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牛警官带我们去的地方,此前我去过两次,在爱城北郊外,名叫“陆家渔场”,是个很有名气的农家乐,有几十亩水面,可以垂钓,可以品尝到各种各样的野生鱼。老板是个高大的老头,见了牛警官,老头非常热情,乐颠颠地跑出来迎接。牛警官向老头介绍我们,说这就是我前几次跟你提说过的小颜,这是小颜的直接领导,也是我的哥们。听了介绍,老板更热情了,满眼慈爱地看着小颜,两手紧紧地握住我,要我这做领导的多关心小颜,多关心牛儿。我和小颜都很纳闷,心想牛警官和这陆家渔场的这老板究竟啥关系呢。牛警官转头向我们介绍那老头说,这是他三舅。
牛警官的三舅把我们安排在湖心岛的木楼里。牛警官要钓鱼,问我钓不钓。我说不钓。小颜说我也不钓。牛警官说你们都不钓,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咱们打牌吧。我说还是坐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喝喝茶吧。
牛警官的三舅给我们喝了最好的茶叶,极品千佛雪芽。刚喝出茶味,李一树的电话就来了,他问我在哪里,会开到半截,咋不见人了。我说我出去有点事情。李一树有些不悦,说会议已经结束,现在大家都在荣得乐聚餐,就等我了。我直说感谢,还说我一定好好读他的《阳光下的爱情》,向他学习。李一树嗤笑一声,说,你怕转头就把它丢了吧。我说哪里呢,我已经读完了一篇呢,正回味呢。李一树不相信,像是要故意戳穿我的谎言似的追问道,哪一篇呢?我说《爱城表演》,写得简直好得不得了,尤其是人物内心描写,把伤妻之痛和丧妻之痛简直描写得淋漓尽致。
我没想到胡诌的这几句应景之词,竟然勾引出了李一树长篇累牍的话语,他问我晓不晓得他早年的感情生活,我说我晓得一些。像是为了让我晓得全面似的,他从他早年的感情生活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这篇小说的构思,沉淀,最终怎样以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态度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开始动笔……直到小说完成,完成的那夜,他整整流淌了半宿的眼泪,心碎如沙……我只有不停地应答,啊,哦,啊,哦。小颜和牛警官都看着我。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说信号不好,听不见,啊,啥?啥?挂了电话。可是马上又打过来了,李一树说他的手机太老久了,早该换了,现在他用的是座机。我无可奈何地苦笑,又不停地应答,啊,哦,啊,哦。
这通电话李一树整整跟我说了将近一个钟头。末后他用知己的语气邀约我,说啥时候要和我好好谈谈,说我是整个爱城,唯一可能读懂他小说的人。
因为长时间通话,电话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头。搁了电话,话题自然扯到打电话的李一树身上。小颜对这个人很好奇,问李一树究竟是个啥样子的人,咋话这么多呢。我给他们大致说了一下我和李一树认识的经过,然后拿出那本书,说本来想甩了的,但是里头有一篇小说写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等看完了再扔。小颜拿过书去,翻开,指着里头的“作者近影”,笑起来,这POSS摆得咋这么老土啊。听小颜这么一说,牛警官也凑过来看,也笑起来。
李一树的这张“作者近影”确实有些搞笑,想要摆成个思想者的姿势,却让人看起来更像是个手托香腮的哀怨的女人。
写小说的留这么长的头发干啥呢?小颜说,又不是画画的。
我说你别小看这人,他的小说可能并不咋样,但是他的爱情故事却感动人得很呢。小颜要我一定说说。我说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刚回爱城工作,那个时候李一树和我走得很近,他对我很关心……在我的印象里,李一树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得知我在爱城没有亲戚,也没有啥朋友时,就时常邀约我出去跟他一块儿喝酒。但凡文化人,多与清寒有联系。李一树的经济状况非常不好,请我喝的都是烧酒,也就是爱城周边那些烧酒作坊用玉米和谷物酿制的散酒,味道炸药般的烈而且子弹般地冲,喝一口,就像吞一块火炭,从喉咙里一直烧到肠胃,有时候眼泪都要整出来。不仅如此,喝过之后,还总是脑袋疼。
牛警官笑笑说他曾经喝过,确实算不得啥好酒,遇着昧良心的,还要掺和冷水,掺和酒精,他就办过一起假酒案子,把人家眼睛喝瞎了。小颜戳了牛警官一下,要他别搭腔,认真听我说。
我说李一树请我喝的也不全是劣质酒,遇着他赚了稿费,就会兴冲冲地请我喝茶坪烧刀子。我哪里肯总是由他请,遇着他叫我,一进酒馆,我总是先把钱给了,放一张五十的一百的在老板那里。起初李一树还拘谨,后来似乎他也习惯了。李一树告诉我说,其实凭他的工资和挣地一点稿费,应该还是可以把日子过得红火的,但是他有负担,他的负担就是他的女人。
李一树说,他请我喝酒,不单是为了谈文学,也是为了缓解压力,解除心头的郁闷。这些压力和郁闷,也都来自他的女人。我见过李一树的女人,是一个总是露出笑脸的女人,长相很普通,丢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跟大家混成一色,不是李一树,估计谁也找不出来。但是这个女人却是李一树的宝贝。李一树读过几年书,因为气力弱,早年在乡村放牛,后来村长让他进了学校当了代课教师,因为他娶了村长的女儿。娶了村长的女儿是李一树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没过两年,村长死了。李一树的女人看李一树教书教得乐滋滋的,提醒他说,你得想想办法。李一树说我想啥办法呢?李一树的女人说,你要不想办法,就还只有去放牛。李一树说我书教得好好的,凭啥叫我去放牛?李一树的女人说,现在村长养的是儿子,没养女儿,要不,你再娶一个村长的女儿,就不用去放牛了。果然没过多久,李一树就被勒令离开学校,替代他的,是现任村长的儿媳。
当不成代课老师了,李一树那个郁闷啊,感觉天塌地陷一般,牛也不放了,农活儿也不想干,不是沉默,就是喝醉酒满村子撒酒疯。一天,女人将家里几只鸡抓到街上卖了,给他换回一个大纸包。李一树打开,里头是厚厚一大摞稿纸,邮票,信封,还有字典,墨水,钢笔。女人说,你以前不是喜欢写吗?你写吧,总会写出名堂的。从那后,李一树就成天埋在家里头写,里里外外的活儿,全是他女人的事情。
听到这里,牛警官禁不住感叹起来,真是好女人啊!
