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借刀杀人(1 / 1)

爬墙相爷家(重生) Miang 7742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9章 借刀杀人

  新帝登基的那日, 早上还是云开天晴, 没一会儿便积了一整片阴阴沉的灰云, 轻渺的雪花纷纷扬扬自天空落下, 覆盖了整个京城。不过小半日功夫, 皇宫碧绿的琉璃瓦上便铺满了银衣。

  依照大楚往例, 贺桢去前朝向新帝道贺, 秦檀作为外命妇,则去后宫拜见皇后。

  李源宏登基后,尊生母为太后, 恭贵妃周氏则被尊为恭太妃,二人及其他先帝妃嫔皆移住到了北四宫内。

  新的皇后是李源宏的结发之妻,殷氏流珠。她出身名门殷府, 乃是名满京城的“殷氏双姝”中的姐姐。

  秦檀到殷皇后所住的永元宫时, 皇帝的妃嫔们刚给皇后请安完毕,正自永元宫的鱼藻殿中相继走出。一眼望去, 纤瘦丰裕、袅娜冰清、高挑娇小……环肥燕瘦八|九人, 真是百花齐放, 令人叹为观止;这还不算那些级别太低, 没有资格来给皇后请安的低位妃嫔们, 可见新帝的后宫如何充实。

  秦檀正立在鱼藻殿前, 静候着那群宫妃离开。忽然,她听见有人唤她:“贺夫人。”

  秦檀一侧头,见到是燕王妃谢盈。谢盈是一等外命妇, 自也是要给皇后请安的。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向她行礼。

  “你与我何必客气呢?”谢盈微微一笑, 道,“上一回连累了你,让你在寒风里罚站了那么久,还希望你不要埋怨我。”

  “那是恭太妃太过严苛之故,我何必迁怒王妃娘娘呢!”秦檀回道,“不知王妃近来可安好?”

  “也不知……算不算得安好的。”谢盈微微叹了口气,“恭太妃娘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说罢,她微微掀开领子,露出一道烫痕来。

  秦檀一惊,道:“怎生这么严重……”

  看谢盈脸上脂粉比往日厚重,恐怕,脸上也有烫痕。

  恭太妃自先帝驾崩后,脾气便愈发不好。从前她有荣宠在身,只是偶尔折腾一下谢盈。现在,她则是日日都看谢盈不顺眼。若非皇室规矩,不可随意休妻,她早撺掇着燕王换个老婆了。

  “不说这些了。说些喜庆事儿。”谢盈的笑唇弯起,“娴儿的失声之症有所好转,这个月,她就要出嫁了。亏得那户订了亲的人家仁厚,听闻娴儿失了声,却没有退婚,依旧愿八抬大轿迎娴儿过门。”

  “那可真是好极。”秦檀也笑。

  秦檀心道:那户人家当然得八抬大轿来迎了!

  恭太妃亲自定下、燕王妃来发嫁的婚事,不要说周娴哑了,便是周娴毁了容,他们也会敲锣打鼓地去迎。能与皇家攀亲带故、阖族一飞冲天的好事,谁不做?

  秦檀正和谢盈聊着,忽然间,两个妇人一前一后插入二人间,自说自话起来:“燕王妃娘娘,这一位,便是贺朝议的夫人吧?”

  那是两个二十许岁的妇人,左边的,脸颊上有颗痣;右边的,有一对浓浓的眉。

  这二人看衣着,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外命妇,与谢盈的身份有天差地别。谢盈淡了笑容,她身后的宝蟾立刻挡在了主子面前,皮笑肉不笑,替自家王妃回道:“正是,那一位便是贺夫人了。”

  “贺夫人这样的四品恭人,怎么会认识王妃娘娘呀?”脸痣夫人率先发问,语气亲昵地朝谢盈问话。

  宝蟾将谢盈挡的更严实,回答:“回夫人,自然是有缘才认识的。”

  浓眉夫人从另一侧迎上去,与谢盈攀家常:“王妃娘娘这衣服料子甚是好看,也不知是在京城哪家衣服铺子定制的?”

