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兰芷(1 / 1)

殿下,撩完想跑? 月下桂花酒 2998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7章 兰芷

  随着晁太师的猝死, 晁氏九族的流放,

  曾经擎起炀国半壁江山的晁氏一族,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泰山骤崩后而扬起的灰尘铺天盖地, 身在灰尘中的人个个灰头土脸,想方设法地清洗干净身上的灰迹。

  一夜之间, 大学士司马礼门下新增门徒四十余名,司马府门前车水马龙, 来探病的官员络绎不绝。

  司马一族一时风光无二。

  有努力清洗干净自身的人, 就有努力扫清灰烬的人。

  晁氏一族倒下后, 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统统压在了丞相兰子卿身上,作为打扫灰烬的人, 兰子卿白日躬与御书房,深夜埋首万卷书。

  是时,夜深人静。

  灯烛被灌入窗的冷风吹得明明灭灭,整个房间跟着昏昏暗暗, 半开的窗台被雨水打湿,外面已经是水天一色。

  夜半三更,秋雨骤来。

  兰子卿听到声响, 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磅礴的大雨发怔。

  这一场晚来风急,叫他恍惚地记起一些年少岁月。

  年少孤傲冷漠的兰芷。

  那一日正逢中秋佳节,山中学子皆下山与亲友团聚, 就连老师机辩也下山访友而去,巫寒临走前邀他去家中做客,他听后,只笑了一笑。

  待所有人都团聚在亲人身旁,他独自一人守在空旷寂寥的山上,坐在昏黄的烛火中,翻好像永远也翻不完的经书,一抬头,窗外挂着珠圆玉润的寒月。

  他望着那轮寒月出神。

  中秋佳节,为何独他一人落单?

  目光转向茫茫夜色,清冷的月光为幽深杂乱的山草渡上一层银色,三座大小不一的坟安静地竖在银光中。

  坟中葬着他爹,他娘,以及他年幼的弟弟。

  那一年天降大旱,土地寸草不生,庄家颗粒无收,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望着饿得嗷嗷直哭的婴儿以及哺不出一点奶水的病弱妻子,咬了咬牙,将长子牵到离国宫门前,交给身穿绿色宫装的太监,从那个太监手中接过一点可怜的碎银。

  他怔怔地望着离去的背影,忽然大叫了一声“爹—”

  那背影僵住。

  他大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束缚,飞奔上前,紧紧抱住庄稼汉被污泥包裹的大腿。

  爹,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偷吃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

  庄稼汉眼眶一热,颤抖地从怀里掏出干巴巴的月饼,递给他,然后不顾他怎样用力的哭喊,一把推开他,坐上来时的马车,冷漠得离去。

  他被念念不休的太监抓进宫门时,将紧紧攥在手里的月饼扔进宫门外的一滩污水中。

  那一日,正是中秋佳节。

  后来他幸得离帝看中,指为太子陪读,免了净身为奴的厄运,再后来,大将军夙煌起兵夺位,他为报离帝与太子恩情,拜入天下闻名的阴谋家机辩门下。

  国虽易主,家幸无恙。

  每年中秋佳节,他都会下山,在清寂的月光下痴痴地站在木窗外,看窗里的人团聚在灶旁,分吃一盘黄澄澄的月饼,一家三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随甜腻的饼香一同飘到窗外。

  一家三人。

  他落寞地笑了笑,抬头望天角挂着的寒月,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无声地转身离去。

  回到空无一人的山院,埋首在三尺书案,山风、清月作陪。

  在昏暗摇曳的灯烛中,偶尔想起围在灶台一边说笑一边分吃月饼的三人,心中感伤之余,更多的却是慰藉。

  如同茫茫江水中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岸。

  传来他父母幼弟的死讯,是在山中读书

  的第三年。

  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攒够了银两,便带着妻小,举家南下,谁知路上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看见积攒半生的银两落入他人囊中,一向温吞的男人突然像发了疯的狮子一般横冲直撞,结果不言而喻,一家三口,皆成为刀下亡魂。

  他多方打听,几经周转,终于敛回他们的尸身,安葬在后山。

  从此世间,再没有一盏温暖的灯是属于他。

  他就像失去了方向的孤舟,将永永远远流浪在黑暗的大海中。

  转眼,又是中秋佳节。

  当初他站在月色倾洒的木窗下,偷看那一家三人分吃月饼,心中亦觉欢喜,如今他站在冰冷沉寂的坟旁,如玉容颜被手里的火把照得如同鬼魅,白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而动。

  为什么!

  为什么再一次抛弃他!

  为什么连站在窗外看他们吃月饼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阿阿。

  远方树影重重间传来寒鸦低叫。

  好像永远也吹不完的山风从四面八荒袭来。

  他站在寒风中,站在死一般的荒寂中,忽然觉得可笑,眼角甚至有泪水笑出。

  清丽的容颜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变得扭曲。

  “啪”地一声,火把在坟前掉落,干燥易燃的荒草很快引发大火,三座由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坟吞没在熊熊烈火中。

  火光跳跃在少年漆黑幽深的眸底,结合那张冷酷扭曲的容颜,显得格外诡谲奇魅。

  世人信奉入土为安,再苦大仇深的冤家也不会做出毁人坟墓之事。

  亲手烧毁自己双亲幼弟的坟,如此骇人之事闻所未闻。

  这是何等的罪过,何等的大逆不道!

