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长生戏谱(1 / 1)

爬墙相爷家(重生) Miang 777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8章 长生戏谱

  “杖毙。”

  太子殿下轻飘飘一句话, 便定夺了一个人的生死。

  周遭太监、侍卫面色如常, 未有改变, 独有一个小太监唱了声喏, 又令旁人将皎星的身体拖下去。

  宫闱之内, 本就是白骨森森之地。生杀夺予, 实乃常事。

  “走罢。”太子斜斜倚在肩舆上, 透着薄薄戾气的眼神光朝前盯着,口中森然道,“太子妃病了, 将她禁足于东宫中,无有孤命,不得踏出一步。”

  “恭送太子殿下。”

  在一片齐整的恭送之声中, 太子的肩舆朝远处行去。谢均与谢荣起了身, 挥手驱散了周遭的侍卫。谢均回到了小径之中,走向舒了一口气的秦檀。

  “贺夫人, 你知道如何出宫吗?”谢均问。

  “我不知道。”秦檀摇头, “我是第一次入宫。”

  “你跟我来吧。”谢均朝外望了一眼, “方才我驱散了侍卫, 如今正是无人的时候, 你穿过这条道往外走, 应当能碰见往来的宫女,叫她们带你出去便是。”

  秦檀向谢均道谢,这一回, 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谢过相爷。”

  她跟着谢均向前走, 虽路上的侍卫已被谢均驱赶,但她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尖。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听见了谢均的声音。

  “贺夫人,你真是个怪人。”谢均道。

  “……”秦檀默然一下,问,“敢问相爷,怪在何处?”

  “我知道你爱慕富贵,此乃人之常情,不必责怪。但需知道,你本有一桩泼天富贵摆在面前——只要嫁给太子,就能坐享荣华;可你偏偏舍弃了这到手的太子嫔之位,转而嫁给那一文不名的贺桢。若你当真只看中钱财名利,为何又会下嫁贺家?”

  谢均的声音,透着一丝探查之意。

  秦檀微微呼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贺桢那句“他日平步青云,一定娶你为妻”?——她误以为二人是两情相悦的,因此想着法子逼迫父亲同意这桩婚事,亲自上贺家提亲。

  上辈子的她,为贺桢付出了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当了一个贺桢所喜爱的、“贤良淑德”的良家妇人,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真是白费功夫。

  但是,曾经那个深爱着贺桢的秦檀,早已病死了。直到离去前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换来贺桢的一寸真心,反倒是为方素怜缝好了嫁衣裳。

  她扬起头来,笑容云淡风轻:“相爷不知道么?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女子若真心地恋慕某个男人,那确实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谢均沉思一会儿,目光中忽有一分灼灼光华,似寻到了什么通明大径。

  “贺夫人,你说你敬爱夫君,我倒是不觉得。”他说,“你面对我时,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让太子爷拜倒在石榴裙之下’这等不守规矩的话。若我谢均是个小人,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你的名声便会毁于一旦。你提及此言时,毫无犹豫,可见,是没有将贺桢放在心上的。”

  谢均的话说的极有条理,一针见血,让秦檀不知如何反驳。

  “确实是这样……没错。”秦檀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相爷,此乃我与夫君之间的事。您虽位高权重,也不该对旁人家事追问太过,免得污了您的声明。”

  看秦檀如此保持距离,谢均也不再多问。

  两人到了宫女来往的道路前,妃嫔的朱红宫墙已清晰可见。谢均远远地停下来,对秦檀道:“贺夫人,某只能送到这里。再往前,便是陛下的内宫,某是不该靠近的。”

  秦檀再谢过了谢均,这才朝那条道路上走去。

  她转过身,留给贺桢一道背影。莲青色的堆花云锦长裙,勾勒出她冶艳有致的身端。掐得细细的腰肢,轻晃微摇,便如一枝春日杨柳。群裾下偶尔露出鞋履一角,宝相花纹的料子裹着娇小足心,可轻易令一个男子心动。

  谢均瞧着她的背影,不由有些愣住。

  这样美艳风流的女子,若是嫁给了太子,兴许就能宠冠东宫。

  宫道上,一名宫女正无头苍蝇似地转着,见到秦檀出现,连忙追上来问:“您可是贺夫人?贺大人到了南宫门,说是要亲自接您回府去,前头的内侍递了口信到椒越宫去,奴婢几个已寻了您好久呢。”

  秦檀听了,微恼道:“谁准他擅自来接?我偏不与他一道走!”

