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1 / 1)

北洋夜行记 金醉 2000 汉字|123 英文 字 1个月前

死的人,都有始无终。

  复活

  2016年,剑桥出版了一套亚洲史研究丛书,其中一本《现代亚洲的传染病》(Epidemics in Modern Asia)中,有个单独小章节介绍“鼠疫斗士伍博士(kxs51.com.)”,除了介绍伍连德医疗生涯中几次防治鼠疫、霍乱,里面还特意提到一句:

  “尽管亵渎了中国传统习俗,伍博士仍然向帝国请求火葬,并获得了准许。”[原文为:Wu sought and granted imperial approval to cremate plague victims, even though cremation violated Chinese custom.]

  《国士无双伍连德》一书中,演绎了傅家甸焚尸之后的一场戏。施肇基收到哈尔滨快马送来的疫情报告,电文上写着最新一天的死亡人数:168人。这个数字比前一天少了五人,也是鼠疫发生以来,死亡人数第一次减少。施肇基一跃而起,眉飞色舞。他站在院子里朗声大笑:“苍天在上,中国有希望了。”

  史册的定论往往简单清晰,小说家之言总会添油加醋。彼时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真相。

  从死亡人数增长表上看,数字减少的第四天起,突然又有了几次回升。那是疑似隔离病房和接触隔离区出现了新的感染者。一名参与防治的俄国医生留有记录,当时有十节隔离车厢反复出现过患者,最多的时候,一节车厢一次性出现过11个疑似患者。[根据1911年4月的《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中记录,当时的接触隔离方案大致是这样:“每节车厢容纳10到25人。当在车厢中发现一名患者或疑似患者的时候,马上将其送到鼠疫医院或隔离病房,再把这节车厢的其余人送到另外的车厢。”]

  2月5日早上5点多,伍连德和林家瑞带上防疫队四处查看,检查病房和隔离区的人;隔离车厢的医生全副武装,给每个接触者量体温;防疫警察依然严格把守四面关卡,控制人员的出入。

  拐子驾着马车在街市里转了一圈,寻找大街小巷遗漏的尸体。车上放着消过毒的粗布毯子和铁钩子。

  另有一些医生,带着防疫警察和工人,来到已经清空的疫病爆发区,在所有房屋、物品上喷射柴油,烧得干干净净。整个傅家甸回到了对火的原始崇拜——哪里有瘟神,就烧掉哪里。

  巡视完接触隔离车厢,卫生警察队队长张骁偷了个懒儿。他没和谁打招呼,自己溜到了后街,恰好遇见了拐子。他跳上马车,递上根烟,跟拐子说:“拐个弯带我去天主堂吧。”

  拐子把烟卷夹在耳朵后头:“去那儿干啥?我得去找死人!”

  张骁赔笑,摘了口罩点烟抽,说:“逃过一劫,得去祈祷一下。”拐子瞥了张骁一眼,伸手掐了他的烟,“你自己想死,别害我。”

  张骁戴上口罩,拍了拍拐子。拐子扯了两把缰绳,驾车往天主堂去。张骁信主,很虔诚,封城以来,没去过教堂,现在放松了点,想去看看。

  当年参与傅家甸防治的工作人员,一共死了三千多人,最多的是士兵和辅助劳工,其次是警察和卫生警察,有八百多人。

  除了医师和医学堂的学生,张骁是唯一留下回忆录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在回忆录中零碎记录了那天去天主教堂的片段:

  “那天早上天还黑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地冻硬了。同拐子绕过天主堂一圈,还是没人。我看着十字架,想进去,问拐子能不能等我,要是没人,再坐车走。”

  张骁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绕到后院的侧门,喊了几声,还是没人。

  “……觉得里头有事,叫了拐子一起在后院看。拐子使劲拍门,撞坏了门栓。他说,里面味不对。我们进了院子,看见了赵牧师和两个人,他正在叫那两人往屋里搬东西。那东西用麻布裹着。

  “……拐子大喊什么东西,跳过去,又停下。他戴上搬尸体的厚手套,要揭开那麻布。赵牧师不让,又不敢碰拐子。拐子看我一眼,我就过去拉开赵牧师,那两个人放下了东西。我害怕,问赵牧师那是不是死人。他没说话。”

  拐子跑回马车,拎了长钩子,勾住麻布的一角,慢慢揭开——里头裹着的,是个一人多长的巨型十字架。两根削了皮的松木棍子,中间钉在一起,麻绳捆着。张骁和拐子松了一口气,问赵牧师弄这么大的十字架干什么。赵牧师摇摇头,又点点头,画了个十字:“主会拯救我们的。”

  张骁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地上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排,全是蒙着脸的死人。尸体一个挨一个,至少有上百具,脖子上都挂着十字架。一股暖热的空气从屋里扑出来,带着腐味儿。

  张骁在原地愣了半天,问赵牧师怎么回事。赵牧师又画了一个十字,小声回答:“孩子,神迹总会发生。”

  拐子大喊一声,一把拉张骁出来,跑出院子,跳上马车,一鞭子抽在马腿上,往防疫局赶去。

  金木闻讯赶到天主堂时,警察已经在向伍连德汇报情况了——屋里一共存放了150具尸体,看起来都是染鼠疫死的,全是中国的教徒。算上法国和中国主教,天主堂里还有263人,有五十多人在发烧。

  天主堂的正门打开,里面正在做弥撒。金木走近两步,掏出相机要拍照。林家瑞拉住他,看了看伍连德。伍连德正在要求所有人戴好口罩。在他身后,站着于道台和法国领事。

  史料中对此事记载很少,只是简单提到“唯恐引发教案”,防疫局和政府都没立即采取措施,而是希望法国领事出面沟通。

  赵牧师带着法国主教出来,伍连德朝法国领事点了点头,直接上前跟主教说明了防疫局的要求——他讲的法语,由林家瑞翻译给其他人。

  伍连德要求带走教堂里的所有人,转进病房和隔离区,尸体都要烧掉。主教不愿意,让赵牧师关门送客。领事叫住他,说防治鼠疫,是法国政府完全支持的,疫区的法国侨民都要遵守清政府的规定。

  主教从怀里掏出十字架,晃了晃,说他是受罗马天主教会的委派,“我只听教廷的。”领事没话了,向伍连德耸耸肩,说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找北京帮忙。伍连德没说话,看着主教和赵牧师走远。眼看两人要进屋,伍连德叫住赵牧师:“尸体会传染,你们想这里的人都死绝吗?”

  赵牧师给主教翻译了伍连德的话。主教转过身,画了个十字,小声说了句什么。赵牧师咳嗽一声,说:“主教说,凡肉身在,神迹显灵,就能复活。”

  伍连德发怒了——根据目前能搜集到的文献记载,在东北期间,他从未动过怒,哪怕在愚蠢无知的中国官僚面前,也很有耐心。

  伍连德用法语说:“教会的事情我管不了,但防疫的事情我说了算。这是中国领地上的疫病,中国的防疫局说了算。”

  不等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