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1 / 1)

方宅十余亩[系统] 宁雁奴 426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52章

  聂昕之及时轻抚着咳得厉害的年轻大夫, 嘴上回应着胞弟的“求救”:“失惊倒怪,作甚起模画样。”

  聂暄跑得太急, 便见气喘吁吁, 扶着郎卫勉强站稳,禁不住也咳嗽了好几声,辩解道:“真不是装神弄鬼, 咳咳,那头有人挂枝自尽,我好意想去救他,就见其被厉鬼缠身……刚才几人说得没错,真真的可怕。”

  郁容刚缓过一口气, 正巧听到“自尽”的字眼,不由一惊:“谁自尽?”

  “不认识。”聂暄就势坐下, 平复着呼吸, 作着说明,“应该就是适才几个庄户说的秀才吧,瞧着就是个文弱书生……”不知想到甚么,猛地打了个哆嗦, 直叹,“吓人。”

  郁容依然弄不懂如何吓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死了”的说法不好听, 咽回腹中, 转而问,“救下了?”

  “险些……”聂暄话语微顿,回, “人差不多失了神志,还是苏十九手快,将他从树枝上放了下来。”

  郁容舒了口气,暗道没死就好,看向身旁漠不关心的男人:“兄长,我们去看看?”

  尽管聂暄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厉鬼缠身”……到底是青天白日的,魑魅魍魉如何能作怪?

  何况,有兄长在,其一身凛然正气,定将兀那邪祟给镇得灰飞烟灭!

  “可别。”

  忽是一声急切的阻拦,开口之人却非聂家的兄弟之一。

  郁容循声看去,竟是竖耳偷听他们谈话的茶棚老板。

  刚刚一群人散了,茶棚一时就余下他们这一行人。

  老板没得忙活,便搭起了话,是好意的提醒:“几位贵客虽是热心肠,那陈三儿的事,还是别管为好。”

  这一说,把郁容的胃口给吊到了极致。

  “能否请店家详说一番?”

  老板摇头:“到底怎么回事,老汉也不敢乱讲,能肯定的是,陈三儿腿上长出了那叫什么……啊,对,是人、人面疮!浑身一股尸臭,村里村外全在传,说是恶鬼缠上了。”

  “人面疮?”郁容喃喃道。

  聂暄在一旁用力地点头:“我刚亲眼看到,那秀才膝盖长着一张厉鬼的脸,眼鼻口俱全,确是带着一股恶臭……”

  说罢,是一阵急促的咳声,显然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郁容眼睛一亮,说他“见猎心喜”极不妥当,心情却是迫不及待,拉着聂昕之就说:“走,咱们去看看。”

  茶棚老板“哎”地一声急唤:“贵客……”

  郁容顿足,侧首看向店家,微微一笑:“有劳店家好心提醒,还请安心,在下略通医术,对‘人面疮’曾有耳闻。”

  茶棚老板听了,讪讪地阖上了嘴。

  聂暄则干笑:“容哥与老大去罢,我……我口渴,想坐着喝会儿茶。”

  郁容失笑,因着“厉鬼”一说而心里发毛的感觉,倏然之间烟消云散。

  ——既知是人面疮,且不管是哪一种吧,反正肯定跟鬼祟无关,自然坦然了。

  他看向被吓到的青年,没强求对方跟他们一起,温声细语:“阳煦兄切忌再碰凉饮。”

  以那破烂身子,再来个几回泄泻,怕不得横倒躺床上了。

  聂暄应了声:“我省得。”

  无心再耽搁,郁容拽着对他百依百顺的兄长,按照聂暄的指示,直往那陈三儿所在的地方走去。

  距离略远。毕竟,做茶水生意的,总不好将棚子搭在离得茅厕近了。

  尤其这大夏天的,气味被风一吹,能传上个一里远,让歇脚的过客闻到了,如何食得下茶饭?