  丫鬟玉台从另一个角度将谢盈挡住,回答道:“回夫人,这料子是御赐之物,夫人若是用了,恐怕于理不合。”

  无论浓眉与脸痣夫人如何说话,都只有两个丫鬟应答,二人有些失落,悻悻了一会儿,便转而望向秦檀。脸痣夫人上下扫了扫秦檀,冷笑一声,道:“听闻贺朝议最是清廉正派不过,怎么贺夫人竟锦衣华服至此?”

  秦檀斜斜眼光瞟去,并不答话。

  她今日确实是穿得醒目了些,但花的是自个儿的钱财,与贺桢无关。

  这两位夫人向她发难,八成是因为贺桢太过耿直,得罪了同僚,因此妻室之间也剑拔弩张的。

  “梁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男人们呀,御前是一回事,家里是一回事。”浓眉夫人搭腔,跟着冷嘲热讽,“家中妻妾穿的漂亮,皇上又见不到!”

  “穿的这么招惹,又有什么样?品级摆在那儿,她再怎么花枝招展,也是不可越过四级去的。”脸痣夫人甩了甩手帕,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有些人以为换了身衣裳,就能与贵人攀亲了,真是可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君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妻子也是……”

  两人正嘀咕着,一旁的谢盈微蹙眉心,紧了紧身上的裘氅,道:“聒噪。”

  浓眉与脸痣微惊,立刻噤了声。

  虽是安静了,但她两人的眼睛依旧滴溜溜转着,朝秦檀投来刀削似的目光。没一会儿,两人便躲到一边去说话,拿了帕子掩着嘴,一边偷声笑着,一边对秦檀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鱼藻殿里的大宫女湖心来传:“请诸位夫人、娘娘入殿。”

  秦檀跟着人群进了鱼藻殿,将披风交予了跟在身后的红莲。

  鱼藻殿中,高悬一道“日交月溢”匾额,墨字龙飞凤舞,入背三分。匾下置两樽铜鹤香炉,眼珠子是两颗澄澈软玉,绿莹莹的;安神檀香自粉珊瑚雕琢的喙间袅淡溢出,沁满肺腑。

  殷皇后坐在上首,穿了一身石青底貂皮缘的朝服,双佩双绶,襟上挂一条青绿金缘帨子,打扮的极是隆重端庄。但她的相貌,却压不住这一身华美盎然。秦檀抬眼一瞧,只觉得那是一团水雾也似的人,柔如纱、轻似雪,仿佛一碰就会散,眼底眉梢俱是柔意。

  李源宏于女色之事上并不节制,这从他的妃嫔数量上就可见一斑。但殷流珠过门多年、颇有宠爱,却依旧未有身孕;反而是那些侧室们,接连生了庶子庶女,只能说是殷流珠时运不佳。

  “不必客气,都坐吧。”殷皇后柔声道。

  因秦檀的份位不算高,在一群外命妇里已是排在了后头,所以她只能站在最后;她前头的黄花梨圈椅上,则坐着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再前头还有谢盈等两三个宗室大妃。

  殷皇后这一日,又是接宝册凤印,又是接待妃嫔命妇请安,疲惫至极。她强撑着,与诸位命妇说了些吉利话,要诸位命妇日后奉行妇规、辅佐丈夫,替君分忧;还要力行节俭,不可太过奢靡铺张。皇后说罢,便说自己乏了,叫散。

  当诸命妇要散时,听得脸痣夫人忽然道:“皇后娘娘,您初移中宫,臣妇本不该以繁杂事务叨扰您才是。只是,有些事儿,臣妇实在看不过眼……”

  说着,脸痣夫人露出为难神色,眼珠子乱动。

  因脸痣夫人站在末尾,前头的贵夫人们齐刷刷扭过头来盯着她。皇后身旁的温姑姑不悦道:“皇后娘娘已累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温姑姑长得凶,嗓门也大,脸痣夫人吓了一跳,强笑道:“有些事儿,可是不能拖的!”

  “那便说说再走罢。”殷皇后复坐下,温婉道,“本宫也不算太困乏。”

  “娘娘,您方才说,外命妇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浪费;这道懿旨,早先就已颁了下去。可今日外命妇们入宫请安,还是有人违背了您的旨意,一力打扮,只求花哨……”脸痣夫人满面为难,“皇后娘娘若不立威,又如何让百姓信服呢?”

