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宝用听得很清楚,薄且说的是跪过来,于是她跪着回身,跪着爬过去。
她停在薄且脚边,听他又说:“抬头。”
她依令抬起了头。薄且开始打量她,那日她从轿子里下来,因天黑加上她低着头行礼,他并没有机会仔细看她。
留在薄且记忆里的,是沈宝用恶狠狠地瞪着他,说着狠话的样子,是她在水牢里带着一身的伤浑身散着病气的样子,而此刻跪在他面前的沈宝用又恢复了她鲜活鲜嫩的样子。
可见,她这段日子倒是过得很好。
薄且道:“把手伸出来,伤的那只。”
沈宝用照做,薄且抓起她的手,她一颤,他的手比她的还凉,这又让她想起了蛇那种生物。
薄且低头查看,伤口自然已是全好,但如大夫所说果然留了疤。她本就不完美,如今这有瑕之身再添新的瑕疵,着实令人不悦。
沈宝用开始皱眉,因为薄且手上使了力,捏得她手疼。薄且看着她隐忍的样子,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力道,看着她从平静无波到暗暗隐忍,直到眉头皱起。
以她那能忍的性子,这是真疼着了,他慢慢地撤了力道,松了手。
她马上双手扶地,起伏的肩胛骨,说明她在自行缓解着手上的痛。薄且把一切看在眼里,待她重新抬起头来,他才不紧不慢地道:“给你个机会,如实说出那日之事。说错了,朕是要杀人的。”
沈宝用心里一抖,但她已在心里打了多遍的草稿,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道:“他要拿我作为条件与殿,与陛下交换,那样的话不如我自己来,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他若背叛我便休。”
“放肆!”沈宝用眼见薄且本就冷肃的面容一下子变得阴戾起来,“欺君之罪,你想替他担了?你担不起的。再好好想想应该怎么说。在九王府的时候朕就告诉过你,在朕面前收起你那些小心思,骗朕的结果你承担不起。”
见她不语,薄且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说?阿感。”
门外传来阿感的声音:“属下在!”
“去都城府把,”
沈宝用马上道:“我说,陛下息怒。”
这威胁可真好用,可越是好用薄且心里越不舒服,并无畅快之感,竟是生出一丝恨来。
他不再唤阿感,依然盯着她的眼睛。
沈宝用也看向他,与之对视,刚还平静无波的眼眸,闪过无助与哀愁。薄且见之,阴戾的眼色被突如其来的一丝欲气冲撞着。
他喜欢看她这样,看她在他面前服软示弱,崩溃顺从,哪怕只是偶尔的一瞬间。然而薄且此刻才发现,这样的服软与顺从不能是因为别人,得是因他而生才可。
他听她说道:“他在祠堂忏悔,我听到了。”
要想骗过薄且,谎言也要在一定真实的基础上构架,这是沈宝用与薄且几番交锋下来得到的经验。陈松的确去过祠堂忏悔,她也在那里出现过,这段经历是真实的,但并不是她知道陈松要护送她离开的原因。
她不能把柳侍令供出来,柳侍令冒险暂时救下了陈松,沈宝用不能把他放入险地。
薄且没再怒斥,他不言语,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沈宝用:“我知陛下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他的计划不会成功。私运百姓出海是重罪,我只能下药在饭菜中,先他一步行事。柳侍令来接应时,看到倒下的不是我,他这才与我说了陛下等在码头的事,后面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你哪来的迷,。药?”薄且问。
“自然是把他给我准备的换给了他,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防备,才会让我得了手。”
薄且依然在盯着她看,看了会儿,他俯身捏起她的下颌,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他道:“你猜,我信吗?”
沈宝用:“我说的都是实话,望陛下明鉴。”
薄且忽然冷笑了一下,松开手道:“好一个情真意切,真不知你还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欺君之罪也好私运之罪也罢,朕想要一个人的命,何需理由。”
沈宝用暗自咬牙,把心一横,她缓缓地伸出手来触上了他的膝,仰头看向他。
“啪!”的一声响,清脆异常,是薄且打开了她的手,他说:“下贱。”
看着她因受辱而受伤的眉眼,心里的那份恨稍解。他继续道:“杨嬷嬷以后会教你规矩,宫里容不得腌渍手段、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一次你若再学不会,”
他停下来稍顿,接着玩味地道:“看着你们,朕就知道朕是对的,朕从不允许自己有软肋。”
说罢,他扔给她一样东西:“带上这个不许再摘。”
沈宝用捡起,竟是那日她丢在西院床榻上的那对耳环。她把东西收在手里,听薄且语气不善的道:“戴,上。”
沈宝用只得一只一只地戴好。
这对红宝石一戴上,薄且看她顺眼了几分,但心里的那份恨一时难以消解。他几次冲动涌上心来,想把所有酷刑都用在陈松身上,活剐了他都尤觉不够。
但偏偏他不能,他知道他若是这样做了,他的痛快只能是一时。痛快过后他将对沈宝用失去牵制,甚至以他们两个为了对方可以舍命的程度,沈宝用将再无所惧。她会杀他还是自戕?薄且不知道,但她总会选其中一样来执行。
他威胁她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在威胁着他。
薄且起身,毫无迟疑地离开,沈宝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陈松的命算是保住了。而她自己,她将再无自己失去自我,她知道今后的日子会很难,她需咬牙撑着了。
能撑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撑过去,沈宝用不知,但她知道以前的每一次绝境,她都撑了下来,只因她从未放弃。
回勤安殿的路上,阿感问:“圣上,柳蔚要如何处置?”