  郁容边疾步走着,大脑边转个不停。

  他第一次知晓“人面疮”这个名词,是在好几年前,无意间翻看清代医家陈士铎的《石室秘录》时,在论治奇症的篇章里看到的。

  其描述带着几许神鬼的意味。

  说:除却没有毛发,人面疮五官俱全,让人惊异的是,“人面”还能吃肉,诸药用上皆能食掉,唯有贝母药末,敷于人面上,即能令其痊愈。

  尽管神神道道的,文里却是否定了世人认为人面疮是宿世冤谴附体讨债的观点,甚者提出了比贝母更好用的治疗医方。

  郁容当时可惊奇了,对着寥寥百余字可劲儿地琢磨。

  一时琢磨不透。

  遂上网查寻关于“人面疮”的说法。

  好嘛,医家老祖宗们都不认为跟冤鬼有关,网上倒尽传着神鬼之论。

  越说越邪乎。

  郁容跳过灵异的内容,看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解释,说人面疮实则是寄生胎。

  然而,他对着古籍里的描述琢磨,只觉得这说法有些对不上。

  或者说,人面疮与人面疮也不是完全一个样子。

  至少《石室秘录》记载的“人面疮”,肯定不是寄生胎。

  寄生胎俗称“胎内胎”,是胎儿在母体里形成的;

  古籍记载的人面疮,却往往是突发奇症,长于身体,常见生在膝盖或臂肘上。

  考虑到老祖宗们著书的时候难免虚夸,郁容便从药方着手,反推“人面疮”的真实面目。

  从贝母的药理作用考虑,其走的是肺经,有散结化痰之功能,治结核、瘿瘤等。

  结核是病态的肿物,病因或起于风火,或是湿痰壅结而成;而瘿瘤,即是瘤。

  郁容推测人面疮应是生在膝部的疮疡,因着有“眼鼻口”,极可能是溃孔形成,类似人面的形态。

  古代迷信鬼神。

  不知者见了,可不就是大惊小怪,乃至谣传,便越传越夸张。

  又有文人一支笔,记载秘闻轶事时,常爱夸诞,就有古籍所言的,人面疮能吃能喝还能陪聊天之说。

  根据典籍估测,人面疮应就是诸如流痰或者附骨疽,所形成的。

  可惜,一直没机会亲眼见识人面疮的样子,郁容不能确定推断是否正确。

  疑问埋在了心里,每每想起时,禁不住就有些好奇——

  人面疮到底有多像人面?

  故此,刚刚听闻“人面疮”的消息,他一时难免兴头起来。

  “容儿小心。”

  伴着男人这一声提醒,郁容感觉肩头被人轻揽了下,下意识地抬目,几尺开外是一棵树……想得太入神了。

  遂扬起笑,他偏头看向聂昕之:“可多亏了兄长,险些没撞上树。”忽是一股臭气,若远若近,丝丝绕绕的,钻入鼻腔,“什么味儿……”

  目光投远,视野里出现一间茅草棚,大概就是茅厕了。

  视线遂点点拉近,果然发现了聂暄口说的“老歪脖子树”。

  郁容一眼就见到挺立树荫下的苏十九,另有一人,歪歪斜斜地靠着树根躺睡,形貌不甚清楚,那一身褴褛衣衫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在那。”

  跟聂昕之说了这一声,郁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片刻,抵达目的地。

  充斥着鼻腔的臭味让人本能地犯呕,好在现场几人的忍耐力都挺不错。

  郁容站在昏迷的秀才身前,俯首观察着,破烂衣服怎也无法遮挡的膝部疮疡。

  诡异地感到一阵释然。

  果然……

  之前的推断没错吗?

  郁容也觉得奇妙:这人面疮的溃孔,排列的形状,居然真有六七分人脸五官的感觉。

  剩余三四分的不像,因着腐肉的臭味,和脓疮紫暗的颜色,让迷信鬼神的人觉得是“恶鬼”附体……好像也说得通?

  “他还没醒吗?”

