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秦牧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才瞧见世子沉着脸进来。
他讪讪站起身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不应当。
世子不惜以身犯险大挫敌军主帅,为他们后来攻破敌军寻到了可趁之机。若不是这其中突然生出了差池,世子重伤初愈才刚醒,本是不该多打扰,若是现在人就算换作他,必定也是会恼怒。
他自知理亏,对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只有好好受着的份。
见世子从他身边掠过,带着些清爽又凛冽的味道混杂着些淡淡的澡豆香,许是沐浴过了才来的。
不愧是他们的世子,矜贵爱洁,无论再是身处窘困之境,都有临危不乱之势。
“什么事。”
男子径直走上帅位,眉眼间压的有些低,不见什么病态,只一靠近就觉得周身气氛都冷得骇人。
秦牧不敢迟疑,赶忙道:“裴玮跑了,左将军已经带人去追了,只是不知现下如何。”
裴玮这贼子当真狡诈,竟然让齐军断后自己先撤了。
世子此前是下了令的,尤其不能放过他,可是裴玮重伤之下还是在他们手里逃了。
秦牧只能先回来请罪,若是左将军无功而返,也好叫世子提前做下应对之策。
秦牧战战兢兢好半晌,等着世子降罪。
“嗯。”萧阙淡淡应声,秦牧并没有等来预想当中的责难。
现在的上京,是个表面上光鲜亮丽,却早已没有从前的清朗,暗地里都已经腐坏不堪,奢靡无度。
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头,裴玮不是善类,怎会不知晓留着性命在才能卷土重来的道理,必定是惜命得紧。
此番既是跑了,只怕是追不回来了。
萧阙手抵着眉心,陷入两难。
未了,似是才想起秦牧,他掀眼瞧他,灰头土脸,身上的盔甲上多出几个带血的窟窿。
“裴玮一事你就算是功过相抵,先退下去医帐里瞧瞧吧。”他不慢不紧出声。
秦牧微愣,险些被感动一把泪来,世子是不怎么约束他们,但是于犯错之人也绝不姑息,如今这般对他已经算是网开一面,被世子这把宽待,如何不叫他感动。
“是。”他攥紧拳头行了一个军礼,答的掷地有声,心里暗自下决心,日后一定更加勤奋自勉,不辜负世子对他的期望。
秦牧退下,同正走来的老吴打了个照面,算是有救命的恩情,素来嘴下不留情面的老吴难得的关切的嘘寒问暖几句。
秦牧没想以救命恩人自居,只觉得有些吓人,连忙告饶离开。
老吴啧了啧,看着人急哄哄离开的背影,慢慢收回视线,拿着手里药掀帘入内,见人凝眉看着整个大齐的堪舆图,视线在画着红圈的兖州二字上拂过,最后又落回男子利落的面上。
“那丫头见我要来给世子看脉,托我一并带来的,世子先来喝药吧。”
他拿出乌黑浓郁的药碗轻放置在萧阙面前,开口道。
“若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世子就先放一放吧,身子又不是铁打的,莫要待老了落下一身的伤病,自己不痛快,还惹得亲近之人忧心。这药是苏苑音煎的,托我送来,世子先喝药吧。”
萧阙听罢果真将视线从桌上那副堪舆图上移开,捧起手中药碗将药一饮而尽。
分明是苦口得紧,他眉梢却带着些微不可闻的悦色。
老吴尽收眼底,没开口说破,将脉枕放在跟前,等人将手递上来。
“外伤还好,只是世子身上还有余毒未清,当还好好休养一阵子才好。”
老吴睁起微眯的眼打量着他神色,见一切如常后才又接着道:“咳咳,在此期间,除了忌口些,也断不可纵欲行事。”
方才瞧这苏苑音来将药交予他,面色潮红眉眼含春,又鬼鬼祟祟藏了衣裳去洗,到底是过来人,男女之间不过就那些事,他岂会不知。
萧阙淡淡将话应下,没什么避讳,他同阿音之间,本也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
老吴是父王身边的老人,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老友,又多次救他于危难,他将老吴视作长辈,没开口反驳。
“苏姑娘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在深闺被娇养着长大的,上京不比梁州民风开放,世子行事还是该收敛些,莫要由着性子胡来,未叫惹人非议,世子该爱惜苏姑娘名节。”