  说罢,脸痣夫人便朝秦檀投来一瞥。

  秦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冷意。

  这位脸痣夫人的丈夫,乃是贺桢的同僚;两人本是平级,如今贺桢官升一品,那位同僚却依旧原地踏步,也难怪他夫人会如此意难平了。

  殷皇后闻言,露出凝重神色:“哦,是何人?说与本宫听听。”

  脸痣夫人抬起手,直指向秦檀,大声道:“贺夫人这发顶的簪子,竟然是纯金打造。皇家妃嫔,尚且少有如此大支的金簪,更何况一介四品恭人?贺大人向来自诩清廉无比、两袖清风,可贺夫人却奢靡铺张!皇后娘娘,此事不可轻易放过呀!”

  诸位命妇闻言,朝秦檀望去,果见得她头顶有一把金灿灿的簪子,十分惹眼。因秦檀长得美艳凌厉,倒也压的住这华美富贵之色。

  温姑姑精通心计,深谙城府,当即俯低了身子,对殷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初初登基,此时正是您立威之时。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也该杀只鸡,敲打敲打那些猴子,以儆效尤。”

  殷皇后思忖一会儿,柔美的面容略略凝住。随即,她婉声道:“本宫初初移位中宫,便有人如此不听规劝,视本宫懿旨于无物,不可轻饶。秦氏,你上来,脱了这发簪领罪。”

  “皇后娘娘!”谢盈闻言,立即出列求情,“贺夫人本是无心,今日乃是皇上登基的大喜之日,娘娘还是莫要为闲杂事务坏了心情。”

  殷皇后的嗓音细细的,眉目也甚是婉和。她不疾不徐道:“本宫领六宫凤印,须得管教内外命妇。不合规矩,便是不合规矩,燕王妃不必求情。”

  谢盈眉心微蹙,还欲再言,秦檀却已走上前去,安静地脱下那发簪,交递给殷皇后。

  “你知罪了?”殷皇后的眼如凝一团山雾,眉便是两道弯月。

  “娘娘,臣妇无罪之有,为何要‘知罪’?”秦檀直起身,露出笑容,眉目间俱是镇定从容。

  “贺夫人,你视皇后娘娘的懿旨于无物,穿戴得如此招摇富贵,还敢说你无罪?”脸痣夫人捂着嘴,惊讶道,“你这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呀!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难怪你夫君总敢对上峰无礼!”

  “谁准你说话了!”温姑姑立刻怒目道,“你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脸痣一抖,连忙噤声。

  殷皇后却并不生气,而是好脾气地说道:“后宫不议前朝之事,梁夫人,不可多言。”说罢,殷皇后又转向秦檀,问,“贺夫人,你说你无罪之有,如何解释?”

  “臣妇当然知道要力行节俭。这支发簪并非是纯金打造,其内里乃是木制,外表则饰以泥金,市价并不高昂。泥金本多用于折扇、家什,难得有用在首饰上;皇后娘娘方才离得远,想来是看不清臣妇戴的发簪到底如何。因此,臣妇特奉上此簪,供皇后娘娘细查。”

  殷皇后闻言,转向温姑姑,温姑姑敲了敲那发簪,仔细观察,道:“还真是如此。……这位贺夫人,倒是个有巧心的人。”

  秦檀笑道:“温姑姑过奖了,臣妇算不得‘巧心’,也不过是恰好在匠人处看到,便买了下来。”

  殷皇后闻言,问道:“贺夫人竟不是定做首饰,而是直接在匠人处买的成饰吗?”

