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长醉坊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复醒。
太白之词,被入木三分地刻在一家酒馆的门牌上。
酒馆正上方悬一块褪了漆的木匾,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长醉坊。
浔阳大名鼎鼎的酒家。
说它大名鼎鼎, 并非是店内酒类繁多, 酒香引人,恰恰相反, 长醉坊里只卖一种酒,一种烧心烧肺的烈酒, 名叫长醉。
也非是老板经营得当, 坊内书香尔雅, 引客竞来。
去过长醉坊的人都知道,长醉坊内平平无奇,装潢摆设甚至比不上寻常酒家。
长醉坊的名气, 来自于它所在的那条巷。
这条巷,是繁花似锦的浔阳城中,最冷清破旧的一条巷。
名唤,城南道。
传言, 二十年前,城南道中曾居住过年幼的离帝,以及他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夙煌。
后来,大将军夙煌起兵叛变,夺位登基,下的第一道圣旨, 便是封闭城南道,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多年之后,城南道虽在大学士司马礼的谏议下重开,但时隔经年,城南道内经久失修,早已是荒草凄凄。
官府象征性地修葺一番后,见炀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便草草了之。
岁月如白驹过隙,随着见证历史的一代老人逝去,浔阳城中更是鲜少再有人提及这条古老传奇的巷。
许多声色犬马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直到十年前,荒凉的城南道中开了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店。
便是,长醉坊。
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家店,一传十十传百,长醉坊里很快涌进来一批看热闹的客官。
热闹看完后,人也就散了,可况浔阳城里的公子喝惯了意味绵绵的醇酒,哪里咽得下如此余烈的长醉。
长醉坊一下子便清闲下来,坊中从一开始的座无虚席到后来冷清寂寥。
那时节,浔阳街头巷尾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家酒馆,开不长了。
坊间赌场,更是以此为期,大设赌局。
谁知,长醉坊一开便是十年。
尽管此时的长醉坊已经连那寥寥数几的客官也失去了,甚至不再吸引人们的目光。
它就像被繁华的浔阳城遗忘一般,以清傲遗世的姿态,安静地依在枯木衰草旁。
时人有诗曰:城南道中绝人烟,长醉坊内无酒客。
是夜,万籁俱寂。
夙丹宸从长醉坊出来后,拿醉眼朦胧的桃花眼瞧了瞧前方黑雾茫茫的暗巷。
长醉坊位于从城南道的尽头,要想回到官道,必得先穿过那一条清冷荒芜的城南道。
此时巷内阒无人影,风动无声。
唯有青石地面上洒落的一片清寂月光。
夙丹宸走到半路,忽然停下脚步。
有杀气。
前方,七八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寒光凛凛的刀,悄无声息的站在夜色中。
“你们是谁?”
“三殿下,你可叫人好等。”
传来的嗓音既冰冷又无情。
夙丹宸一惊,“你认得本王?”
那领头的黑衣人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废话,手轻轻一挥,身后的一伙黑衣人便一扑而上。
夙丹宸浑身一震,连忙施展身手相迎。
这一伙黑衣蒙面人身法凌厉、招招致命,明显是训练有素,比他之前在城外遇到的强盗,武功不知高出多少。
好在夙丹宸武功虽非上乘,轻功却是一流,凭借几个潇洒漂亮的起落,出人意料的进退,倒也勉强占了上风。
甚至用夺来的刀,神鬼莫测地抹了好几个黑衣人的脖子。
一轮攻势下来,夙丹宸竟是毫发无损,反倒是那一群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连那领头人的脸上,也沾染了一些血迹。
领头人抬手慢慢擦去脸颊上的污迹,看着一地的尸体,眸中倏地腾起杀意,咬牙切齿道:“我倒是小瞧你了,你可不像大人所说的那般草包。”
夙丹宸握紧了手里的刀。
“是谁派你们来?你说出来,本王可以放过你。”
那领头人冷冷笑了一声,“还是等你到了地狱,去问阎罗王吧!”
说罢,迅速发起第二轮攻击。
一时间,荒凉清寂的城南道内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夙丹宸到底在长醉坊里喝了太多的酒,强撑一时尚可,拖得久了破绽便会越露越多。
果不其然,那领头的黑衣蒙面人便抓住了破绽,一举进攻!
电光火石之际,一双修长素白的手突然出现,硬生生接住了往夙丹宸背后砍去的刀。
滴答。
滴答。
鲜血顺着刀背流下。
夙丹宸怔怔看着月下挡在他身前的人。
“子卿……”
微丰的唇颤得厉害,嗓子里全是慌乱。
那如描似画的人听到他这一声低唤,秀眉细微的一挑,握紧了手里寒光凛凛的刀,血汩汩冒出,身体却始终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
领头的黑衣人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接住他长刀的青衣公子,皱紧了眉头,正欲一并除之,空寂荒凉的城南道忽然传进来一阵骚动。
有人!
是官兵!
城南道怎么会出现官兵!