  观察了好半天,郁容这才注意到年纪轻轻的秀才,躺着一直没动,不由得心生几许担心,问向救人的苏十九。

  苏十九答:“中暑了。”

  闻言,郁容无意识地凑近昏迷的人,闻到腐肉的臭气里夹带着一丝薄荷香,很熟悉的味,是他亲制的清凉油,观其面部,看得出来郎卫及时采取了急救的措施。

  一只手挡在了眼前。

  郁容愣了愣,仰头看到他家兄长,目露一丝疑虑。

  聂昕之语气淡淡:“容儿吩咐我动手即可,莫让秽气沾了身。”

  郁容听罢,既觉好笑,又是感动,不在意地摇头:“无妨。”

  尚且不确定秀才的具体病证,他不得不亲自查看。

  聂昕之默然。

  郁容笑了笑道:“不过也得需人相助,不如请兄长取些干净的清水,如何?”

  聂昕之自无不允。

  待确定陈三儿的中暑症状不甚紧要,给他润湿着嘴唇,又喂食了些水,郁容便就地替他检查起人面疮。

  ——老歪脖子树下还挺荫凉的,时不时有些小风吹过来,在此给人看病倒也方便。

  细观人面疮,正生于膝关节上,腿周肌肉可见萎缩,像人面五官的疮口色紫,脓液清稀。

  郁容排除了附骨疽的论断,确定实则是流痰。

  所谓流痰,现代医学的说法是为骨与关节结核。

  常是孩童与青少年患得,或是先天不足,或因久病亏损,以至外邪侵入关节或骨髓,形成痰浊,病至重者,寒病化热,腐肉成脓,进而形成疮疡,出现窦道。

  一般而言,流痰患者往往有结核病史。

  郁容想到古籍的描写,有一种顿悟的感觉:老祖宗们把人面疮描写得太夸张了,但对病源病机的认识,其实相当到位。

  《石室秘录》所言,采用贝母糊“人面”口,确是不无道理。

  当然了,与诸病一样,流痰需得根据阴阳,辩证之后才好对症下药,正所谓“同病异治”。

  “你、你们……是谁?”秀才终于苏醒了,被近在尺内的郁容给吓了一跳。

  郁容冲他安抚地浅笑:“陈秀才莫要惊慌,我等乃是过路之客,无意间见到你……”顿了顿,轻声道,“虽是恶疾,却非无救,怎的想不开?”

  陈三儿怔忡少刻,便是悲从心来:“恶疾有救,人心无救。”

  郁容默然。

  虽说,对事件的前因后果知道得不多,但听秀才同村人的言语……想想,这位也是惨,身体不好患了病,家里赶他出门不提,一众人还谣传他恶鬼缠身,是做了昧心事。

  一时想不开,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聂昕之这时突然出声,仿佛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轻身成仁,不愧是白面书郎,节义人材。”

  郁容瞬时囧了。

  兄长这是……

  “白面书郎”接着“节义人材”,当谁听不出是在讽刺?

  生怕这好不容易救活的秀才想开了吗?

  “兄长。”郁容低唤。

  聂昕之垂目不再语。

  陈秀才听了他的讽刺之言,便是微微一愣,面上的悲色渐渐敛去,是良久的沉寂。

  郁容暗叹了声,嘴上解释:“还请陈秀才莫怪我家兄长的妄语,他就是……嗯,嘴拙。”

  陈三儿摇头,语气怏怏:“这位先生说得对,小生真真白读了十年圣贤书。”

  “……”

  搞不懂这些书生奇奇怪怪的论调,郁容决定将话题拉回到病症一事上,温声说:“恕在下冒昧,不知能否给陈秀才你切个脉?”

  陈秀才愣愣地问:“你是大夫?”不等回话,又道,“先前你说,我这身恶疾有救?”

  郁容依次回答着他的问题:“不才读过几本医书,曾于古籍中见识过如人面疮这般的奇症。”

  陈秀才苦笑:“不是冤魂讨债?”

  郁容反问:“陈秀才饱读诗书,也是相信鬼神之说?”

  陈秀才倒是干脆否认:“无稽之谈,惑于人心。”

  郁容微微一笑:“既如此,陈秀才你又何必困惑?”

  陈秀才道:“小生不知,为何平白受此恶疾?”

