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当后世谈论起应龙与天帝的幼女是如何相遇时, 绝大多数故事的开篇都与一场花灯会有关。
天帝最幼小的女儿柔姬,养在祈水之畔,自小体弱多病, 风度娴静温雅,生性善良谦逊。
但鲜少有人知晓, 柔姬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因为这一身痼疾, 从小说话做事都要轻声细语,轻手轻脚,就已经足够恼人了,偏偏名字里还带一个什么柔字。
似乎女儿家生来便要柔若无依,实在是晦气。
于是,在某一年某个花灯节, 她悄悄溜下仙门,变作一个容貌丑陋, 脊背微驼的少女,混迹在人群中。
柔姬生来花容月貌,容色倾城, 民间常谓之三界第一美。
但她已经受够了被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簇拥着, 珠钗步摇装点着,端庄贞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修剪得最为得当合宜的插花。
众人惊讶的视线, 让她觉得内心一阵充盈得意的快乐。
那一道道目光好像是在说,这么丑陋的人为何不躲在家里,怎么还敢上街抛头露面?女孩儿却满不在乎, 肆无忌惮地穿梭在人群中, 嘻嘻笑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地左顾右盼, 四处转动,笑起来时,唇角微扬,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跟随着人潮猜着灯谜,一路走一路停。
人潮忽然停下,柔姬好奇地探头一望,很快便被眼前这一盏巧夺天工的花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盏花灯。
这是一盏珠子灯,五色的彩珠穿珠成行,扎成宫灯的模样,下垂流苏,珠络累垂。
也是她在这场灯会中见到的最美的一盏珠灯。
人们围着这盏灯,苦思冥想,百思而不得其解。
灯谜其实并不算太难。谜面是“但愿人长久”,谜目猜的是《般若心经》一句。
只是世人诵读佛经者多,明了其间意思者少,多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更遑论能自如地撷取这经文原句?
柔姬大脑一转,心里便有了底,她胸有成竹地上前一步,却与一道温润的嗓音同时叫破了谜底。
“亦无老死尽”。
两道嗓音,对两个人而言都极为突兀,不由转过脸俱向对方望去。
话本中的故事双方终于在此刻相遇。
柔姬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一袭青衫长袍,乌发如墨,拢在脑后。
眉是远山的眉,眼是江河的水,唇如三春夭桃,眼底淡淡拢尽了翠霭沉沉,灯火青青。
举手投足,分明是清峻劲峭的文人骨,微微弯唇一笑,却妖冶荒诞如山魈拨开了山野雾气,照见身属山河与天地的懒散不拘。
颢苍看到的却是一个黑黢黢的,瘦瘦小小,绿豆眼高低眉的少女,样貌丑陋实乃生平罕见。
但她那一双乌黑的眼实在灵动,又因为小如绿豆,转动时极为滑稽,颢苍不由噗地吃笑出声。
妖物化形向来随心所欲,千奇百怪者多,颢苍知她“丑陋”,但在他心中实际上却并无美丑之别。
但世人对貌美者多有偏爱,明明是她与颢苍同一时间叫破谜底,这盏珠子灯却被摊主偏心地送予了他。
摊主还颇为歉疚地笑道,“抱歉了,姑娘,刚刚是那位公子先叫破的谜底。这盏珠子灯恐怕只能给这位公子了,姑娘不妨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任挑一盏,我都送你。”
这话说得漂亮又大气,在场众人连声喝好。
柔姬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分明是我与他一同叫破,大家都听得清楚,怎么偏成了他比我快上一步呢?”
