是罚过了。
至于会有宫人上门对各家老太爷老太妃一一告知的事情——他们苦着脸回家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不需此时多言。
“哦对了,”韩江忽又慢条斯理,淡淡道:“往后宫中便再无三公主了,只有安宁公主和康乐公主两位。”
他轻慢地看了苏柔一眼,笑道:“不过,苏府能从宫中再接回一位苏姑娘,倒也是因祸得福。”
苏柔心头剧震:不过只是一件小事,顺宁帝竟然直接夺取赵媛芸公主身份,这般无情冷心!
她神色畏惧地看了康乐一眼,面上不露分毫,只做茫然状。
眼见着康乐第二块红豆糕已经吃了一半,白嫩的脸颊鼓起一点,手中捏着半块红豆糕,认真地咀嚼着。
韩江伸手摁着她正往嘴边送的半块糕点,拿了过来。
康乐也不护食,虽有些茫然,但也乖乖地任由他夺走,还软绵绵贴心关切:“你饿了吗?”
韩江不饿,但若不是康乐在这里,说不定他就要吃人了。
他没有再把视线分给窗外那群枯燥的废物点心们,只示意下人们去准备膳食。
那群人立刻忙不迭的逃离,把一艘花舟划的比端午的龙舟还要快。
韩江瞥了一眼,并不在意,只是看康乐比他更不在意的样子,有些不悦。
“这些人在你面前叫嚷,你丝毫都不会不高兴吗?”
“啊,他们是有些吵闹。”康乐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但也还好吧。”
她迟疑道:“他们叫我,是想要邀请我一起玩儿吗?”
被保护的太好、从来没有受过伤害的人,似乎在遇到不善的时候连分辨也分辨不出,总是迟钝地、充满天真的善意地拥抱遇到的一切。
韩江静静地看着她,他可以选择保护,让她的世界继续充满无暇纯真的美好,但静了片刻,他平静道:“不是,他们只是对你好奇且不屑。”
康乐听了,虽有意外,但并不觉得难过,她惊讶了一下,就十分平淡道:“这样呀。那也挺好的呢,我也不是很想和他们一起。”
韩江:“你总是这样的吗?”
康乐疑惑,抬眼懵懂地看着他:“这样……是指什么样呀?”
“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期待和善意?”
康乐愣了下,软软地笑道:“没有呀,我只是——”
她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想要努力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她磕磕绊绊道:“我只是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呀,记忆和情绪是很珍贵的东西,不应该分给不值得的事情。”
“譬如,药很苦,针扎的感觉很痛,生病很难受,可是云姨姨和长姐的掌心怀抱很暖,孙太医偷偷塞给我的糖也很甜……”
“下雨时的潮湿很难受,粗糙毛躁的布料刺得皮肤痛,突然闯进来的苏鸿也很讨厌,可是你的手很宽大,披风很暖,怀抱也很舒适……”
“刚刚也是,那些人很吵闹,风很轻,日光很暖,飞起的白鹤漂亮,而且,你就坐在我面前——”
“为什么还要去关注别的事情呢,”康乐认真道:“明明湖光山色和你才是此刻最重要的。”
韩江本皱着眉头,听她声音轻软絮絮叨叨地说着,听到最后一句,眉眼却舒展开了。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余光一瞥那艘飞快逝去的花舟,想到康乐的话又收回视线。
韩江靠着窗子,半身沐浴在日光下,湖面折射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在他脸上映出深邃清晰的轮廓,他颔首,淡然赞同道:“你说的很对。”
毕竟,万千世界湖光山色,此刻你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他把刚刚抢来的红豆糕放在小碟上,轻轻推到康乐面前,示意道:“午膳快准备好了,只可以再吃半块。”
红豆糕很好吃,可是韩江让人准备的膳食更加美味。
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白虾,摆着尾巴胖胖跃动的大鱼,摆着钳子耀武扬威的蟹将军,还有粉生生多孔甜脆的白藕……
全都又鲜又甜,只是简单地烹饪一番,就能鲜掉舌头。
因韩江交代过,避开康乐不能吃的烹饪方法,只把虾烫了,配一小碟醋;鱼片成片,合着豆腐炖成一锅奶白的汤;蟹用花雕浸了做成熟醉蟹,再拌一盘糖醋藕……
还有机灵的小厮采了莲蓬,折一只荷花,装进小竹篮里送了上来。
康乐果然很喜欢,捧着小花篮爱不释手。
韩江看了那人一眼,淡声道:“你倒是有心,赏。”
虾又甜又脆,鱼汤和很好喝,酸酸甜甜的糖醋藕空口都能吃下许多,康乐都很喜欢,唯独对红彤彤的蟹将军碰也不碰。
韩江伸手为她碗中添满鱼汤,眉毛一挑,问:“不喜欢吃蟹?”