薄且:“杀了。”
阿感:“那他关押着的母亲妻儿呢?”
另一句“杀了”差点脱口而出,但薄且最终缓缓地压下了因沈宝用而起的恨意,他道:“放了吧。”
他在找到柳侍令之前,已调查过他的为人处事,知他哪怕见到是太子,亦惑是未来的君王也不会立马攀上来一心表忠。所以为了万全,他抓了他的老母妻儿,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坏了他的计划。
对他不忠的人自然不可能留着,但薄且还是高看了一眼柳蔚,留下了他家人的命,放她们回去给他敛尸。
此时杨嬷嬷已等在殿外,看见皇上回来,她跪下行礼。
“进来。”薄且道。
不过一句话,杨嬷嬷就感到了威压,殿下变为了陛下,感觉有些东西与以前不一样了。这让她又想起守铭的死,殿下说他不忠妄图窥私,但没说具体守铭干了什么。
杨嬷嬷实在想不通,近身侍候了近二十年,守铭得犯多大的罪竟是直接丢了性命。
杨嬷嬷进殿后低头站立,听皇上说:“你带她去调惩司,好好地教一教她,绝不许再发生西院之事。”
杨嬷嬷一楞,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她揣摩着圣上的意思,圣上明明知道她向来不喜沈宝用,曾还给沈宝用往太后那里告过状,欲至她于死地。
可如今却还是把人交到了她的手上,听音辨意,这个好好教一教的意思应该是让她放开手脚的意思。
也就是说,以前被皇上弃而不用的钱嬷嬷带来的调惩司的手段,被皇上重新启用了。
杨嬷嬷心里有了主意,早该如此,圣上对沈氏女就是太心软了,给了她无数的机会,换来的结果就是在喜日子见了血,受了伤。
对待沈宝用那样的硬骨头只有宫里的一些手段才有可能驯服得了,既然皇上还没有放弃沈氏女,那她就遵照圣上的命令调惩一番好了,这一次务必教得她服服贴贴,恭恭顺顺,就算皇上不说,也绝不能让西院的事再次发生,以雪她上次之耻。
杨嬷嬷:“是,奴婢遵命,这一次绝不会让皇上失望。”
薄且没有马上让她下去,看似斟酌了一番后道:“她年幼的时候曾被人侵犯,是以不用再准备什么落红帕,你教她的时候也不用顾忌太多,只求一步到位。”
杨嬷嬷目瞪口呆,险些在皇上面前失了仪。但她快速敛了心神,只能暗道一声,果真是个祸害、妖精。那沈氏女,不堪的不仅是她的身世还有她的身子,都这样了,皇上依然不嫌弃,不放弃。
不过杨嬷嬷的底气与把握倒是更足了,虽她有很多年没在调惩司行走了,但那里的一切她还是熟悉的,这下她可以完全地放开手脚了。
都城府,兵士来报,柳侍令的家人要感谢大人。
陈松看着柳侍令的老母妻儿要与他跪下,他马上上前扶起了她们。
柳母道:“老妇今日带着我儿柳蔚的遗孀来给大人叩头了。谢大人不仅主持了丧仪,还给了我们新的身契,以及银钱,无以为报,唯有让孩子多给您磕几个头了。”
说着按着那才几岁的孩童跪下,陈松拧不过,只得让孩子叩了头。
叩过了头他问:“召县虽是故土,但路途遥远,都城里有不少柳蔚的同僚朋友,你们留在这里反倒会得些照应。”
柳母摇头:“不了,我们怕了。虽我只剩一把老骨头儿子也不在了,但小孙子还小,我现在只想看着他平安长大,什么富贵荣华远大前程是一点都不想的,召县好,召县有地有房有亲戚,还有大人您给的贴补,我们远离都城,相信能在那里平安度日。”
陈松不再劝,任谁曾被当今天子囚禁过也会吓破胆的吧。天威不可测,也只能逃避似地远离一些。只不过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真若是让皇上动了心思,只是跑到老家去也是枉然。
陈松只道:“一路顺风,老人家保重身体。”
待人走后,都城府里一下子清静了起来。陈松以前不觉,但现在他觉得这里太静了。
他拉着兵士与他斗武,不许他们手下留情,还让他们两个两个地上。纵然他武艺在他们之上,但架不住一轮又一轮不休息地打。
直到最后武总头看不过去了,让人两边架住大人,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这下陈松反倒轻松了,他就躺在练武台上,看着蓝天白云,不再起身。
武总头招了招手,兵士们离开了练武台,陈松的周围又静了下来。
他心里有殇,他知道解药为何,解药在哪,但他不够强大,他连到那里去的能力都没有。
皇上留了他一条命,不止,连问责都没有。好像他从来没在他陈府布下过天罗地网,好像他没与他做过那场最终不存在的交易。
但陈松知道,他越是安全,沈宝用的处境越会不好,他的安全是她忍辱负重换来的。
那日她走后,他拼了命地想要恢复行动能力,可也只是把自己摔到了榻下,连爬到门口都费劲。而那药根本就迷不倒他,他一直清醒地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地往西边偏去。