  大楚妇人,但凡有些权势,皆要定制首饰衣衫,以显示财力优渥。若是直接购置成衣成饰,则显得穷酸土气,还有和旁人撞了款式的风险。因此,少有贵妇直接购买成饰的,皆是当季定制下季。

  而秦檀,却恰恰相反。

  秦檀点头:“回禀皇后娘娘,正是。”

  殷皇后笑唇弯起,道:“贺夫人如此廉朴勤俭,值得嘉奖。本宫有一副《梳纺图》,温姑姑,你去拿给贺夫人吧。小画一幅,常见得很,算不得奢靡。”

  众人眼见得惩罚便做了赏赐,纷纷露出诧异神色。脸痣夫人见事态陡转,有些不甘心,继续上言道:“娘娘怎么知道那不是纯金的呢?臣妇猜测,那内里一定是纯金的……”

  “梁夫人的意思是,老身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了吗!”温姑姑不高兴了,皱着张老脸,疾言厉色,“皇后娘娘都叫散了,您还拿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谎话叨扰,真不懂规矩!若非娘娘脾气温厚,梁夫人此行,理应被问罚!”

  脸痣夫人微惊,灰溜溜地低下头,老实道:“是臣妇的过错。”

  “算了,梁夫人也是好心。”殷皇后止住温姑姑,轻声道。

  温姑姑瞪了一眼梁夫人,收了声。她看着自家皇后娘娘,心底有些急:主子实在是太软和了,对谁都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脾气。长此以往,要如何坐稳后位呢?

  殷皇后终于起了身,叫散诸人。

  脸痣夫人哼了一声,酸溜溜地从秦檀面前经过,小声与浓眉夫人道:“我还道秦家富裕,她也手里阔绰,未料到却是个穷酸至此的,竟以木充金,真是小家子气!”

  浓眉夫人宽慰她:“梁夫人,你何必与秦家的女儿过不去?秦家的门第,你也是知道的。从前不过是个微贱的,还不是因着那事儿,才一飞冲天?秦家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家底……”

  两人正叽叽咕咕说着话,忽见得谢盈几步跨到了秦檀面前。

  “贺夫人,你这发簪甚是好看,我与你换一换吧。”谢盈微露笑意,从发间取下一支银鎏金的发钗,插入了秦檀的发间,“我挺喜欢这泥金的发簪的。”

  “王妃娘娘瞧得上,实在荣幸。”秦檀不推让,与谢盈说说笑笑着出去了。

  一阵风卷过,浓眉与脸痣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燕王妃都说了喜欢那破木头簪子了,她们二人就绝不能埋汰发簪穷酸了!若不然,便是在埋汰燕王妃,是在自寻死路呀!

  “泥金簪子,也确实好看……”

  “好看,哈哈,好看极了……”

  ***

  秦檀与谢盈出了皇后的永仁宫,便道了别,分开了。永仁宫外的雪已经变小了,未落到地面就化成了雨点。红莲替她系上了秋香色的披风,掌了一柄红油纸伞。宫道上积满白色,中间两三列足印,雪被压得结实,露出下头青色方砖。

  “夫人,小心路滑。”红莲提醒道,“回府的马车已在南宫门前候着了。”

  按道理,秦檀应出宫归家。但她刚走出永仁宫没多久,便被一个宫女拦住了。

  是恭太妃身边的宫女,皎月。

  “贺夫人,不好了呀!”皎月声音里满是焦急,“大事不妙了呀!”

  秦檀对恭太妃没有好感,便冷着脸问:“敢问皎月姑娘,何事如此如此慌张?”

  此时,恭太妃从皎月身后步出。

  “你夫君贺桢在御前言行无状,触怒皇上,如今皇上呀……要砍他的头。”

  恭太妃的声音,与秦檀记忆里并无差别。秦檀行了礼,抬头看向太妃。

  因先帝驾崩,如今的恭太妃再无从前华贵打扮,而是素衣简拆,佛珠常挂手间,脂粉亦淡了许多,显出一份真正的老态来。

  细雪无声,落于伞面,恭太妃一直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檀。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言行颇有深意,“哀家心善,愿意带你去御前。若你求情,兴许还能保住夫君一条命。”

  秦檀微怔。

  前世,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桩事。贺桢不懂帝心,在李源宏登基当日便触怒他,被李源宏打入牢中。秦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捞出牢狱。不仅如此,此事还连累贺家遭殃,家中钱财被没走无数,险些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也许是贺桢在牢中想开了,褪去了那股自命清高的耿直,竟开始学着人情交往——虽他依旧讨厌阿谀奉承、满口好言——后来,凭借他的才学,他不仅官复原位,更是平步青云。

