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 / 1)

X报告 安昌河 411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我错误估计了艾榕,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安静。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随着夜色的浓重,艾榕的病情不断加重。她先是蹲在厕所里呻吟,像吃撑了似的抱着肚子,我以为她是肚子疼,要上前把她弄出来,坐到沙发上去或者躺到床上去,我刚伸出手去,就被她一把抓住,塞进嘴巴里,狠命地咬着。我疼得哇哇大叫,挣脱开来,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厕所的角落里。她嗷嗷地叫唤着,捧着脑袋,不停地往墙上撞。我慌忙将她拉起来,拉出厕所,拉到客厅里。

  随后,艾榕不叫唤了,她猛一下扑倒在地上,双手像桨一样划动着,双脚在地上扑腾。忽然她爬起来钻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张开嘴巴,呼哧呼哧地啃,我看见她嗑得满嘴鲜血直流。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双手张开做羽翼状,扑扇着,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小跑……我看着艾榕,看着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感到不尽的悲哀。

  然后艾榕开始唱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今天的新闻真好看,一份报纸两分钱;让我们荡起双桨;梅兰梅兰我爱你;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也照在边关;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归;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我以为艾榕的病情会随着第二天黎明的到来而减轻,但是没有。她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地疯。上午的时候警察来了,说我们的邻居打电话报警,说惊扰了他们。

  直到夜里,艾榕还是老样子,喊叫,哭闹,歌唱,摔东西……她甚至在客厅里大便,把大便抓在手上,像她以前做面膜一样,动作优雅地往脸上涂抹……我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

  当艾榕被带走的时候,她突然不闹了。在下楼直到被送上车的这一段时间,她一直歪着脑袋看着我,两眼定定的,一直到车门被关上。

  回到屋子里,屋子里乱糟糟的,艾榕的那哭喊声,歌声仍旧萦绕着,挥之不去。一个夜晚,我都是半梦半醒间,我的眼前老是浮现出艾榕好看的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灯泡一样,在我的面前照耀着……第二天我收拾干净了屋子,企图好好睡一觉。但是咋的也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艾榕那双眼睛依旧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被照耀得似乎无处躲避。

  毫无办法,我只得打开电视机,看小颜送给我的碟子,那是她和李一树的谈话,里头有关于我的内容。他们的谈话,无疑是节目中最好看的段落。

  小颜说要跟李一树谈谈他的新书《阳光下的爱情》,准备做一期节目,李一树欣然答应,按照小颜的约定,前往一处茶楼。此刻的李一树,看得出来正在往学者方面装扮,他衣着简朴,步履闲定,目光淡定安详。他跟熟悉的人温和恭谨地点头,礼貌地接受人家的问候。

  小颜无法遏止住紧张,她很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凶残的家伙。在这茶楼四周,隐蔽着四台摄像机,它们将无一遗漏地捕捉下李一树在此期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为了确保不出纰漏,牛警官和另外十几名警察装扮成茶客,分成四处,坐在小颜四周。

  李一树如约而至。

  小颜起身相迎,首先做了自我介绍。

  李一树说认识认识,我早在电视里看见过你了,你的节目主持得很好。

  小颜直道谢,说今天只是做一下采访前期的准备工作,多一些沟通与了解,才可以让节目更加精彩,正式的采访,等到明天才进行。

  李一树表示感谢,说自己一直是很低调的,不好张扬,只是小颜盛情邀请,他不好拒绝。

  小颜说有你的参与,我们的节目将会更加吸引观众。

  李一树四周看看,说,真没想到,这里的生意竟然这么好。

  小颜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这里茶好,讲究货真价实。

  李一树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说,噫,你还懂茶?