老吴嘴上不留情,性子也刻薄,行医在世,见惯了生死,便就对诸事都淡漠的很,这般替人说话倒是少见。
“她看似是循规蹈矩乖顺守礼之人,但其实心中有大天地,魄力不输那些男子,那些非议与我们何干,只我知她知便也就足矣,在我眼里,在上京求娶,将同心佩交予她之时,便就想好了是她。”
遇上她是在她处境最难的时候,可是苏家那个亲女却并未在她手上讨到半分便宜,她识人善用,一路走到今日,手中的家底已经不知凡几,最难的时候,她都没有开口求他。她敢跟素未谋面的贵妃替自己说话,敢跟萧旼与虎谋皮,敢算计轻尘,敢只身来梁州,来锦西,旁的女子哪里能及得上她半分。
老吴摇摇头:“便就是她不在意,世子现下做的都是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的事,那些关切她的亲人未必不在乎,可还敢将她托付于你?梁州的百姓钦慕世子,世子同洛蔓笙的佳话哪哪都是,世子以为苏姑娘之前离开,当真是一丁点都不在意么。世子既然已经决定是苏姑娘,那必定就会无可避免的牵扯到薛家,摘不出去的,世子还是当想想,梁州同兖州的关系,接下来该如何缓和才好。”
萧阙一愣,他的确就是个自我的人,若是考虑每个人的情绪,那不消整个大齐,便就是上京那些官员的口水都将能将他给淹死,所以他不喜庸人自扰,做事更是没什么顾忌,习惯了自己独身行立于世,用自己的方式叫所有人都闭上嘴。
却忘了她,也早早被自己拖下了水。
还有裴玮,他虽不知他同阿音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是以他之前行事处处针对她,若他真的逃了,指不定于她而言,要生什么事端。
“受教了。”他朝老吴颔首,亦是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说了这么多,无非还是为梁州考量,想让他同兖州因为这件事缓和关系。
萧阙回去的时候苏苑音已经睡下,只是一向眠浅,自一掀帘生出些响动苏苑音就醒了。
她揉眼,见烛火都快要燃到了底,算了算时间,只觉得他耽搁得当真是晚,桌上留了粥只怕早已经都凉透。
似是精力无限一般,老吴说的他一忙起来便就不眠不休不知疲倦当真毫不夸张,看样子是毫不记得自己昏睡几天才醒。
“吵醒你了。”他不慢不紧开口,嗓音清冽带着了笑意,没听出什么愧意,坏得明目张胆。
他说罢,才转眸看见桌前备好的一碗清粥和两个小菜,径直寻了凳子坐下。
苏苑音看见他,又想起方才他没羞没躁让她替他做的那些事。
实在是被那大得骇人的丑东西吓住,手上那种灼热的感觉还没完全消散,现下还是酸得都握不紧拳头。
刻意不去想他当时在沉溺和清醒中挣扎痛苦的神情究竟有多撩人。
端的是一种非要将她也一并拉向失控的架势。
当真是恶劣!
她生起了几分怨念,转过身去,不想应答。
那人也没硬要迫着她开口,见她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看起来分外决绝的背影,嘴角漫不经心地牵起一点弧度。
她默了默,没听见他再开口,只听见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清脆声响,像是筷子无意的碰到碗碟。
“都凉了,你拿去热热再吃。”
她先没沉住气,转了个身,对他开口。
他就规整的坐在桌前,正对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托着碗,头微垂起,慢条斯理又夹起一筷子菜。
他吃相很好看,动作不疾不徐的,声音也轻,瞧得出骨子里还是矜贵气。却又会熟练的生火,处理食物,想来味道也不会太难吃。
其实也不难想,先帝故去后,他过得必定不会太顺遂,至少刚开始那几年,很难。
这残羹冷菜,也就只有她敢往自己跟前送,前次是冷得能凝出油的如意糕,这次是凉了许久的白粥。待他上心,却又不多,不知是她吝啬还是他贪心。
“不算太凉。”他答的违心,但是有用就行。
苏苑音狐疑看向他,见他吃的专注,不像是在吃什么小粥配咸菜,反倒是像什么满汉全席似的,瞧着就凭空增了几分食欲。
他挑剔,还能叫他勉强入口的,想来是真如他所说的一般。
她点头,侧着身子将头枕臂弯,没再纠结这件事,只是道:“老吴说此次大捷,锦西的齐军全退了。”
“嗯。”他用完膳,将碗落在了桌上,向着她看去。
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似是还有旁的话要说。
“怎么了?”他出声引导。
“秦牧方才说出了岔子是怎么回事?”
