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管口,一手在拐弯处猛拍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响,管口喷出几股水,老刘拽了拽钎子,慢慢往外扯。一条白白的细线从管口冒出来。小宝住外一揪,一团黑黝黝的东西甩出来,水花溅了一脸。
小宝大叫一声,把那东西啪地摔在地上——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大老鼠,皮毛泡得黑亮,尾巴已经没了毛,露着白森森的皮。
我骂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围观的人叫成一团,比看戏还热闹,有人坐着胶皮经过,特意停下看。老刘吓坏了,赶紧让水夫去找巡警,拉我到一边说这事儿严重了,“这算工程问题,我要倒霉。”
我盯着那老鼠看了一会儿,说这事我能帮你查,但你先把我家那管子的闸关了。老刘一拍脑袋:“不只关你家,估计全城都得关。”说完叫辆胶皮去了水厂,工具箱也没来得及收拾。
巡警收拾了死老鼠,抱怨个不停:“守着水龙头,从没安生过,不是水三儿打架,就是有人偷水管。”
我给他递上烟,说自己是记者,有啥麻烦事儿可以说说。他点了烟,张嘴就骂娘:“都说水管是好玩意儿,但谁他妈知道这好玩意儿招贼啊!”自从他在西四牌楼巡逻,半年里抓过不下20个偷水管的贼——管子、龙头、螺丝帽、铁锁——只要能卸掉的,都偷[民国时期,北京的自来水管和龙头大多是由德国西门子公司生产,质量很好,价格不菲。从最初安装公用水管龙头,就有人偷盗。为此,不但自来水厂要求负责公用龙头的水夫执勤上班,警察厅也安排巡警特意巡逻,防止公用水管被盗被毁,也防止有人偷水。]。
“听说天坛北门黑市(今东晓市街一带)有专收水管的。”他说得起劲儿,拿小棍拨弄那死老鼠,“要能再多冲出几只,没人敢吃这水了,水厂关门,我也省心。”
我又看了看那老鼠,让小宝过去再开下水闸。巡警说干啥,过去拦小宝。我拉住他:“管子那么长,万一还有老鼠呢。”
管口淌出水来,流在地上,上面漂了一层老鼠的黑毛。淌了一会儿,水清澈起来。手上一使劲,喷出一股水柱,地上积起一摊水,小宝关上了水闸:“八成干净了。”
我弯腰瞅了瞅那摊水,说:“确实就干净了八成。”
那摊水慢慢淌开,现出一段白色的东西,小手指一般长。我从巡警手里拿过小棍,拨了两下,那东西滚到小宝脚下——×,就是根小指头,被水泡得皱起一层褶子,指甲白得发亮。巡警一声惨叫,佩刀丢在地上。
中午,全城停了自来水,东直门水厂和城内主管道沿线,都安排了巡警和水厂工程师,查找手指和老鼠的来源。东直门自来水厂和西分局被记者堵了门,老刘怕被抓去采访,躲进了我家。他说,这事儿比前阵子上海自来水的事儿[1919年5月到8月,上海发生自来水投毒大恐慌。6月初开始,《新闻报》《申报》《救亡雪耻报》《民国日报》等媒体竞相报道称, 在上海各地不断发现日本人投毒,谣言波及很多行业、多个地区,甚至整个长三角,饭馆排档关门歇业,卖蔬菜水果的生意也很惨淡,逼得自来水公司在报上发声明“指天发誓”。直到8月份,《警务日报》发辟谣公告,才逐渐停息。]还要严重,自己恐怕要丢了工作。
今年6月份,上海传言东洋浪人往杨树浦自来水厂水池投毒,当时正在抵制日货,各大报纸写得火热,甚至警察也上街捉人。整个夏天闹得人心惶惶,中国人不敢喝水,日本人不敢上街。
晚上,我和小宝跟老刘回西分局,见到了自来水公司的苏厂长。老刘介绍我,说是记者。苏厂长看了我的名片,马上给公司总经理打了个电话,想让我进厂调查,写个文章。
北京自来水厂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建厂,最看重的就是报纸宣传。最早两年盛传“洋胰子水”的谣言,靠的就是报纸辟谣。
我点点头,说必须查查,出事儿那管子里的水,我们天天喝。苏厂长掏出怀表看看,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去东直门,“警察下午已经查到东西了,蓄水池里泡了个死人。”
小宝来了劲儿,问怎么死的。苏厂长皱了下眉头:“也不算个死人,是碎块。”
自来水厂建在东直门外,占了两百多亩地,厂里有四个大水池,全北京的自来水都先在这里进行氯化消毒,再输送到城内。老刘说,这四个水池装满水,够全城用上八九个小时。
碎尸是在锅炉房附近的小蓄水池里发现的,有小腿、半拉脚丫子、劈开的大腿、半个屁股,还有一团团碎了的器官,全都泡得发白。根据尸体的碎片推测,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但还没有找到脑袋。
我问苏经理厂里什么地方最不常有人去。
“花园,冬天也没养花,但警察查过了。”
小宝打着手电,沿花园绕了一圈,抓起地上的泥土闻。闻了一会儿,他在积水池西边停下,喊我过去,说有味儿。我抓一把泥土闻,说这不是粪味儿啊?
“是粪味儿,但这粪味儿不纯,有其他东西。”
这里有个砖盖的花窖,顶上铺了厚厚一层秫秸秆。苏经理找人打开花窖门,迎面卷出一股透着粪臭的热气。小宝的鼻子确实灵——花窖里挖出三大张油纸和一张深蓝的葛布,葛布里头包着个男人的脑袋,不是水厂的人。
第二天,北京城所有的报纸都在讲水厂碎尸的故事。
小报讲奇闻,编了个《大老鼠同小拇指底水管漂流记》。大报谈政经,列出自来水厂近年来大小争议,说《自来水厂碎尸污染京师人心惶惶,阴水管事故频出举步维艰》。甚至有报纸大谈因果报应,说自来水管穿过城外一座墓地,十年来,城里喝的水都是从尸体中间输送来的。
小宝翻了半天《白日新闻》,在第二版角落找到自来水公司联合警察厅发的声明:“污染事故系意外造成,水厂将尽快检测水源并恢复供水。”
但这声明毫无作用,没人相信是意外。南城西城的自来水住户围堵了西分局,要求退钱。平时售卖自来水筹的商铺老板,也跟去凑热闹,要求退水筹,不再代理销售。外城一圈原来卖自来水的地方,都换成了临时的井水铺,路边停的水车比拉活儿的胶皮车还多。有些地方,买水的人把胡同口都堵住了,一边排队一边聊水厂的案子。有人说自来水厂害人,从坟地挖死人,往水塔里头搁,还有人说这事是日本人干的。
我和小宝也只能叫水夫送水,比平时井水价涨了一倍。
中午,老刘从水厂打来电话,说尸体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