  远远站着的谢均也听见了这句话,那一句“贺大人亲自接您回府”飘荡在谢均的耳旁,令他陡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这秦檀已嫁了人,是别人的妻子了。

  “相爷,相爷?”谢荣见自家主子又在出神,小声地催促着,“此地毕竟近妃嫔宫室,可不能久留啊!”

  “我知道了。”谢均说罢,转身朝东宫去,“谢荣,你说贺夫人所言,是真的吗?”

  谢荣知道,自家主子虽在朝政之事上颇为精通,但在这男女情感之事上却是白纸一张。于是,他嬉皮笑脸道:“主子,依照小的看,那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您瞧那贺夫人,提起夫君时,那神色叫一个复杂,苦味儿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您不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怨侣。便是昨日山盟海誓的,今朝也能劳燕分飞!贺夫人与贺大人呀,恐怕也是如此。”

  谢荣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道:相爷,您亲阿姐的例子就摆在那儿,您怎么还不明白这件事呢?

  ——燕王妃与燕王成婚前,那是早就看对了眼,郎才女貌、一双璧人。那时候的燕王还没什么名气;处在风口浪尖的,则是太子的三弟,晋王李衡知。

  后来,晋王因旁人口舌之谬遭了殃,被陛下褫夺封号、贬去昆川。晋王一走,燕王就显得醒目起来,成了诸皇子里最贤能的那个;不仅如此,陛下还忽然着了魔似地厚用燕王,太子便有些瞧燕王不顺眼。

  太子本就多疑阴沉,再加之恭贵妃在宫中跋扈多年,处处与皇后作对,太子咬定了燕王与恭贵妃母子有不臣之心,因此将燕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燕王被太子频频针对,不能坐以待毙;以是,两兄弟间,风波渐起。

  在这种情况下,燕王妃谢盈就遭了秧,总夹在弟弟与夫君间两头为难。她与燕王的山盟海誓,早就化为了飞灰。恐怕,燕王一瞧着谢盈,就会想到太子的那张脸。如此一来,燕王又岂会对谢盈好?

  谢均听罢谢荣的解释,敷衍地点头,道:“咱们也出宫吧。若是运气好,还能遇上贺桢。太子有意用他,我总得多看着一二。若他是个无能之人,还是早日弃之不用。”

  谢荣应了声是。

  谢均出了宫,果真碰上了贺桢。但贺桢身后的马车旁没有秦檀的侍婢。显然,这马车是空的,贺桢并没有接到秦檀,而是独身一人。

  贺桢苦苦等候在南宫门前的样子,着实有些凄凉。

  谢均见了,却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秦檀那句“我偏不与他一道走”只是闹脾气,未料到竟是来真的。她是当真不把这贺桢放在心上,说抛下就抛下。

  宫门前一片寂静,来接人的马车都是停一会儿便走,只有贺桢的马车始终停在那儿。此处的大红宫墙微褪了颜色,被雨水打过后又有些泥漉漉的,贺桢瘦削的影子拉长了映在上头,可怜得很。

  贺桢正催着守门的宫人再去贵妃宫里问一次,冷不防瞧见谢均过来了。他在太子面前见过谢均一回,识得他长相,也知道谢均的名声,当即恭敬地弯身行礼。

  “见过谢大人。”

  谢均素有贤名,乃是朝廷重臣、陛下臂膀。贺桢旧日在书院读书时,同窗的学子大多崇慕谢均,誓要做个与他一般的有为之人。贺桢亦不能免俗,见到谢均似是朝自己走来,当即恭敬不已地行礼。

  “不必多礼。”谢均一如平常的和气,“贺中散在此等候何人?”

