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人之前的投稿都是从这个邮筒发出的,“我知道他会继续投稿,就每天偷拍寄信的人,让邮差开邮包提前看有没有投稿。”
昨天傍晚,老赵在邮包里发现了几封分别投给几家报社的稿子,就是之前那读者投的。他很得意,吐着烟圈,说:“找到这个人,就能搞个大新闻。”
老赵吹牛的时候,我把几张照片上的人仔细辨认了几遍,拿出一张跟他说:“我的新闻比你更大。”
我找出的那张照片上,投信的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做法那天从广播室搬留声机的年轻人阿成。我对老赵说:“为什么听了那个曲子就会自杀?是因为听的次数太多,早就被感染了绝望的情绪。整个恒和厂,能做这件事的,只有广播室。”
“那你半夜遇到提黑箱子的,也是他?”
我抽了几口烟,说:“不能确定,但很有可能。”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唐刚,向他打听阿成的事。他很惊讶,说这人很老实,又识字,恒和厂的宣传工作都是他做。半年前,恒和厂招工,阿成应征做了机修工,因为识字,在车间干了一个月就被安排做了宣传工作。
“不但识字,还懂广播技术,我就让他直接管理广播室了。”唐刚不太相信我的推测,说阿成是地道的上海人,不可能懂南方那些送葬的东西,“就一点很奇怪,他说自己没大名,就叫阿成。”
17号早上,我和唐刚一起去找阿成。恒和厂的广播室在钟楼边上一座三层楼房的阁楼上,阁楼顶上装了三个大喇叭,是恒和厂的广播,除了向工人通知各种事情,每天早中晚交班和吃饭时间都会播放节目和音乐。
到了广播室,阿成正在看书,脸几乎要贴在书桌上。见我和唐刚进来,他从书里抬起头,往我们身后看了看,起身给唐刚鞠躬,叫了声“唐老板”。
我拿出阿成给《大时报》的一堆投稿,说自己是《大时报》的记者,想当面采访他,问问鬼曲的事情。阿成突然咧嘴朝我笑了笑,说:“都是我写的。我们见过面的,那鬼曲也是我放的。”说完,指了指广播室角落的留声机。
唐刚“啊”了一声,张大嘴没说出话。
阿成打开抽屉,拿出个笔记本,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照片,给我和唐刚看了看,说:“唐老板,我叫周宗成,是周清迪的儿子。”
照片上是一家人的合影,一对穿西式套装的中年男女,中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男孩应该就是阿成。
唐刚不太明白阿成的意思,抹了抹额头的汗,又看了看我。
阿成把照片塞进衬衣口袋,对唐刚说:“唐老板可能早就不记得了,我就讲讲。”他在椅子上坐下,看了我一眼,“赵记者正好听一听,也好写一写。”
唐刚盯着阿成看了一会儿,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你是周家的小儿子。你怎么做起工人来,周老板呢?”
“他也早就不是老板了,两年前他就上吊死了。”
两年前,唐刚和日本人合资,在杨树浦开办恒和棉纱厂后,周边城乡的棉纱作坊纷纷破产倒闭[清末民国时期,是中国传统自然经济解体和转向近代经济的过程,从19世纪70年代起,在洋纱洋布的冲击下,中国的城乡手工棉纺织业逐渐没落和解体。一些本来能够自给自足和盈利的家庭式手工作坊,在外资机器工厂的冲击下,倒闭或被吞并,使得大量手工业者破产,劳动力流向工业化的生产车间。—— 参考《民国经济史》]。周家祖上原是四川山里人,清末移民上海,学着做起了棉纱作坊,一路顺风顺水,日子过得不错,姐弟俩都念了新学。恒和厂起来后,唐刚想收购周家作坊,周清迪不愿意,唐刚就设法招走了周家作坊的工人。
“没了工人,家里的作坊很快垮掉了,父亲一时气不过,半夜上了吊,母亲也发疯不知道去了哪儿。”阿成一字一句地说,非常冷静。
唐刚紧皱着眉头,使劲擦汗,他没想到,自己的“实业救国”毁了另一个家庭。
我问阿成:“你父亲的死就算是恒和厂造成的,你应该找唐老板,不该装神弄鬼害死这么多人。”
阿成扶了扶眼镜,呵呵笑了两声:“我可没杀人,这些女孩听听音乐就自杀,还是得问唐老板。”他走出广播室,指了指下面的一排排车间,说:“这些人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就站在那儿,活得跟陀螺一样,换我我也想死。我就是做个实验,没想到真的有效。”
我问他怎么给工人听鬼曲,他走回广播室,接上几根线,打开留声机,三个大喇叭响起刺耳的轰鸣声,响了一会儿,开始播放交响乐。
“我只是把鬼曲插在平时放的广播音乐里,每次播上一小段。”
半年来,他每天播放鬼曲的一个小片段,这些旋律早就印在了工人的脑子里。当他制造了听见鬼曲杀人的传言后,就专找偏僻处播放鬼曲[大脑长期接触的信息片段(听觉、视觉),会潜移默化地形成“内隐记忆”(Implicit Memory),在特定场景或刺激下,这种记忆会被无意识地唤起,对当前任务自动产生影响。最早提出此概念的是笛卡尔。]。这样的杀人试验,简直就是赌博。
唐刚说:“你觉得我害了你家,怎么不直接找我?杀这么多人算什么?”
阿成又呵呵笑:“我说过了,我没杀人。就算是杀人,也是我们一起杀的,还有你们这些报社。”他边说边指了指我,“所以,我要让人人都知道,工厂是杀人的地方,报应很快就会到来。”
我见他的神志已经有些恍惚,悄悄对唐刚说,下去叫巡警。
唐刚走出广播室,正要下楼,阿成一把搂住他,往顶楼边缘的栏杆推。唐刚尖叫一声,紧紧拽住栏杆,把身子往下坠,阿成撞在栏杆上,想拖着唐刚往外翻。两人撕扯着,僵持在那里。
我让阿成冷静,他哈哈大笑,对着唐刚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头顶上播放交响乐的喇叭声音巨大,我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钟楼,马上就到中午12点,散工的钟声就要响了,下面的车间整整齐齐,整个恒和厂里没有一个人走动。
唐刚大叫着挣扎,脚却渐渐离了地面,要被阿成从栏杆上掀过去。我慢慢走到他俩跟前,一只手拽住唐刚的胳膊,猛地伸手打掉了阿成脸上的眼镜,他惊叫一声,抓唐刚的手一松。我往后一撤,把唐刚拽了过来。阿成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摸不清方向,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我和唐刚坐在地上,呆了半晌。我问他,阿成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他说,就算鬼曲没有了,阴魂一样不会散去。”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