待他终于能行动了,他第一时间飞奔到码头,那里什么也没有。他又奔向太子别院,那里除了一些普通护院与奴婢,以前的那些亲卫也都消失不见了。
他可以在屋顶上、园子里无障碍地行走,明明知道她并不会在这么稀松守护的园子里,但他还是找了个遍。
直到天终于亮了,而陈松知道,他的世界再也亮不起来了。
他依然没有放弃,去找了柳侍令,但柳宅里更怪,奴婢们说主家出远门了,已经好些日子宅子里只有他们在守着。而柳侍令从那天开始,再没有出现在都城府,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而得知柳蔚的死讯,以及帮助他的家人就是后话了。
当日陈松回到陈府,他这时才发现,他的衣服被沈宝用系错了一个扣子。她该是羞到极致才会犯这样的错误,也是这时他才开始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
那晚给他的震惊太多了,他惊讶于她的大胆,她的疯狂,以及她的第一次。
他既欣慰又气愤,欣慰于她并没遭到那样的劫难,气愤薄且竟会在背后如此毁谤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她有真心,如果抢走她的人是像他一样爱着她,珍惜她的,陈松可以低头,可以忍下来。
但明显薄且不是,一想到他终有一日会以帝王之尊折辱于沈宝用,陈松心里就如烈火在烧,再一次体会到全族覆灭时的痛彻心扉。
已经几日过去了,这期间皇上驾崩,新帝登基,他打起精神穿上官服去到了宫里,可也只是远远地望了那么一眼,他的级别根本够不到前面,别说见深藏在宫中的沈宝用了,就连新帝他都见不到。
他真想大杀四方,想拼了命地把她救出来,或再看她一眼,但他知道不行,那是莽夫的行为,而她要他活着,做心理上的强者。她离开时说,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她,才值得她爱。他当时答应了她的,他会做到,他也必须做到。
因为他的命都是她的,是她折翼于这皇宫换来的。
陈松闭了闭眼,再睁开觉得有些花,他看了太长时间的天空了。
忽有人道:“大人,九王府的侍妾在外求见。”
陈松想了想才明白这侍妾是谁,是沈宝用的养母。他马上起身,亲自去迎了程烟舟。
程烟舟一脸焦急,她顾不得什么礼节,在见到陈松后问道:“怎么回事,我与小宝约定好,她会回门来看我,这都多少天了,也不见你们的影子。我去了陈府,他们说小宝不在,再问就一问三不知了,我只能来这里找你。”
陈松:“您先别急,进去再说。”
程烟舟怎么可能不急,这些日子因着宫中生变,王爷变得很忙,她好不容易逮到他一回,问他陈松与沈宝用的事,但被他搪塞了一通。
这些年的相处,程烟舟怎么可能不了解王爷,知道他在搪塞,她为了能出来亲自弄清此事,假装被他安抚住了,然后今日说自己有东西要买,带着丫环出门来。
一出来她拿出了从来没使过的主子的气势,让车夫把车驾到了陈府,然后又来了这里。
她时间不多,她知道阿梓一定会想方设想通知王爷的,她必须赶在那之前问清此事:“我怎能不急,你先告诉我,小宝去哪了?”
“我会告诉您的,您先随我来吧。”陈松看了看她身后的奴婢道。
程烟舟感觉到事情重大,她闭上嘴随陈松进入都城府。身后阿梓等人想拦着,但王爷不在,她们的主子就是程姨娘,她们不能违背她,阿梓只得叫车夫带上阿榆去禀报王爷。
进到正堂,陈松让阿梓在外面等着,阿梓只得守在门口,但不敢离得太远。
陈松这才道:“沈宝用在宫里。”
程烟舟:“宫里?皇宫吗?”
陈松点头,然后把沈宝用与以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间发生的事都说了。
程烟舟听后,久久没有出声,陈松也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程烟舟喃喃道:“原来外海学艺也是骗我的,我的小宝好苦,被王爷逼着撒谎,只为不让我担心。他们家真狠,逼迫我一个不够,连我的女儿都不放过。谁稀罕住在他们家、吃穿在他们家,无论是我们沈家亦或是程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住,没有钱花,没有东西吃。我们本能活得好好的,自由自在的,却被关了起来,还要感恩戴德。”
“你在胡说些什么?”九王薄光推门迈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