世人总爱以美丑断善恶,若她是个美人,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只觉她不过耍些小性子,哪有坏心,宜嗔宜喜,亦是憨态可掬。
只她此时样貌丑陋,这隐约的牢骚与不满便成了拿乔作势,不知好歹。
众人此时细细想来,竟都觉得是那公子快她一步,七嘴八舌地都来劝她。
那盏珠子灯最后还是被颢苍温和地转送给了她。
柔姬还是生气,但想了想,生得美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她生得比他更美。
她没有同他客气。
这本也是她猜出来的,她拿着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说故事只到这里,也是两个有缘人浮萍聚散,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但之后,她一个人继续赏月玩灯,却因为容貌丑陋被人误作偷儿揪住,幸得颢苍撞见出手解围。
双方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真正地紧密交缠在了一起。
只是那时候的柔姬也并未因此对他高看一眼,她感激他出手相助,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与他道了声谢。
颢苍却对这个张扬又孤僻的少女生出了些许好奇。
他才化形未久,虽因为好奇人世饱诵人世诗文经典,但他最好奇的还是“人”。
各式各样,鲜活的人。
颢苍主动提出要与她结伴而行,柔姬也没有拒绝。
他二人一路走一路猜,只杀得灯市人仰马翻,摊主反悔,她也不恼,快活得咯咯直笑。
颢苍不由侧过脸看她一眼,只觉得身旁的女孩儿快活得像个水中张扬舞爪的王八。
“你在看什么?”柔姬问。
“在看你。”颢苍回答。
“看我什么?”她来了兴致。
“看你像一只王八。”颢苍想了一下,如实作答。
他并不觉王八有什么丑陋不堪,他自幼生长在天空与湖海之下,周遭好友从飞鸟走兽到王八游鱼,不一而足。
身边有好几个属鳖的朋友化形时与眼前少女所差无几。
他甚至怀疑眼前这姑娘也是个王八精。
倘若他对面的当真是个普通的姑娘,对方一定会被他这直言不讳气得扭头就跑,跑之前说不定还有打他两巴掌出气,柔姬却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二人一路走着,人潮与花灯汇成一条条流波,数不清的花灯就像是海底缤纷的游鱼与珊瑚。
颢苍昔年为龙在江河湖海间游曳时,因他性子温和,游得又慢,身边常常跟随了许许多多的小鱼。
他有时候会叫这些小鱼藏身到自己的肚皮底下,以避免礁石的触碰与天敌的追击。
柔姬在他身边,就像是跟着他游动的小王八。他越对她好奇,行动间便多有照拂。
她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只觉得这人一直跟着她,实在麻烦。
趁着两人走得累了歇歇脚之时,她指着街对面的酥酪摊主动提出,她想要吃一碗酥酪。
她知道这个烂好人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不若等他去买酥酪的时候,她趁机溜走,只当是被人群冲散,大家萍水相逢,好聚好散,也当全了双方一个面子。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当真如一只小王八一般飞快钻入了人群,一个摆尾便无影无踪。
没了颢苍的碍手碍脚,她痛痛快快畅玩了一整夜。
带到灯散人静,月落星沉,天际淡白之际,她机缘巧合下绕回到那个巷口。
却看到一道青色的身影仍静静伫立在那儿,眉间肩头落了淡淡的白霜,白皙修长的手捧着一碗早已冷掉的酥酪。
待看到她时,颢苍极为吃惊地抬起眼。
“你回来了?”
柔姬一愣,这下彻底怔在原地,“你怎么还没走?”
颢苍温和地冲她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她与他成了最亲密的,无话不谈的好友,又顺理成章地结为了一对爱侣。
彼时二人都不敢向对方坦诚彼此的身份,很是装模作样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直到双方发觉对方容颜都不曾衰老,这才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这二十余年中,柔姬便一直以那副黑黢黢的模样与他共同生活。
她也曾想改换回本来的面目叫颢苍大吃一惊。
但也只是想想。
就算她真的变回本来面目,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任何惊艳之色,或许只会短暂的,小小的楞一下,然后便神情自若地喊她洗手吃饭。
人的容貌只是一副皮囊,她与颢苍都不是在乎人容貌美丑之人,用一副丑一点的皮囊和换一副好看的皮囊,又有何意义?