康乐粉粉的嘴唇吹了吹夹在筷子尖上薄薄的鱼片,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怎么吃。”
从碧刚跟着下人吃完饭,进来听到这句,立刻上前来道:“奴婢来伺候。”
大闸蟹味美,但吃起来着实不易,讲究些的专备蟹八件,吃得讲究精致。
从碧虽自告奋勇,但也着实不太会。韩江看了片刻,道:“你退下吧,我来。”
从碧尴尬地收回手,站在一旁。
韩江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无名指指腹带着经年累月提笔的薄茧,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实则上手很干净利落,轻巧地把蟹肉剥离出来,放到碟子里,又推至康乐面前。
康乐犹豫着,忽然想起他是渔家出身,后来多年从未提过,上次宫中遇见苏柔特意为他送从东海带回来的食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想必是不爱吃这些东西的。
不爱吃,却又陪着她。
康乐迟疑片刻,见这满桌河鲜,颇为束手无策,只能把糖醋藕往他面前推了推,软绵绵道:“你吃这个。”
她心中想什么都放在脸上,韩江这样七窍玲珑心,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
不由地失笑,他心中领情,却故意为难,懒洋洋道:“我亲自为公主拆蟹,公主就只给臣吃这个?”
那还有什么可以吃呀?康乐满脸为难。
韩江自用了热水净手,香胰洗了三遍,才用锦帕擦干。见小公主一脸无措,他余光一瞥,见小竹篮里几个巴掌大的莲蓬,像是开在荷花下的翠色花朵。
他示意:“臣要吃这个。”
小公主心中歉疚,自然任他予取予求,也不假手他人,自己取了小花篮,一双柔软白皙小手,捧着比她手掌还要大的莲蓬,用银剪刀把莲蓬剪开,低头认真地把莲子一个个取出来放入小碗中。
她低头弄得专注,没看到韩江倚着窗,看向她的目光比湖水还要温柔。
好不容易弄了一小碗,康乐如释负重地抬起头,捧着小碗,献宝一样地捧着韩江,轻软笑道:“我弄好啦,有一碗呢。”
韩江也跟着笑,目光落在被剪得凌乱的莲蓬上,慢又轻地说:“低头弄莲子——”
他目光一转,又落到康乐身上,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噙着笑,慢吞吞地补上后半句:“——莲子清如水。”
康乐读过西洲曲,但向来是乖乖从头到尾一句接一句,乍一听,没有反应过来,暗自念了念,念到“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顿时红了脸,把碗搁下了,羞恼地偏过头不肯看他。
可韩江不止不肯乖觉收敛,还得寸进尺,笑着把莲碗接到手中,两指捏着康乐辛辛苦苦剥的莲子,在指尖滚乐观,朗笑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恰一阵风起,鼓着窗前素纱摆动,他眉目如画、意气风发,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般,洒脱自在。天地无一物,只他和康乐永在。
用了饭,康乐有小睡的习惯,韩江依着让人备了房间休憩,湖面水波轻轻晃动,带着船身慢悠悠地摇,这一觉倒是比平日里更加酣眠。
康乐醒来时,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只有放在枕边的栀子花芬芳提醒着她还在船上。
从碧见她醒了,进来伺候梳洗。康乐倦倦地打了个哈欠,因刚睡醒,声音软绵绵地哑着,小猫挠爪似的声音道:“韩江呢?”
“韩大人在外间呢。”
穿好了外衫,头还未梳呢,康乐眉眼已恢复灵动,踩着鞋要去外间寻韩江,从碧只能无奈地拿着梳子跟上。
外间有一张书桌,备了笔墨,帘子拉起,外面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湖光山色,韩江就坐在书桌前,背对初夏清新的美景,握着笔,垂眼批着一份份奏章。
康乐脚步迟疑,一时不知该不该打扰。
韩江却已听到她声音,抬头看着她,一怔:“怎么刚醒就跑出来了?”
康乐以为在自己休息的时候,韩江应当也去小憩了,或者,是闲适地倚在船边,慢悠悠地享受美景,而不是离了宫,还要在不用陪自己的时候,让人用小舟把奏章送来,握笔批奏。
她看了一眼韩江手指上的薄茧,乖乖道:“醒来没有见你,便想看到你。”
韩江坐在书桌前,眉眼总是冷漠平静的,此时却柔了下来,轻轻地笑了一下,张口,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莲子清如水也好,南风知我意也罢,那都是别人的话,他心中有万千古诗词,却没有一个是他的,能回应康乐那句简单的“想见你”。
哪怕睡醒前刚刚见过,醒来时你不在我身边,我便开始想你了。
他手中还握着笔,在柔软舒适的椅子上也坐得方方正正,他先是失语,然后失笑,回过神来,奏章上已落了一滴墨痕,索性搁下笔,只拿目光专注地看着康乐。
康乐却迟疑,怯怯地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韩江回应,顿了一下,似是强调,又说了一遍:“从来都不是打扰。”
康乐松了一口气,从碧也赶紧追上来,轻声提醒道:“公主,发还未梳呢。”
康乐身子不大好,肤色白,唇色粉,一头长发却乌黑油亮,像一捧柔顺光滑的乌云。
在船上不比在宫中,便没有再梳早上的飞天鬓,改成垂桂鬓,虽简单些,但两缕头发乖乖地环在耳畔,像是一只长耳朵的乖兔兔,可爱又俏丽。
康乐爱惜地捧着那朵栀子花,惋惜道:“那就不能再戴它了。”
那栀子花康乐虽爱惜地照看着,但已经有些蔫儿了,虽闻着还香,但花瓣已经泛黄,瞧起来不大好了。
她记挂着宫中那一捧,忧虑道:“也不知琉璃瓶能不能好好养着它?”