  小颜说,搞我们这一行吗,夜熬得多,不是咖啡就是茶,提神。

  茶好啊,李一树说,在我们诸多的优良传统里,客来敬茶是每个人都通晓的礼节。无论你是身处乡野,还是跻行于都市,茶的影子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由此可见,茶在中华民族的生活中占有一种多重要的位置啊。难以想象,这世界如果突然没有了茶,人们将会是何种仓皇的景象。

  小颜击掌叫好,说真是学识渊博啊!看来我今天请你来对地方了。

  李一树哈哈一笑,说,我可是对茶有研究的。茶重在品,茶有茶的文化。我们的民族,可是被茶文化浸泡了几千年的民族啊。饮茶的哲学使我们轻松、宁静、自在,洗涤心中忧虑与尘垢,清除一下俗念,既可以在香清味甘中自得其乐,也可以共同分享,借一杯清茗作心灵的沟通。在喧嚣繁杂的尘世里,我们需要一杯好茶!是不是?

  小颜说有道理,有道理。她从包里摸出笔记本和笔,沉吟了一下,说,那么我今天想请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阳光下的爱情》,是喝着茶水写出来的吗?

  李一树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准确地讲,我应该是喝着岁月的泪水写的我的《阳光下的爱情》。

  此话咋讲?小颜做出一副被话题吸引住了的深切关注神态。

  于是李一树开始述说他的苦难经历,他的幼年和少年是多么不幸,后来为了理想又吃了多少苦头,遭遇多少误解……但是他却以咋样的坚强与命运抗争,多么顽强地接近他的理想,现在虽然不算成功,但是一切都还尚且感觉到满意,但是他依然没有放松努力,放松奋进的步伐。

  小颜表示了两句赞赏的话。

  李一树摆摆手,有痛苦神情浮上面孔,他悠长地叹息一声,说,其实我的这些所谓的成就,都与我妻子的默默支持,默默奉献分不开的啊。

  这话咋说?小颜问。

  我的这本《阳光下的爱情》就是敬献给她的,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一个值得我这辈子深深爱下去的女人。李一树的声音呈现出悲伤的色调。

  好像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吧。小颜说。

  李一树愣了一下,小颜也愣了一下。小颜晓得这话直接了些,害怕引起李一树的警觉,就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看着笔记本,准备记录李一树的回答。

  我不清楚她现在咋样,她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她的离去,让我觉得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李一树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接受她离开我的事实,但是总是接受不了,我感觉到她还在我的身边,我听得见她的鼻息声,触摸得到她的笑容,有时候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还可以感觉到她双手为我梳理头发的温柔……镜头推进,可以看见李一树的眼眶湿润了。

  这可能是命运的作弄吧。李一树苦笑着说,我们只有被逼迫接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心里深沉地怀念,这样日子或许才不至于像地狱一样难以煎熬。

  通过你的小说,你似乎对爱情有深刻的理解?小颜说。

  爱得太真了,真的,我的爱情,我对我的妻子,爱得太真了,她对我也一样。李一树说,这样太真的爱情,就成了伤害……伤害?这话咋说?小颜问。

  你说,我现在对她日思夜念,有时候茶饭不吃,过得非常痛苦,算不算是伤害?李一树大概想举个例子对自己的提法予以援证,但是想了一阵,没想出来,他优雅地捋捋额前头发,说,如果她不爱我,她就不会离开我,如果我不爱她,她离开我,我就不会痛苦,你说是不是?

  咋样的爱情,才是你认为的最完美的爱情?小颜问。

  哦,这个,这个……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没有理由地包容你爱的对象的一切,愿意随时随地无怨无悔用自己的生命为对方做出牺牲。我曾经在我的小说里有过一段描写,说真正的爱就是把爱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心上,不为岁月风化,不为尘嚣淹没……看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到小颜和牛警官他们的残酷,感觉到李一树的可怜和可悲。瞧瞧李一树吧,举止优雅,言语真诚,表情温和……但是除他之外,谁都晓得他是一个凶残的魔鬼。

  小颜终于把话题扯到我的身上,因为我的强烈推荐,她说她认真地读了李一树的《爱城表演》。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曾经是那么地器重他,认为他可以扛起我们爱城的文学大旗。李一树说,但是他很让我失望,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我不能恭维,就算你今天录像,我想我也应该坦诚地说说这些,这是对一个朋友的负责。我是他最真挚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们时常在一起喝酒。