“首领……撤吧。”
那领头的黑衣人一双墨眸阴阴沉沉,城南道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他极不甘心的收了刀,下令撤走。
果然这伙黑衣人前脚刚走,后脚城南道中便涌进来一批吵吵闹闹的官兵,他们察觉到异样,迅速围了过来。
“这位公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你们遇到了劫匪?”
“我说府伊大人怎么突然下令全城严巡,他妈还真是未卜先知……哈哈”
夙丹宸被围在一拨人中,看见兰子卿默然离去,心里急得不得了,随口应付了几句,引得那拨立功心切的官兵去追黑衣人后,自己连忙去寻人。
城南道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唯有青石地面上点点滴滴,触目惊心的血迹。
子卿……
夙丹宸快要将唇瓣咬出血,沿着蜿蜒的血迹跟去。
一路跟至长醉坊。
月光盈坊。
但见兰子卿独坐在清冷的月色下,背对与他,一杯接一杯,落寞地饮世间最烈的酒。
受了伤的右手静静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手掌滴答滴答流下。
地上,淌着一大片殷红的血。
夙丹宸心口像是被钝器击中般疼痛,走
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冰冷清瘦的身体,将人紧紧搂入怀中,带着哭腔说道:“子卿,我带你去看大夫。”
怀里的人一僵。
隔了隔,就着拥抱的姿势,拿白雾萦绕的眸疏淡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开口:“臣与殿下非亲非故,不敢劳烦殿下。”
夙丹宸顿时慌了神,将人搂得更紧,“谁说你与我非亲非故,你是我的人,是我的情人!”
兰子卿转了转手里的酒杯,雅致的眉目间透出几分嗤意,一饮而尽杯中的烈酒后,方淡漠地说道:“臣喜怒无常,性情古怪,怎能做殿下的情人。”
“不!是我错了,那天晚上是我胡言乱语,子卿,原谅我……”
见兰子卿始终无动于衷,夙丹宸真正地感到害怕,半跪在他脚边,哑了嗓子,“子卿,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你别这样,我的心好痛……”
兰子卿听到这一句,鸦色的睫羽颤了颤,转过头来看他,苍白清雅的容颜映在月下,却是悲喜难辩。
夙丹宸的心像被一根尖锐的刺扎到,疼得厉害。
“殿下的心,原来也会痛。”
兰子卿说完后,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提起桌上的酒壶,在夙丹宸惊惶的目光中,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上倒。
哗啦。
烈酒烧骨,撕心裂肺地疼。
越来越多的鲜血汩汩冒出。
地上湿湿哒哒,血水与酒水融作一物。
夙丹宸被眼前一幕震住。
“你这是做什么!”
连忙抓过他的手腕,呼呼地往上面吹气,试图减轻他的疼痛。
兰子卿一张如玉容颜已经是惨白,额上全是细密的汗,却连一声闷哼也没有,不露半分形色。
缓过劲后,看着眼前满脸心疼的人,墨眸里暗无光影,如薄雾般淡道:“这样的疼痛,哪里及得上臣心里的痛。”
烈酒入血,有如伤口撒盐,这样钻心刻骨的疼痛都及不上的痛,又是一种怎样的痛?
夙丹宸吹气的动作僵住,抬眼去看他,看到那张被月光映染成玉色的容颜,既恍惚又迷惘,眼睑半垂,似掩了数不尽的悲伤。
心快要疼碎。
“子卿,我错了,是我错了……”
扑入他怀中,紧紧搂住清瘦纤细的腰,声音彻底地哑了。
桃花眼里蓄满了泪水。
“……呜……你手上流了好多的血,我们去看大夫……呜……我求你……”
隔了半响,头顶上方传来一道轻微的叹息声。
“殿下还是离开臣吧。”
闻言,夙丹宸背脊剧烈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湿漉漉的桃花眼。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眉眼一黯,轻轻道:“臣很喜欢殿下,喜欢得想将殿下囚在身边,长此以往,臣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不利于殿下之事。”
“不,我不要离开你。”
夙丹宸英朗的面孔上满是急色。
“子卿想我留在你一人身边,我此后便只待在你一个人的身边,如此可好。”
那双晶亮湿润的桃花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兰子卿,生怕他说出一个不字。
兰子卿在月色中默然良久。
“殿下只待在臣的身边,应大人可要如何是好。”
夙丹宸想也不想地答,“我从来只把应大人当成朋友,子卿若是不喜欢,我便再也不见他。”
静默中响起一道低低的笑声。
“殿下从前也是这般答应臣,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尔,臣竟不知,该不该相信殿下。”
夙丹宸急红了眼。
“子卿,你信我,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头深深埋入兰子卿胸前,紧紧抱住他的腰。
如此极度不安的模样,像极一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犬。
兰子卿原本暗无光影的眸此刻幽深盈
动。
抬起没有受伤的手,如往常般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他背后乌黑柔软的发,转了转眸,放柔声音,轻轻道:“臣相信。”
夙丹宸愣了愣,随即扬起满是惊喜的面容,哑着嗓子问:“子卿,你真的肯原谅我?”
兰子卿定定注视他,一字一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会再有下次。”
夙丹宸喜极而泣地跳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兰子卿背起,身形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色茫然,清冷的月光洒在荒凉清寂的城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