果如柔姬所料,当二人身份开诚布公的这一日,颢苍对她那传闻中“三界第一美”的容色丝毫不在意。
她倒是在知晓这人是条应龙之后,揪着他的龙角,命他带着自己畅游天地。
这在此后二十余年,成了她最热衷的一项活动。
她喜欢抱着他的脖颈,趴伏在他的背上,有时候冷了,便躲到他翅膀底下。
困了,便抱着他沉沉睡去。
她睡着睡着,他便带着她飞过千山万水,名山大川,畅游在天地间。
或沉入江河湖海,她躲在他肚皮底下,一游几万里。
她是天帝最幼小的女儿,体弱多病,体态娴静,如花照水,如柳扶风。
颢苍发现,这个传说中天帝最幼小的,最善良的,最温柔的小女儿,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柔和善良。
她对仙门满不在乎,每每提及仙门时总会嗤之以鼻,露出一副厌恶与不耐之色,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粉墨乔装,搭起一个大戏台,跳到台上唱大戏的戏子。
她内心藏着一个坏姑娘,动辄便对他拳打脚踢,动怒时更是恶狠狠地揪他的龙角,扯他的羽翅,威胁道:“我要把你揪成秃毛鸡。”
“那你就不喜欢了我吗?”柔姬问。
“不。”颢苍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轻声回答,“我爱你。”
又过十年,柔姬诞下一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和他们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孩子。
自打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柔姬的飞扬与跳脱,竟尽数化为母亲无边的温柔与蜜意。
只是仙妖结合,诞下子嗣,为天地所不容。
平日里,颢苍与柔姬喜欢遍游天地,也喜欢并肩坐在院里廊下纳凉,仰面望着夏日里说来就来的暴雨。
而这一切就像夏日骤降的一场暴雨,一时之间,风云变化,电闪雷鸣,仓促得令他二人都措手不及。
柔姬被擒捉回仙门后,他常常感到恍惚,仿佛下一秒,廊下又会出现,那个晃悠着小腿,优哉游哉,仰头看着电闪雷鸣的身影。
面对仙门的逼迫,柔姬爆发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
这个人前总是低眉顺眼,清闲贞静,动静有法的少女,在这一刻爆发出的愤怒,像是一场汹涌的风暴,震慑住了所有人。
她骂他们才是一群疯子,一群骗子,一群忝居神职,窃天偷地,恬不知耻的小偷。
她骂尽仙门的一切,也牵扯出有关仙门的真面目。
颢苍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夏连翘,纵使说起此事,他嗓音也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在千余年前,万余年前,曾有一批修士。
他们隶属于一个庞大的门派。
修士们不知收敛,贪婪地攫取气机,终于令此界灵气断绝。
而他们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一丝天机,打开了前往异界的通道,举派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新的世界与他们所处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
这个世界灵气充裕,远胜于从前,有人,有妖,也有能飞檐走壁的炼气士,有流传已久的三教经典,也有往古以来的神话传说。
却唯独,没有神明。
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修为在这个世界近乎于神,他们可以填补这一片空白。
于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诞生了。
门派的宗主成了天帝,人们各封神职,降下神迹,四处修筑庙宇,享受万世不竭的香火供奉。
他们挖空灵脉修建天宫,攫取灵气修筑“倾天瓶”。
倾天瓶并不是真正的瓶,是一只近似于瓶壶的山河飞瀑。
天地之间的灵气在此地不断流转汇聚,经由倾天瓶一遍遍沃灌着仙门,那散落的点滴飞瀑便成了所谓的“玉露甘霖”。
他们尽情享用着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渐渐地与凡人越来越有所不同,出生既通晓宿慧,抬手可操弄山海,和传说中的神明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也因此,他们更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要让神格永远稳固,神仙永远高贵,永远遥远,永远不可捉摸。
此界本就存有修仙的传统,他们曾经试过断绝一切修炼法门,但失败了。
于是,“神仙”能讲法赐道,但仙门功法绝不能容于世,任由下界宗门再过“强大”,也不过仙门能随意摆弄的棋子与走狗。
每隔百年,下界纵有那么几人天纵英才,修为大成,他们唯恐放任这些修士早晚有一天会叫他们窥破天机,便冠以“飞升”之名,大开仙门,纳入仙界,授以仙职,蹉跎道途。
众修士却浑然不知,一味对神仙顶礼膜拜,将飞升视作修道毕生的追求。
“神仙”能背地里纵情声色,亵玩凡女,但绝不能诞下子嗣玷污高贵血脉。
“神仙”能攫天地气机为自己所用,却容不下几滴散落的飞瀑水滴。
柔姬与父母飞升而来,深恨仙门这一切,耻于众人为伍,她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在下界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凡人,也不愿回归仙门。
她被折磨被囚禁,疯疯癫癫至死。
李琅嬛散落玉露甘霖,授仙法于凡民,动摇仙门根基,必死无疑。
白济安纵拔出仙骨,也难逃死路。
这一点,凌守夷从来不知。
从擒捉李琅嬛回仙门那日起,等待他的也将是必死之局。
天帝可以舍弃他的小女儿。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外孙。
“夏姑娘。”说到这里,颢苍安静了下来,双眼仿佛苍老了百年,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他……并非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人。”
“他的肩膀上不应该肩负着这些所谓的重任。
“他没有高贵的身世,高贵的血统。他也从不比任何人尊贵几分。
“我希望你能帮我,”颢苍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轻声说道,“让他重新做回一个真正的,脆弱的,或卑如草芥的,却有尊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