  李一树接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谈论我,说我对待生活是一种游戏的态度,对待爱情是一种嬉戏的态度,我的这些态度影响了我的文学观念,所以没有信心继续在文学的道路上走下去。然后又说我根本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生活。说完了,李一树还意犹未尽,他端起茶杯,小啜一口,笑笑,说,这些话,你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帮我转告给他。

  你咋不亲自告诉他呢?小颜问。

  他是一个尖牙利齿的家伙,你是他的同事,不可能不晓得吧。李一树哈哈一笑,说,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会听得下去我的话么?没准儿听不了两句还会跟我吵起来呢。

  小颜笑起来,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问,你咋想到给你的小说其中一篇取名《爱城表演》呢?是有某种寓意吗?是不是在暗示啥?

  你把我的小说读到这个境界,我不能不把你引以为自己的知己了。李一树翘起二郎腿,又开始了侃侃而谈。

  谈话的结尾,小颜引出了牛警官。小颜说,我给你介绍个读者吧,他把你的小说都可以背下来了。李一树不相信。这时候牛警官走到李一树跟前,背诵了两段。李一树惊喜得很,伸出手,要跟牛警官握。牛警官握住李一树的手,冷笑说,你还不晓得我是哪个吧?我是爱城公安局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读你的小说。李一树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下来,打着哈哈,说真的吗?牛警官说,真的,你想不想晓得我从你的小说里研究出了啥?李一树想要抽回手,却被牛警官死死逮着,牛警官的两眼就像手电光似的,笔直地照着李一树,李一树又打了个哈哈,但是脸色分明已经变了。牛警官说,我从你的小说里研究出了两起命案……接下来的画面,李一树成了摊烂泥,他没办法行走,被牛警官他们抬出了茶楼。

  第四天一大早,我去了精神病院。

  爱城精神病院原来是在市中心,也就在前几年,被迁移到了城外的一片田野中。举行搬迁仪式那天,我还去采访过。那天的仪式举行得很隆重,还搞了文艺表演,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们请的一个叫李伯清的评书艺人讲的笑话。笑话说,有个精神病院的医生在测试几名病人,他在墙上用笔画了一道门,问那几个病人,有没有人可以从这里出去。几个病人都说可以。医生就说,如果你们谁可以从这里走得出去,就证明你们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病人听了非常高兴,争先恐后往那“门”上钻,个个碰得头破血流。只有一个病人站在那里没动。医生问他,你为啥不出去呢?那个病人说,这些精神病,咋可能出得去嘛。医生一听非常高兴,看样子这个病人的病已经好了。谁晓得那个病人说,钥匙在我手里,他们咋的出去得了呢?

  精神病院距离弯滩不远。我顺道在一个小花店里买了束鲜花,去了弯滩,将那花抛进河水里,看着那花被河水带着,缓缓消失在远方。

  精神病院分为男区和女区,中间是用一道铁丝网分隔开来的。我站在窗口,看着艾榕站在铁丝网旁边的一棵小树下面。艾榕的病号衣不晓得是她自己解开的,还是别人解开的,袒露着里面的一件紫色内衣。在铁丝网对面,是一群男病人,那些男病人冲她喊叫着脏话,模样非常兴奋。艾榕呵呵笑着,她掀开内衣,露出里面的乳房,那些病人逗得直往铁丝网上扑……我看不下去了,闭上眼睛扭过脑袋。我问护士,为啥不管管。

  护士很茫然,问管啥?

  你们说管啥?病人送进来,你们就是这样护理的吗!我愤怒了,将桌子上的一个茶缸抓起来,猛地摔在地上。那几个护士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情景,于是赶紧冲出去。

  艾榕被她们揪住了,要往屋里拖,但是她不肯,她抱着那棵小树,咋也不松手。她大喊大叫,求救的眼睛看着铁丝网对面的那些男病人,可是那些男病人早被吓得散开了。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开始喊我的名字。喊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接着她又喊了第二声,我听清楚了,她是在喊我,喊我救命。在呼救声中,她被揪回了病房,声音慢慢消失了。我看着那棵小树,小树在我迷糊的泪眼中,飘摇着,散落了一地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