  贺桢见谢均竟向自己问话,当即有些激动。他按捺住胸中激越之情,平声道:“内人奉椒越宫贵妃娘娘之命入宫,某在此候她归家。”

  谢均听他说起“内人”一词,心底忽有些古怪。

  谢均每一回见秦檀,都只得她孤身一人,并无夫君相伴身旁。不知不觉间,他也许是将秦檀当做一个未婚姑娘来对待的。但贺桢这句“内人”,却让谢均清楚地意识到,秦檀是嫁了人的。

  “贺中散倒是个温厚之人,太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嘉奖你。”谢均道。

  “谢相爷夸奖。”贺桢仰起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他虽清高,但能得人赏识,却是极高兴的。更何况,谢均声名极佳,得他一句奖赏,堪比他人十句。不自觉间,贺桢望向谢均的神色,便也带上了同窗间常有的崇慕。

  谢均也望见了贺桢的神色。

  他打量着贺桢,见贺桢生了一张清冷面庞,身上带着文人傲气,知道他定是个以君子自居的读书人。相貌如此,难怪秦檀曾对他一往情深。

  “贺中散,我听闻你家中藏了一副画,乃是名家的《苍鹰卷》。不知哪日有幸,能得以一观?”谢均负手,随口问道。

  贺桢闻言,有些疑惑:那《苍鹰卷》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价格也便宜,是自己随手买来挂在书房的;似谢均这等大人物,怎样的名家作画不曾见过,竟要看他书房里的平平无奇的《苍鹰卷》?

  但转念一想,谢均有求,他何必拒绝?于是,贺桢道:“若是大人想要把玩,随时有空。”

  “那么……”谢君沉思一会儿,道,“就明日吧。”

  “这……这、好。”贺桢惊讶了一下,疑惑谢均为何来得这么急。但对方乃是当朝宰辅,贺桢不疑有他,道,“某定会出门相迎。”

  谢均点头,与贺桢告别。临离去时,谢均对贺桢道:“贺中散,我出来时,听人说贺夫人已独自回去了,你不必等了。”

  眼看着贺桢的俊脸忽涨成了青色,谢均的心情忽而大好。

  “走吧,谢荣。”谢均对小厮道。

  “……相爷,您这是?”谢荣一边走,一边偷偷背过身去,打量着满面恼色的贺桢,小声道,“您怎的忽然想去贺中散家中了?”

  “太子有意中用他,我总得看着一二不是?”谢均又拿出了这句话。

  谢荣:……您忽悠谁呢?

  ***

  贺桢左等右等,等不到秦檀,含着微薄怒气回了家中。果不其然,飞雁居中灯火晃晃,秦檀早已回家了。想到自己在南宫门前苦苦等候,贺桢登时就气从心起。

  “秦檀!”他怒气冲冲地步入飞雁居,道,“你为何不等我一起归家?”

  秦檀正坐着整理绣绷上的线结,见贺桢闯入,她露出莫名其妙的面色:“大人几时来接我了?”

  “我花了银子请内侍去椒越宫去请你,你竟敢说你不知道?!”贺桢越说越怒,手指在指腹上掐出一片月牙,气道,“世间岂有你这样的妻子!”

  “大人怕是不知道,”秦檀露出好笑神情,“今日贵妃娘娘的椒越宫倒了霉,左配殿塌了,我自然不能在贵妃娘娘那儿坐着,早早就回去了,不曾遇见什么内侍。”

  贺桢一听,气头微消了一点,问:“此话当真?”

  “大人不信,便去问问呗。”秦檀搁下绣绷,道,“更何况,我嫁过来的第一日,大人就说过不会对我动情。那我又怎么知道,对我无情的大人您,会特地去南宫门去接我?”

  秦檀的话,说的贺桢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一甩袖子,板出正经神色,道:“我当然是没有对你动情,只是碍着面子,不得不去接你罢了。”

  “那大人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秦檀问,“没接到我,不需要与我二人相处,岂不是好事?”

  “……你!”贺桢说不过他,只觉得浑身都难受。他冷着一张俊脸,道,“你这么能说会道,还不如多读几句诗!”

  秦檀闻言,面带讥讽地看他一眼,道:“会读诗有什么用?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

  秦檀这句话似乎别有弦外之音,贺桢听了,懵了一下,问道:“你是何意?”