  秦檀回想起前世贺家所经历的劫难,心里有些纠结。

  那可真是一段折磨、贫穷、受人践踏的日子,比被李源宏记恨还要让人难受。

  说实话,她是不想再经历一遍动荡的。她虽有心和离,可先帝驾崩,和离之命化作云烟,她也无可奈何。如今的她,便是贺家船上的一个水手,随波逐流。

  恭太妃带自己去御前,必然是不安好心。十有八|九,太妃想要她也一并被砍头;她与新帝,又有些旧渊源。但是,她还是要试一试。

  最差,不过与前世一般,再经历一遍同样的动荡。

  “太妃娘娘,请吧。”秦檀定了神。

  皎星露出喜色,连忙在前头带路。她没有打伞,领间略积了些白色,手里的铜提炉上挂满了水滴。她一边走,一边窃笑着。

  ——这一回,这贺秦氏总逃不掉了,是定要到皇上面前了。依照皇上的个性,也不知这贺家一门,是要如何死?帮着谢盈对付太妃娘娘,离间燕王母子,这就是下场!

  新帝在玉林殿休息,从皇后的永仁宫到外朝的玉林殿,要走上许多路。恭太妃旧日声威不散,一路上无人敢挡。直到将要到玉林殿时,才被人拦住。

  一名男子恰好被召入玉林殿,与恭太妃在殿外相遇。他远远站着,打发一个太监来与恭贵妃说话。

  “太妃娘娘,再往前便是外朝,您领着这位夫人来……似乎有些不妥呀!”那太监搓搓手,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冷的打颤,还是怕的发颤。

  “那边的宰辅大人,也要管这等闲事么?”恭太妃冷哼一声,“哀家从来都是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此乃先帝给的恩赐。圣上之命,金口玉言,宰辅大人是想对先帝不敬么?”

  那拦住恭太妃一行人的,正是谢均。

  新帝李源宏跟前的大太监晋福亲自替他掌伞,身后还跟了谢荣并两个小太监。轻飘飘的雪盘旋落于伞面,他着一身玄黑,立在银装素裹之中,宛如一滴墨落于宣纸上。

  小太监听了太妃的话,哭丧着脸,道:“太妃娘娘,这,这毕竟是新帝登基了呀!娘娘您何必呢?”

  恭太妃与谢均,这小太监都得罪不起。但两相权衡,小太监立刻舍守寡太妃而取当权宰辅。

  “你问哀家‘何必’?蠢东西就是蠢东西,猪头猪脑!这位贺夫人的丈夫,可是要被皇上砍头了。”恭太妃抚摸着白狐大氅上的毛发,冷嗤一声,“哀家心善,才带她去御前求情。宰辅大人,难道你是要看着这位贺夫人痛失夫君不成?”

  小太监哆哆嗦嗦,只能道:“娘娘,娘娘还是要慎重呀!”

  ——这位恭太妃怎么就不明白呢?如今已是改朝换代,这皇宫再不是她的天下了!

  谢均立在伞下,面容沉稳。他捻着数珠,高声道:“既太妃如此心善,便由某带这位夫人去御前吧。景承宫的晋福公公在此,某不敢放肆。但太妃娘娘,还请避嫌。”

  小太监闻言,连忙陪着笑道:“太妃娘娘,您瞧这,不如依了宰辅大人吧?”

  恭太妃见谢均不肯放行,当即面有怒色。很快,她悲哀地想到,自己已不是当朝宠妃了,而是一个深宫寡妇,连一个给晋福提鞋的小太监都使唤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宰辅大人了。”恭太妃道,“请务必把贺夫人带到御前。”

  “不敢有违。”谢均答。

  秦檀没插过话,只在此时低声向恭太妃行礼,朝晋福那边走去。她和晋福走的快,谢均反而落在了后头。谢均正欲走时,却听到恭贵妃远远的说话声。

  “这贺秦氏小贱人,今日不死,哀家也要叫她褪层皮!”恭贵妃冷冷地盯着秦檀的背影,“哀家如今是失势了,没有从前人人巴结的风光了,但要弄死一个小贱人,还是易如反掌!”

