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牛警官带了一束鲜花,要献给东鱼,当我说炉子还没修好后,牛警官又把鲜花放回车里去了。他问殡仪馆的人,炉子大概啥时候可以修好,人家告诉他,最晚也得明天。牛警官看着小颜,说那好,我们明天再来送他。
根据小颜的安排,我和牛警官得有一场谈话的镜头。这场谈话的镜头是为了再现那天牛警官把我拽进一家小酒馆谈文学的场景。拍摄地点安排在殡仪馆的食堂里,摆了些酒,还请师傅帮忙炒了两个菜,我们弄了杯子倒酒喝。我喝的是酒,牛警官喝的是矿泉水,他说不能喝酒,这些天事情确实太多。矿泉水的颜色不像啤酒,炒菜的师傅说这好办,他拿了壶醋来,滴了几滴在杯子里,颜色接近了。于是牛警官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他很享受这一切,完全没有那天找到的我的时候的那种憔悴和焦灼神情,一切都像是功成名就了似的安然,压抑不住的兴奋,愉悦。小颜提醒他说,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表情,你现在不应该是这种表情,你还处在困惑中,就像被围困的士兵一样,很想找到一个突围的口子,清楚吗?牛警官说清楚了。旁边那个炒菜的师傅笑起来,说,真像是在拍戏,我见过拍戏,我当兵那阵,我还当过角色呢,扮演了个匪兵,枪一响我就倒了,他们把搅烂的西红柿浆抹了我一脸。小颜正色道,无关的人请出去,无关的人请出去。
牛警官说,其实李一树的事情,根本就和你那天在渔场给我讲的不是一回事。
我说究竟咋回事。
李一树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牛警官说,八年前的那具碎尸,身体许多部位都有伤痕,陈旧的伤痕,有牙齿咬了的,有鞭子抽了的,还有刀子划了的,此外还有许多,无法判断究竟是哪种行为采用哪种器具造成的。因此我们的刑侦人员在调查的时候,总是把目标锁定那些曾经有过暴力犯罪纪录的人,结果很明显,枉然。
牛警官说,通过他的暗中调查,发现八年前李一树的妻子失踪时间,与发现碎尸的时间基本吻合,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发现,有两种可能,要么偶然,要么必然。牛警官随即对那段时间李一树遗留下的所有资料进行调查,他调查出在那段时间的某一个月中,李一树家的电费比平常要高出两倍,同样高出两倍的还有他家的液化气用量。然后牛警官又调查出八年后碎尸出现这个月李一树家的用电和液化气用量,居然又是比平常高出两倍多。这是为啥?牛警官把这个重大发现和他的一些猜测越级汇报给了爱城公安局局长,局长高度重视,成立了一个由牛警官负责的秘密调查组。调查组只对爱城公安局局长负责,行使一切可以行使的特权。牛警官大约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他几乎完全不睡觉,先是秘密进入了李一树家,运用最先进的刑侦技术,查找线索。他们只找到了一些毛发,这些毛发卡在盥洗间的水漏里。经过DNA鉴定,这些毛发共分有十八组,其中两组与八年前那具碎尸和八年后的这具碎尸比对吻合。
完全可以肯定了,凶手就是李一树了。但是为了钉死他,牛警官又采取了下一步行动,他开启了李一树家通往化粪池的地下通道,从里头提取几块骨头碎片,骨头已经钙质酥化,经过技术鉴定,可以确定这些骨头出自人身,是头骨。爱城公安局局长是第二晓得这个喜讯的,第一个是小颜。牛警官说,你不是找不到节目线索吗?我跟你说一个,做出来肯定比茶坪那个精彩一万倍。
爱城公安局局长听说了消息后,高兴得直骂娘。牛警官问他是不是可以宣传一下,局长说好得很,前后两起案子等于是两团大粪,一团糊在我们爱城的警察们左脑门,一团糊在右脑门,丢脸不说,还恶心,还臭!妈妈的,都叫人活不下去了。局长要下令立即抓人,牛警官说既然要宣传,就应该把戏份做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深得局长赞赏,局长说,妈妈的,你不仅是个刑侦天才,还是个导演天才呢。牛警官说,这主意是我女朋友出的。局长脸一下子黑了。牛警官赶紧说,如果不是她,这案子我还破不了呢,她是电视台的主持人,疾恶如仇,对咱们警察很有感情。局长说好,这事情要当作一场战役来打,赶紧把电视台的台长找来,制定作战方案,所有参战人员,必须签字,确保不得泄密。
我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颜就去采访李一树了,跟他谈他的《阳光下的爱情》和《爱城表演》,谈他的生活经历和创作历程,谈他咋看待爱情和家庭……小颜在一边插话说,他还谈到了你,有很大篇幅。
我说他都谈了我些啥。
回头我刻录成碟子给你,值得你一看。小颜的神情意味深长。
再后来,小颜把节目做完了,他的表演也就完成了,该收场了。牛警官说,我就像拣一团狗粪似的,把他丢进了看守所,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连狡辩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对我心服口服。
昨天晚上我刚对他完成了最后的采访。小颜说,他还谈起了你。
我说好,你也给我刻成碟子吧。