  “随口一说罢了。”秦檀答。

  “……你不愿说就罢了。”贺桢说着,忽想起谢均的事儿来,叮嘱道,“明日谢均谢大人要来,你是我贺家主母,自得出门待客。我知道你亦不欢喜我,可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不能让外人知晓。”

  说这句话时,贺桢的脸皮有些发烫。他向来以君子自诩,但此时此刻的要求却太过小人。无奈谢均实在是他崇慕之人,他不愿在谢均面前展露出不好的地方。

  “谢大人?”秦檀诧了一下,绣针竟扎入了手心。她倒抽一口,轻轻地“嘶”了一声,低头查看,果见得指尖上涌出了一滴血珠子。

  “没事吧?!”贺桢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夺过她的手指,皱眉道,“怎的这么不小心?好端端的手就给扎痛了。”

  秦檀的指尖白嫩青葱,但却莫名有些茧。贺桢本以为她是个自小金娇玉贵的千金,但这手指上的茧子却在昭示着秦檀身上也许另有秘密。

  “无妨。”不等贺桢再看,秦檀已飞速将手指缩了回去,还将圆凳往后挪了一下。看见她唐突的行为,贺桢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么,顿时面上讪讪不已。

  “谢大人怎么来了?”秦檀嘀咕道,“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定会好好和你做一对明面上的恩爱夫妻,免得叫那相爷看出端倪来。”说罢,秦檀重新拿起了绣线,道,“大人,绣活是个细致活,你若在此,我难免不能安心。”

  她竟然是在赶贺桢出去。

  贺桢的面色一凝,心里的傲意被打击个粉碎。遥想秦檀嫁入贺家前,差人往贺家送了无数礼物,殷勤恋慕之意,溢于言表。而如今的秦檀,却是一点儿都不想见他。

  不知为何,贺桢的心底有了些微的懊丧。

  他向来要强,不愿在秦檀面前露弱,便冷冷地哼了一身,独自离去了。

  踏出飞雁居后,秦檀那句“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却总是徘徊在贺桢的耳畔。秋日里夜风含露,吹得人通天发冷。他想着这句话,忍不住回忆起了当年遇到劫匪的那件事。

  莫非……

  莫非“认错人”与方素怜有关?

  不,这绝无可能。方素怜能将当日救他的情形倒背如流,熟悉至此,又岂会是他人冒名顶替?

  饶是如此肯定,贺桢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中,方素怜正在调配玉颜香肌膏。听闻贺桢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外出迎接。

  “大人,忙了一日,定然累了吧?”方素怜笑颜温软,素手捧起一盏茶,“秋日天冷,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贺桢坐着,她站着,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柔弱眉目带着温存之光,素白净丽的脸蛋便如含露的莲花似的。

  贺桢看着她,瞧见她眼底的欢喜与恋慕,心里竟萌生出一丝愧疚。他斟酌一会儿,问:“素怜,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救我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情形?”

  “自然记得。”方素怜道,“素怜为您说过许多回了,今日大人是想听哪一段?”

  “……不、不必再重复了。”贺桢有些狼狈,挡开方素怜锤肩的手,道,“只不过是檀儿……是秦氏偶尔提起,我心有所念罢了。她说我‘认错了人’,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方素怜的手微微一滞,眸光愈发温柔似水。她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夫人的心,素怜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夫人想必是在关心此事的。前几日,夫人又差院子里的丫鬟来问了一回当日我救下大人的事儿,事无巨细,条条件件都要问得清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方素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说起了其他的话:“大人,我家有个弟弟,虽出身医者之家,却一心向学。只是我家素来贫寒,父亲如今又抱病在床,素怜遍寻学馆而不得。不知大人可否……垂怜素怜一二?”