  她从前便在宫中嚣张惯了,手中妃嫔性命无数,如今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内敛低调。或者说,因着无人再如从前一般巴结恭贵妃,她愈想抖威风,以此来证明自己地位依旧超然。

  谢均不小心听着这话,好看的眉轻轻一蹙。旋即,他便转身,安静地朝前走去。

  “谢荣。”他一边走,一边喊自己的小厮,“我记得,恭太妃上回发落姐姐时,将姐姐的脸面、脖颈都烫伤了。用的是什么由头?”

  “听曹嬷嬷说,是嫌王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汤不对味儿……”谢荣小心翼翼道。

  “……”

  谢均不再言语,而是快步追上了秦檀与晋福。见秦檀行色匆匆,走的这么急切,他跟在后头,低声安慰道:“我劝一劝皇上,不会出大事。”

  秦檀没有回头,道:“贺桢那性子,你劝皇上也是无用。他生来便擅长惹人生气。”

  谢均听了,愣了一下。忽而,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道:“你对贺桢,倒是了解。”

  前头便是玉林殿了,晋福停下脚步,对秦檀道:“贺夫人,您理理衣衫,御前不可失仪。”晋福生的肥胖臃肿,肉墩墩的,像一颗球。他是最近才调来皇上跟前的,格外会说话,总是令龙颜大悦。

  秦檀得了提醒,连忙自正衣冠。她穿的是朝服,更应注意仪表才是,免得落个不敬天家的罪名。

  “贺夫人,发簪歪了。”谢均说罢,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替她正发簪。

  然,手方探出袖口,他便止住了动作。

  他不可以那样做。

  他只能看着秦檀独自理一遍发髻,从前风流的眉眼里,挂着一丝忧虑担心。她匆匆系好帨子,问晋福道:“晋公公,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细雪纷纷,谢均慢慢垂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掌。他假作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将眼光投向红墙。屋檐上满是纯洁无瑕的白,朱红的宫墙上镂了几个影窗,风从里头吹来,让人满面生寒。

  “贺夫人,皇上的心思,咱们哪敢猜呀?”

  “晋公公,我夫君是因着什么事儿才惹怒龙颜的?”

  “唔,奴才出来的时候,听着似乎是武安长公主的事……”

  谢均听着,心头有些微烦躁,不知因而而起。这感觉,仿佛是枝头有一朵开的正好的花,他兴然去往,欲摘时,那花便飘飘落了,只能折一段枝头。

  谢均用手指拨弄着数珠,以此压下心底的烦意。

  好不容易,几个人才继续向前走。远远的,秦檀便看到宫道上跪了一个人。他腰身笔挺,面孔直直地朝向大殿,一动不动的,几要便成个雪人了,正是贺桢。

  “贺大人,您这是!这是!哎哟!”晋福等了一会儿,不见秦檀去给他夫君撑伞。他一贯是个会做人的,连忙嚷了一句,又叮嘱小太监去给贺桢掌伞。

  秦檀没有看贺桢一眼,而是直接走到玉林殿前,求见皇上。

  但见玉林殿里跨出了李源宏。他站在屋檐下,穿了件明黄龙袍,腰系双佩,袖口与领口镶一圈白貂毛,瘦削而俊美的面庞落在屋檐的阴影里,显得疏冷而难测。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倏忽间,雪里齐刷刷、黑压压跪了一地,一直跪着的贺桢反而不那么醒目了。

  “贺秦氏,你来做什么?”李源宏不悦道,“谁准你来外庭的?”他垂着眼帘,眉目泛着寒意。

  “是微臣带她来的。”谢均立在伞下,答道,“她心系贺桢,想来御前求情。”

  “……”李源宏呵了口白气,眉宇略略舒缓。他目光飘向跪在外头、面色发青的贺桢,道,“朕还道,若是贺桢死了,秦氏该开心才是。谁料到,她还急匆匆来替这贺桢求情。”

  秦檀垂了眼眸,一撩衣摆,也跪下了。

  李源宏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你跪什么?”