  郁容回:“一人一太极,若阴阳运化失常,则诸病丛生。”

  陈秀才叹了口气:“小生早先偶感膝部隐痛,只当是做活扭伤了。”

  郁容轻点头,稍作说明:“此人面疮实为痰浊聚集,早中期或可能病证不显,一旦急发……”

  轻者尚可治愈,重者腐肉蚀骨,或可能导致进一步的关节坏死,残疾是小,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以及对人面疮的错误认知,闹出人命也在所难免。

  陈秀才不再追问,撑着自己的身体,调整好姿势,遂伸出手:“有劳小大夫。”

  郁容:“……”

  这人看着撑死了跟自己同龄,怎的喊自己“小大夫”?

  一瞬地走神,遂敛起杂念。

  郁容抬手,轻按在病患的寸口上。

  脉细数,观其舌,少苔舌红,又有骨蒸,夜间盗汗的症状,确定是为阴虚内热证。

  再经过按诊,细细问询了一通,郁容很快就能确定对症的治法。

  说着简单,养阴除蒸即可,施治却需内外双管齐下,关键是形成了窦道,治疗起来更复杂。

  幸好,郁容在虚拟空间曾针对附骨疽,“实习”了好一段时日,尽管二者不是同一种病吧,在外治方面,却是极有参考价值。

  当然了,无论好治难治,在这老歪脖子树下是没法子采取实际行动。

  哪怕是针刺,有病患与苏十九在场,郁容没法借口从袖子里随随便便掏出金针。

  便在日头稍弱时,一行人离开茶棚,一只腿行动艰难的陈秀才,被郎卫带上路。

  思及其在本地的“名声”,留在这里施治,反倒平添诸多不便。

  往前走个半天,就是雁洲了。

  照陈秀才的说法,尽管他被赶出了家门,但也并非全然没个能投靠的地方。

  只是之前无力行走太远,想搭乘车马,村里村外将他的事传了个遍,没人愿意载他一程。

  让他绝望的是,家里人的态度。悲愤交加,觉得不如自尽,一了百了。

  现在有治愈的可能,陈秀才到底狠不下心再寻死。

  一行人,除了被“厉鬼”惊吓了一把的聂暄,倒是没人嫌弃他的恶疾,愿意载他一路到雁洲——可以投奔的人家就在这儿——当是求之不得。

  郁容也是松了口气。

  他不能放置病人不管,但是这一路再耽搁……咳,怕是年底都回不了家。

  如今陈三儿的目的地也是雁洲,正巧。

  花个几天,给对方急治一番,之后是水磨工夫,吃药、敷药的事,就无需他贴身看着。

  反正雁洲在家门口,来往于京城也不麻烦,到时候给复查什么的正方便。

  当晚,就在雁洲别院歇脚。

  赶在天黑前,郁容给陈秀才首次施展了针刺疗法,配合药线进行外治,提脓去腐,遂拿出现成的生肌散,敷在疮口,对窦洞进行收口。

  着人抓了一剂清骨散,是为滋阴清虚热,煎服了汤药,让病患服食。

  好一通忙活,郁容着实感到几许累了。

  ——昨夜里闹得太过了,囧。

  随口吃了一碗清汤寡水的补粥,他便迫不及待跑去浴室沐浴。

  “兄长?”郁容看到紧随其后进屋的男人,不由得疑惑。

  聂昕之正容亢色地表示:“你累了一整天,我帮你。”

  郁容确实觉得腰酸手软的,便笑道:“我就不与兄长客气了。”

  聂昕之微摇头。

  衣服遂剥落。

  郁容等着,半晌,男人没有动静,疑虑地抬目——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看得人莫名恶寒。

  郁容暗自嘀咕:照他这样劳累的样子,兄长不可能再闹自己的。所以,这是……

  等等!

  他陡然想起一件事。

  默默低头看了看,贴身的亵衣……

  居然忘了,自己今天被“陷害”穿了透明装。

  “……”

  这男人还真是……

  百折不挠啊!

  郁容沉默半晌,忽而问:“兄长看够了没?”

  不等对方回话,他笑:“看够了,我就洗澡了。”

  看吧看吧,反正,以他现在的状态,这家伙……

  也就只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