  “自是可以的。”贺桢点点头,心思却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檀问方素怜那件事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李代桃僵,将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不成?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不起方素怜。

  贺桢兀自出神,未注意到身旁方素怜的眸光已骤然一变。她垂在袖下的手指,狠狠地刺入了掌心。一旁的丫鬟芝儿见了,不由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家姨娘这是动了狠心。这贺家里,必然会有个人倒大霉了,非死即伤。

  ***

  次日,秦檀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谢均到府里来做客,可是一件大事,连老夫人都面有喜色,直说贺桢出息了,竟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来。

  过了午后,谢均的轿子才姗姗在贺家门前停下。

  贺桢领着秦檀到门口亲迎,只见谢家的轿子向前一斜,水红色的帘子打起,谢均从里头跨了出来。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摆缂出了四团白鹤,用的线料俱为上好,一打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贵雅致;袖子里余出条红络子,结了串碧玺,原是谢均又换了新造的数珠。

  “贺中散和我客气什么?”贺桢见谢均行礼,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讲究规矩的那个。”

  贺桢不敢从,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上下官之礼,又为谢均引见秦檀,道:“这位是拙荆。”依照大楚风俗,女主人理应陪男主人出门见客。有男主人在场,这不算“不合规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为由逃脱。

  “原来是贺夫人。”谢均笑着扫过去,口中的语气好似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秦檀低身福着,一副守礼的样子,并无任何热切。但谢均却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细细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着,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稳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头浮着蝶戏水并缠枝莲的暗纹,胸坎儿里系了条月白的帕巾;手臂悬三幅镶边袖子、白藕也似的腕上挂一对银镯,叮咚作响。这身打扮富贵且端庄,使得她像个老成的妇人。

  谢均心底道:这打扮不太合适。

  秦檀还是穿的艳丽嚣张些好,杏红的湖绿的,再掐出细细腰肢、勾出纤纤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没了。嫁给贺桢之后,她就得在见客时穿成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触到谢均直白的视线,当即又垂下了头,耳畔的坠子叮当微响。

  “某听闻贺夫人对贺中散你是情深已久,你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谢均跟着贺桢朝门槛里跨去,一路笑眯眯道,“看来,果真如此,你与夫人着实是相配。”

  秦檀配合地露出微微羞涩模样,艳丽面颊浮出轻浅微红,连白嫩脖颈上都有了淡淡绯色。这般模样,少了几分平日凌厉,更添温柔动人。贺桢偶尔移目,竟有些痴了。

  他知道秦檀美,可他不知道秦檀为一个人害羞动情时,会是这样的美。他有些遗憾,自己身为秦檀名正言顺的夫君,竟从未见过秦檀这一面,只得她无数的冷言冷语。

  贺桢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秦檀身上移回来,引谢均去前厅坐。

  前厅的茶不算上好,但待客尚可以。谢均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品,笑吟吟问道:“敢问贺夫人,贺中散平日都爱些侍弄些什么?某愿投贺中散所好。”

  秦檀在前厅布茶,闻言扬头,露出轻浅笑容,笑靥里似藏着眷眷浓情,瞧着贺桢的眸光也如带了蜜似的温柔:“我夫君平日最爱伺弄笔墨,是个扎进书里就出不来的人,最爱读《左》、《春》,总说得益匪浅。此外,也爱赏画,自个儿也常提笔,就是画技算不上精湛,夫君常常望洋兴叹。”

  她说罢,偷偷剜一眼谢均。她知道,谢均这是趁机为难自己,想要她剥下那张贤惠的画皮。很可惜,上辈子的她将这张画皮戴得出神入化,如今细说起贺桢的喜恶那便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看她出糗,没门!

  贺桢听她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时有些发愣。他本以为秦檀对自己毫无了解,未料到事实恰恰相反。当下,他对秦檀的感情愈发复杂了。

  “怪不得贺中散慧眼识珠,购得了《苍鹰卷》这样的名作。”谢均不动声色,掴掌而叹,“看来,贺中散对画情有独钟。”

  得谢均如此赞誉,贺桢心下微喜。饶是他从来告诫自己,勿要为外物所动,但谢均却并非旁人,乃是一等一的贤能之臣,他又如何能不欣喜?