  “皇上惩罚夫君,臣妇不敢置喙。皇上所言,句句皆是天恩,必然无错。”秦檀低头,恭敬道,“以是,臣妇一道领罪,兴许能令陛下消气。”

  李源宏被她的说辞逗笑了。

  “朕的话,句句皆是天恩?”他道,“说话倒是好听。若朕赐死你夫君,也是恩?”

  “是恩。”秦檀耿直道。

  “……哈哈哈哈哈!”李源宏大笑起来,显然是被她取悦了。他负手,道,“朕要替武安长公主修建一所行宫,贺桢却说修建行宫奢靡浪费,于民无益。怎么,武安为大楚嫁了两次,还配不上一座行宫的奖赏吗?”

  秦檀听了,心头暗道一句“果然是贺桢太耿直惹的祸”。

  她磕下头,道:“臣妇倒是赞同夫君所言。”

  李源宏却不怒,反而问道:“你说说理由。说的好,朕便留下贺桢这条命。”

  “长公主自幼长在深宫,对太后娘娘与皇宫的感情非比寻常。只可惜,长公主两度出嫁,第一次是远嫁塞外,第二次是随夫君镇守边疆,都不得常在宫中。长公主心底,定是更想留在这宫里的。”秦檀不疾不徐地说。

  她说罢后,四下一片寂静,无人胆敢说话。

  李源宏歪着头,喃喃道:“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一旁的谢均笑了笑,道:“皇上,贺夫人这么一说,微臣倒也想起来。前几日,长公主确确实实与微臣说过,想要留在京中,多走动走动。皇上若有不信,可召武安长公主来说话。”

  李源宏“啧”了声,几步步下台阶,从谢荣手里接过纸伞,撑在谢均头顶,笑道:“均哥,你倒是急着替贺夫人说话。”

  “皇上,臣来掌伞。”谢均低声道。

  李源宏不与他争,又把伞交了出去。他打量着秦檀伏地跪着的身姿,只见女子窈窕的身形,可怜地在雪地里弓起。他蹙了眉,道:“贺秦氏,你抬起头来回朕话。”

  秦檀闻言,终抬了头。

  细雪满庭,她跪在地上,双袖撑着青石砖块。莹白的肤色更胜雪色,眉眼艳丽却如春日花朵。本该是个被人高高捧着的凌厉人儿,此刻却委落在地。

  李源宏怔了一下,忽然道:“朕想起来了。”

  “皇上?”谢均微惑。

  “朕想起来了……”李源宏的眼底有了一丝兴趣,“她便是秦家那个三女儿,秦保所说的‘大楚绝色’。她后来,怎的没到东宫来?朕还以为她早在宫里了,不过是朕忘了召幸罢了!”

  跪在地上的秦檀愣了下。

  ——听皇上的语气,他根本是不记得和自己之间的事情了。

  那谢均怎么频频提起皇上记恨她的事儿?

  难道……是谢均故意吓唬她?

  “她自然是……嫁了人。”谢均无奈道,“嫁的便是那贺桢。”

  李源宏闻言,愈发仔细地看着秦檀。

  秦檀的脖颈露在雪中,莹润如玉。美艳的眉目,如一枝开的正盛的海棠。

  “前尘往事,朕就不追究了。”李源宏盯着秦檀,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含着一分沙哑;瞧着秦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刀俎的鱼肉,“既然贺秦氏说的有理,那朕就不追究此事了。叫陈德华来,给贺桢看看。”

  “是是是!”晋福连忙搓手,差人去扶贺桢,“几个小的,还不快去把贺大人扶起来,请陈太医过来瞧瞧!”

  贺桢跪的太久了,已不省人事。刚被扶起来,他便软软地靠在了小太监身上。

  待贺桢被扶走,李源宏的面色冷落下来。

  他望着外头的小雪,对谢均道:“均哥,父皇不在,这宫里就更冷了。”

  谢均不语。

  一会儿后,他忽然自袖间拿出一枚耳坠,交给一个小太监,道:“方才,恭太妃落了东西,我捡到了,你帮我交还给太妃娘娘。”

  李源宏望去,看到那个属于恭太妃的耳坠,心忽然一冷。

  这耳坠的另一半,在他手中;那是他在扼死先皇的那日,在景寿宫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