从碧哄她:“泡着水呢,定是好好的,公主回去了,也还开得极好。”
康乐贵为公主,富有四海列国,却为一捧随处可见的栀子花忧心皱眉,只因,那是韩江一早骑着马,带着一身朝露送来的。
韩江自康乐露面,亦扔了笔,哪怕康乐并未同他搭话,揽镜乖乖束发也好,皱着眉头忧虑宫中栀子花也罢,他都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放松,嘴角噙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淡淡笑意,专注地看着她。
康乐不懂朝务,因着顺宁帝的放任懈怠,她也觉得那应当不是很重要。
可是韩江病了,第二日却又入宫去议事殿了,休沐在韩府也会召人议事,甚至青堤游湖,都会在午间小憩的时候批奏折。
康乐关切一句:“是不是很忙呀,要不,我们不玩儿了,现在回宫吧。”
韩江轻描淡写道:“不必。”
而自康乐午睡醒来,他也果然再没看桌上奏折一眼,乘着小舟的人来取批阅完的,捧着奏折,看那未写完的字迹和落下的墨点沉默,然后低着头乖顺地同康乐公主问好,再乘着小舟,不掀起任何水波地轻轻滑去。
下午,没了没眼色的人来打扰,康乐跟在韩江身边,学着钓鱼钓虾,虽然自己没钓上来几个,可是快乐又捧场,不管谁钓起的,都会睁大了眼睛鼓掌道“你好厉害啊”!
她赞得真情实意,别人听得信心百倍,就是一下午边玩儿边钓,也装了一桶虾一桶鱼。下人们又去采了莲蓬荷花荷叶,满满当当地装了好些。
康乐今日玩儿得很开心,直到夜色将近仍意犹未尽,从碧不得不提醒:“公主,该回宫了。”
韩江本还欲带康乐回韩府用晚膳,忆起他当着云贵妃和赵楚韫的面把康乐带走,她们特意交代的“下午早点回去”,看了眼天色,便没有再留人。
只是把钓来的鱼虾,还有莲蓬都让康乐带了回去。
这么多东西,都是新鲜的好吃,迎春殿用不了这么多,便给云贵妃和顺宁帝各送了一份去。
云贵妃早知道韩江陪着康乐出宫去玩了,收到倒也没说什么,只问了问康乐玩儿得开心不;反倒是顺宁帝神色淡淡,并未多问,让宫人收下了。
康乐中午吃了好些,晚上便不大有食欲,吃了一小盏燕窝,喝了一杯牛乳,便困倦地打着哈欠,从碧想要让她活动下消消食再睡,见她抱着瑶光坐着,真的连眼都快要睁不开了,只得作罢,哄着洗漱过睡下了。
第二日,从碧见天色还早,想着康乐昨日对栀子花和荷花的喜爱,便出门去,想折几枝花回来插瓶,哄康乐开心。
她折了几枝漂亮的绣球,正往回走着,心中想着该用哪只瓶子插的时候,余光一瞥,竟看到了韩江。
这么早,他在这里做什么?
从碧对他行了礼,韩江淡淡颔首,回头看向殿内,问:“康乐公主还未起?”
从碧点头,恭敬道:“公主昨日累着了,昨夜睡得沉,此时还未醒呢。”
韩江皱眉,回想昨日的安排:上午坐着听顺宁帝议事,然后乘马车出宫,在青堤乘船至傍晚,在船上吃了饭、午睡、钓鱼,然后回程。
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劳累的行程。
他耐下性子,仔细又问:“绵绵昨夜何时睡下的?”
从碧:“昨夜戌时。”
戌时至今,该有至少五个时辰了,韩江不再犹豫,吩咐道:“去请公主起床。”
从碧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睡太久了也不好,只是听韩江这样越俎代庖地吩咐,不由地要再多问一句,她客客气气道:“不知韩大人一早来寻公主,是有什么要事?”
韩江亦答得坦然:“无事,来陪她吃饭。”
从碧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依然是疏离漠然的模样,只是——
昨日一整天形影不离,傍晚才分开,夜里安歇着,一大早就来寻人,公主未醒,还要把人唤醒,只为只为陪人吃顿早膳?
韩大人,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有些太黏人了吗?
作者有话说:
韩江:知道,但不打算改,谢谢感谢在2023-08-15 20:26:47~2023-08-16 21:0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苒艺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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