提前先赶回来,后又直奔萧阙的中军帐,只怕是发生了棘手的事。
萧阙走来,坐在床沿处,望着那一副格外清亮的眸子,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只看着她道:
“裴玮跑了,他见过你,又三番两次想要之于死地,若是回了上京,指不定要如何。”
见她神色不变,没瞧出半点惊慌之色,他狐疑挑了挑眉,到底是因他之故,才生了这些事,也该当替她将这些因自己而生出的麻烦扫清。
“左将军姚准已经带兵去追,但裴玮狡诈,又对你敌意颇深,我要亲自去一趟才放心。”
裴玮生命力太强,还是当亲自去也斩草除根才好。
“跑了就跑了,不过一个裴玮,不值得你亲自跑了一趟。”她耸肩,有些不以为意,早在决定只身回去救秦牧,就已经想好了要同他打照面,该做的准备也都已经做好了。
“老吴说你得趁着这个难得的间隙好好养病,越往东走,可越不轻松,尤其是现在草药这般紧缺的时候。”
萧阙没应她之后的问题,只是笑谑:“你莫不是为了将他们给摘出去,还想再不认他们一回?”
他从不质疑苏家父兄在她心中的分量,所以更不想她做这种取舍。
见三两下就被萧阙戳穿,苏苑音默了默,想要两全何其难,倒不如少贪心些,只求一头圆满,于父亲,若是有朝一日当真她们当真能成事,只能再来回报恩情。
“裴玮已经能算是现在永曦帝手下为数不多还算是得用之人,便就是为了削弱永曦帝的实力,为日后梁军东征提前扫清障碍,他都得死在梁州。”
他将关于她的那部分原由轻轻揭过,分析得又有理有据,没给她留什么继续劝阻的余地。
“那什么时候走?”她不悦中带着一丝不愿承认的妥协。
萧阙被逗笑:“过会儿便就要走了。”
这么快?
她蹙了蹙眉,难怪现在倒是安分,只坐在离得稍远些的床沿,但随即又想,既是去追人,也合该早些去。
“那你小心些。”她顿了顿,想来是快要拔营,她其实心里还打了些别的主意,又怕他不太乐意,像是在巴郡的王府里一般,还是准备届时再先斩后奏。
“嗯。”他应了应,
她伸手,兀自去牵他的手来摆弄,他静静瞧着她闹没阻止,只听见她带着些自然血色的朱唇翕动:“方才瞧见了方鸿,想来当面同你道谢,后来没等到你,被我先给劝回去了。”
“嗯。”他继续应她,当是已经知晓,没发现自己现下眸子里多柔和。
“对了,当时你为什么会救方鸿。”
在她眼里,刚相识的时候,萧阙待她可当真是算不得好,他从来就不是个圣贤书中会舍己救人的君子。
本以为会等来什么正经的理由,哪里能反应过来他竟会伸手来捏了捏她的面颊:“我们得回报他们的恩情不是。”
她一听便就明了他说的是什么。
那个恩,或许是方老伯载了她一程,同她一起来找萧阙,那个她自己欠下的恩。
...
萧阙没久留,同她说了会子话便就走了。
左右人是劝不住,这边才说上一句,那边就有数句话在等着你,她索性就也由着他。
次日清理了战场,玄甲卫全都回了营,粗略统计了伤亡,比之前同那个裨将军交手是还要更多。
只要有战争,无论胜负,伤亡都再所难免,医帐里伤患者源源不断往里送,老吴瞧着越来越紧缺的药材偶尔也会叹气。
苏苑音在老吴身边打下手帮了两天,萧阙那边还没传回消息,第三日洛蔓笙送来了物资,药,粮皆有,还是一身红衣,骑着一匹枣红马,腰上系着软鞭,干净利索的下了马,安排人手卸货。
老吴看着粮草双眼都在放光,也赶忙凑上去瞧了一圈,走到哪儿都是满意的点头。
苏苑音煎药忙活了一上午,午饭时正撞见了洛蔓笙,似是专程来寻她。
她有些意外,因为在巴郡两人虽然也打过照面,但是并没有说过话,所以倘若无事,那便就也不会来寻她。
也不用她请,洛蔓笙倒是自来熟得紧,自己先走进了营帐:“萧阙同你还当真是难分难舍得紧,这都多少回了,怎还像是不会痛似的,非要同你纠缠不清,就也不会看看身边的人。”
这话苏苑音不爱听,只像是来寻她不痛快,她拉下脸:“洛姑娘若是专程来说这些事,那还是请回吧。”
“噗嗤。”洛蔓笙媚忍住笑,如丝的媚眼里多了几分明媚,身上好似少了些方才的颐指气使。
“你同时雨姨当真是像,我此前这就没发现呢。”
苏苑音听罢也是一顿,其实还是头一次,在贤妃娘娘口中除外,听起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