  又是何等的……绝望。

  很快大雨倾盆,整个山林都笼罩在银丝织成的网中,雨天路滑,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头发、衣衫上全是雨水黄泥,脚踝骨更是像断裂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茫然地跌坐在冰冷湿滑的泥泞中,扬起满是雨水的面容,望四周空无一人的山林,望远处黑暗阴森的树影,望头顶磅礴如织的大雨,望身后白烟袅袅的荒坟。

  真正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书院,只记得那一夜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他孤身一人跌坐在大雨中,白袍上全是黄泥,当真狼狈至极。

  次日学子们归来,发现那三座坟被烧焦了一半,只道是天雷作怪,宽慰兰芷莫要伤怀,哪里有人想到,正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柔和有礼的兰芷,亲手烧毁自己父母,幼弟的坟。

  “轰隆”一声惊雷巨响。

  窗前的雨越来越大。

  “唔……好大的雷。”

  睡在案边的夙丹宸被雷声惊醒,看见雨丝从半开的窗台飘进,便起身来到窗台,取下竹撑,阖上窗,回来时顺手取了一件青黛披风,披在神情异样的人身上。

  刚触碰到兰子卿的身体,寒意顺着指尖传来,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唔……子卿的身体好冷。

  “子卿,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病了?”

  眼前的如玉容颜被灯火映照得迷离而又恍惚,素来幽深如墨的眸此刻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青黛披风。

  “子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夙丹宸瞧出他神色很不对劲,心里顿时

  慌张起来。

  兰子卿失神地望着面前满是关怀之色的俊颜,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抚上那双晶亮纯良的桃花眼,细细地划。

  “殿下……”

  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神智,痴痴地望着眼前一脸紧张的人,眸底隐约可见水光,清雅的眉目间除了复杂之外,还有一分……脆弱。

  脆弱?

  夙丹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子卿虽然外表柔弱,性情却是强势而又霸道,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何况子卿聪明过人,处事永远都是一副淡泊柔和的模样,好像天下间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时他不禁想,究竟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子卿慌神。

  如今这个一向淡泊而又强大的人,却在他面前流露出了脆弱。

  夙丹宸的心一阵抽紧。

  “子卿,你到底怎么了?”

  兰子卿笑着摇了摇头,在拨亮的灯火中轻轻枕上他的肩头,垂下睫羽,轻声道:“臣不过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夙丹宸听他这样说,不免问道:“是什么样的陈年旧事,叫子卿如此念念不忘?”

  肩上一阵沉默,过了半响,方听得他轻轻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赠与臣的那块月饼?”

  夙丹宸想了想,点头。

  他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中秋佳节,他闲来无事,便亲手做了一些月饼,挑了几个成品装成一盒,拿去送给母妃,后来在玉龙阶下遇到一个身穿紫金官袍,眉目极是雅致的公子,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如此俗艳的紫金官袍穿得这般淡雅出尘。

  正呆愣之际,那个人从阶上走下,来到自己身边,拱手说,臣兰子卿见过三殿下。

  他回过神来,心想,原来这位清雅的公子就是外公常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的新相,兰子卿。

  他对眼前这位不卑不亢的臣子颇生好感,打开自己的紫檀木盒,拿了几个月饼硬往他怀中塞,后来他怕自己的月饼冷掉,便匆匆与他告辞,赶去母妃的宫殿。

  仔细想起来,好像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时子卿接过月饼,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子卿说得陈年旧事,难道就是这件事?”

  夙丹宸颇为不解,这样一件小事,哪里有值得怀念的地方?

  枕在他肩头的美人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但是夙丹宸明显感觉到,子卿更抱紧了自己一分,抱得好紧,好像不这样做,自己便会离开他似得。

  这种强烈不安、害怕的情绪通过两个人严丝合缝的搂抱传达给了夙丹宸。

  子卿在害怕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此刻唯一能做得便是紧紧搂住今夜格外反常的人。

  “殿下当初赠与臣的月饼,味道很好。”

  沉默了半响后,肩上的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莫名的话。

  夙丹宸愣了愣,“子卿想吃月饼?那改日我做给你吃。”

  兰子卿轻轻点头。

  由那个黑暗绝望的夜晚而引发的冷寒戒备,缓缓融化在温暖得叫人贪恋的怀抱中。

  窗外狂风暴雨越演越烈,刮得窗纸沙沙作响。

  雷鸣还在继续,夜空被闪电划破,露出恐怖而又阴森的面容。

  一如当年。

  不过这一次,他再不会孤身一人跌坐在山林夜色芒芒的雷雨中。

  这个人,会陪他走过这一生。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