这一写就是五年,每天李一树就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看着窗外田野上的庄稼四季交替,绿了黄,黄了绿,栽种,收割……他说当时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已经与外面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说,李一树在家养得又白又胖,他的女人却瘦得像朵蔫巴了的黄花菜。
李一树不是个好东西!小颜撇撇嘴,说,哪里有这样自私的男人啊!他也不能只顾自己的啊,最起码也该帮他女人做点啥啊,像男人吗,再说了,完全与外界隔绝,他能写出啥好东西吗?
小颜的话牛警官不同意,他很感叹李一树的女人的奉献精神,认为李一树的坚持肯定会有好的结果,否则的,就没有今天谈论他的可能了。
我说这是当然的,不过我觉得他们两人都值得感动,因为他们都在努力,而且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想。
你说后来吧。小颜说。
后来其实很简单了。第五年年底,李一树的一个小说刊登出来了,这简直是他和他女人的一个巨大的惊喜,证明他们的努力开始有收获了。过年的时候,李一树收到了稿费,用稿费为他的女人买了一件新衣裳。叫人高兴的事情接踵而至,刚过春节,当地的政府就来看望他了,将他的工作解决了。随着春天花儿的凋谢,果实显露叶面,李一树调到爱城报社,他的妻子也随同他来到爱城,也就这一年,他们有了个孩子。但是这个家庭却并没由此开始幸福,因此长期熬夜,李一树患了眼疾。写东西靠眼睛,眼疾患了自然没办法写东西。写东西的人写不出来东西,就像母鸡下不出来蛋还谁当你是母鸡。原来提说的解决李一树女人的工作的事情就被搁置了。治病要钱,带孩子要钱,李一树的女人就回了乡里,和当初一样继续种地养猪喂鸡,而且比以前更卖命了。
算了,不说了,听着叫人心酸得很!小颜说,为啥美丽的东西总是无法持续呢?
一朵花总是绽放还会有谁欣赏?一个春天如果保持三百六十五天,这个世界会成为啥样子?牛警官说。
我翘起大拇指,说牛警官,这话有哲理。
我坚持着将李一树和他女人的故事讲完,因为我觉得后面的非常重要。后来李一树的眼疾好了,他的女人又回到了爱城。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女人,已经是一身病疼,李一树带着她去医院检查了一遍,耗时两天时间才检查完,杂七杂八的,统共十几个病症。为了给女人治病,李一树戒了烟,就在他思考是不是把唯一一点爱好――喝酒,戒掉的时候,他的女人离开了他,因为不愿意再拖累他。我说我是第一个晓得他女人离开他的消息的,他还给我看了他女人写给他的诀别信。那是一封叫人落泪的信,满纸的都是对李一树的眷念。女人在信中称李一树为“树哥”,几乎每一段开头,都是“树哥”。女人说,树哥,我再不能拖累你,我已经拖累你太久了,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太爱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想要你幸福……可能是我说得太动情的缘故,我看见小颜和牛警官的眼睛都直直的,有泪光闪烁。
在牛警官的三舅带着一群服务员把饭菜送过来的时候,我结束了关于李一树和他女人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我说随后李一树请了整整半年的假,都没有找到他的女人。此后,李一树一直郁郁寡欢,而且从此未婚。听到这里,牛警官表现出特别难受的表情,一连哀叹几声,一声比一声沉郁。
饭吃到一半,牛警官就被他的领导的一个电话召走了,说是研究碎尸案的案情。
可能有大进展,我得赶紧过去。牛警官要我们继续吃,吃完了,他会让他三舅为我们叫个车的。走了两步,牛警官又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要我放宽心思,单位的事情没必要那么认真,这次出去学习,就当旅游,好好耍耍,给疲惫的身心放一个长假。我瞥了一眼小颜,她低着脑袋,这个家伙,看样子把我的啥屁事都跟牛警官这家伙说了。牛警官紧紧握住我的手,感谢我对小颜的关照,说有机会到北京,一定要来看我,请我喝酒。我说好,很好,感谢,非常感谢。牛警官走了两步,像突然记起了啥似的,回头拿起那本书,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先翻翻,我说你拿去吧,我办公室里还有一本呢。
吃了饭,走出门,看见外面天色还早。牛警官的三舅热情地走过来,问我们吃得咋样,合口味不,要不要再玩玩,可以钓夜鱼,钓夜鱼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