根据小颜的安排,我和牛警官还完成了一段林荫道上散步的场景,我们边走边谈,然后我们还握手,我出画面,牛警官继续留在那里。在后来的电视节目里,我看到了这一段,牛警官留在林荫道上,他的表情凝重,似乎陷入了非常深沉的思索中,然后镜头拉开,画面随着他深邃的目光渐渐变远,变大……牛警官和小颜匆忙走了,他们决定明天早上一大早再来。小颜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后面的节目全部做完,明天就完全没事了,可以轻松了。牛警官说他还要去接待一下上头来的人,他说案子破了,以为该轻松了,谁晓得案子破了后的日子,居然比案子没破的时候还要难过。话虽如此说,牛警官的声调里还是压抑不住得意。
不断还有悲伤的人群带着尸体往殡仪馆来。
到傍晚的时候,小李才回来。小李带着他刚刚出世的孩子,是个男孩,已经死亡。跟在这个夭折的孩子后面的,是他的爷爷和奶奶,还有姥姥姥爷,一个个红着眼圈,强忍着眼泪。小李默不作声,他的嘴唇破裂了一道大口子,红肿,带着血痕,看样子是被他咬了的,丧子之痛并没有打垮他。小李非常熟练地就将两个炉子修理好了,终于可以火化了,有人在外面欢呼起来。小李的那个夭折的孩子是第一个送进炉子的,赵大火钳将小李强行推到外面,不让他看到那个场景。
东鱼是第二天午后被火化的。
东鱼的尸体被搬了出来,负责运送尸体的殡仪工问我要不要给他做个美容。我说不用。他到处看看,问咋个只有我一个人。我说只有我一个人。他又问死者是不是我爷爷,或者我的其他的亲人。我说不是,他是我的朋友。看见这个殡仪工疑惑的眼神,我说手续有啥问题么?他说没有。我说轮上了么?他说轮上了。
东鱼从担架上翻到了另外一个担架上,在翻担架的时候,殡仪馆领导送的那朵玫瑰掉在地上,我正要上前去拣起来,那个翻担架的殡仪工脚底下一动,刚好踏在那朵花上,等他把脚挪开,那朵玫瑰已经没了形状。
东鱼躺在担架上,担架在一个长长的轨道上,轨道尽头,就是赵大火钳,赵大火钳身后,就是焚烧炉。我上前蹲在东鱼面前,将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将他的手拿起来,搁在他的胸前。这时候小颜和牛警官过来了,小颜捧着昨天我曾经见过的那束花。赵大火钳走过来,要推东鱼走,我说等一下。我走到小颜跟前,问她鲜花是不是送给东鱼的。小颜点点头。我拿过鲜花,放在东鱼手里。东鱼捧着鲜花,很像是去参加一个庆典仪式。
东鱼被推进了炉子,那个玻璃门咔嚓一声匣住了。只见里面火光一闪,东鱼就被一团熊熊烈火包裹住了……在火化东鱼的时候,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炉子里正在焚化那个被李一树剁成疙瘩的现在已经拼凑起来的女尸。我当然不晓得那就是那个女尸,是两个警察过来跟牛警官打招呼,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的。女尸的身份正在通过各种途径进行确认。这个屈死的女人被一团白布包裹,外面严严实实地套着一个塑料袋子,没有一点人的形状,很像是一袋保存妥善的货物。
工人把骨灰给我的时候,骨灰还是热的。我选了一个简陋的骨灰盒,将东鱼装在里面。
牛警官过来问我,是不是现在就走。我说是,我们回爱城。
一路上牛警官把车开得很慢。我抱着骨灰盒坐在后排。小颜害怕,蜷缩在前面副驾位置上,像只瞌睡了的小狗,耷拉着脑袋,轻轻晃动着身体。
应该给他买一个好点的骨灰盒。牛警官说。
我说用不着。
车子很快到了爱城,我说不用过桥。牛警官停住车子,问我,去哪里?去公墓么?
我说不用,你们如果愿意的话,跟我来,咱们一起去把他埋葬了。
我们沿着爱城河堤一直往下走着。爱城河水流经爱城的时候,被两岸的河堤挟裹得很湍急,但是一出爱城,随着河道的宽阔,就散漫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弯滩。爱城河到这里的时候打了一个很大的弯,盘旋出一片非常宽阔的河滩。河滩上生长着许多丛柳和竹子,是白鹭栖息的乐园。那里沙滩细软,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河道里波光粼粼,天空中白鹭优雅地飞翔……我们走下河堤,来到斜阳里的河滩上。急急归家的白鹭和鸥鸟飞起又落下,鸣叫着伙伴。那叫唤的声音在我听来,凄凄然然地让人心里潮湿得都要淌出水了。
我打开骨灰盒,再打开里面装骨灰的口袋,将那些片状块状的骨头都搓成了细灰,然后脱了鞋子,走到水流中,抓起骨灰轻轻撒向河水……――这是东鱼的遗愿,他认为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没有啥问题吧。牛警官问我。
我说没有啥问题,我好好的。
那好。牛警官说,现在咱们谈谈你的事。
我说我有啥事。
牛警官说是艾榕的事。
我说好,你说吧。
牛警官说,经过几级鉴定,她患有严重的神经分裂症……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可是好好的,这么些年,也没见她有过啥精神病病历!
牛警官打断我的话语,说,你如果要理论,可以找律师,我建议我们两个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现在最关键的是,她咋处理,――你打算?
我看着牛警官,一时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你是接她回家,还是送往精神病院?牛警官问。
我说,还是接她回家吧。
牛警官点点头,说,好,我陪你去把她接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