  “谢大人,我这就命人将那《苍鹰卷》取来。”贺桢拱手道。

  “不必特地劳人跑一趟。”谢均起了身,散漫踱步,“既然都来了,那不如去书房一观。不知贺中散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贺桢愈发彬彬有礼,“谢大人这边请。”

  几人沿着廊子朝书房走去。贺家不大,那廊子左右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书房。贺桢捧出那副《苍鹰卷》,呈到谢均面前,请谢均细查。

  但见画轴上停着一只鹰,翅膀将展未展,目光锐利,盯视着远方的草原,大片大片的留白显得画轴极为肃穆空旷。这鹰栩栩如生,极有王者之风;然画技虽佳,这副画作却不算最上品,离“惊艳”也差得很。

  “不错。”谢均的眼神在画卷上扫了一番,语气淡淡,无有什么起伏。贺桢听了,不由有些奇怪:先前如此渴求看这幅画的谢大人,怎么在真的看到了这幅画的时候,显得如此冷淡呢?莫非是这幅画乃是赝品?

  但见谢均淡然移开目光,指缝里佛珠子慢慢向下一溜,口中闲适问:“贺夫人,这副《苍鹰卷》乃是你夫君的珍爱,你可知道这画卷上有何妙处?”

  秦檀以帕掩面,舒眉冶艳一笑,道:“这我倒是不清楚的。夫君爱重这些画卷,不尝让我见他们。我到这书房里来,至多也只是磨磨墨、打打扇,免得夫君不爽利。”

  她这话说的自然,仿佛是真的一般。贺桢听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样的一副画面来——

  夏夜微炎,虫鸣不休。秦檀搬了凉椅,坐在书桌旁打扇。美人脖颈雪腻、笑容冶艳甘甜,手中小团扇一扑一闪,带起凉凉微风;或是夜半灯影绵长,秦檀立在桌旁,婀娜身影粉腻生香。她轻撩缎边袖口,嫩芽似手腕轻磨墨团……

  夫妻恩爱,和乐无双。

  贺桢想着那副画面,不由有些出神了。很快,方素怜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里,打散了他不该有的幻想。他咬咬牙,在心底泼了自己一盆凉水:他此生已是辜负了素怜,又怎可再对另一个女子有非分之想?真是下作!

  一旁的谢均听了秦檀回答,若有所思。旋即,他低下头,漫无目的地看起那副《苍鹰卷》来

  难得的安静时分,秦檀怔怔盯着谢均手间的佛珠,在心间猜测他来贺府的原因——

  可是太子殿下授意?是太子殿下又想警告自己了?亦或是替燕王妃探路,再来警告她勿要靠近燕王妃?

  她望着谢均,神色有些征然。

  她的目光里,是谢均垂下手臂,修长手指在背后慢慢弄着佛珠子。日光斜照,落着灰尘的窗棂微微发亮,空中有星点尘埃在起伏。

  “通”的一声轻响,是谢均的食指拨过一颗赤红的佛珠子。玉瓷骨节被日光照得发白,袖边儿缂的立水团纹又被镀得有些发烫了。

  “这副画卷,布局取平远之势,敷色纯粹、浓淡合宜,有古风捭阖之势。正所谓‘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实为难得。”谢均浅笑一下,移开目光,“贺中散好好藏着罢。”

  他几句话,恰锋利地评出了这副《苍鹰卷》的妙处,此外可以说是别无佳处,贺桢不由心底有了赞敬之意。

  “大人抬爱这幅画了。”贺桢道。

  “何必这么说?”谢均眸光微动,其中深意隐隐,若海波下藏着日月。他拂一拂袖,道“贺中散家中,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外头少见,稀奇古怪得很,让人忍不住想探查一二。”

  贺桢笑笑,心道:一副《苍鹰卷》,原是这么有趣的么?

  日头渐西,谢均府上还有事务要理,他不能在贺家久留。品赏了一会儿画卷后,谢均便告辞离去。贺桢亲自相送到门前,直到谢均的轿子离去后,他才直起了腰。

  秦檀很少见到他如此屈顺的模样,便挑眉道:“哟,大人,你不是从来不愿阿谀权贵,怎么到了谢大人这儿,就变了个模样?”

  贺桢却依旧是心潮澎湃,清俊面容泛着微微红光。他不计较秦檀的挑衅,道:“谢大人不比常人,我来京中这段时日,耳中听闻的俱是他的佳名。先前淮北瘟疫,他奉帝命前往淮北治理疫疾。虽出身富贵,谢大人却能不计性命,为天下百姓谋安康。这等大贤之士,若我再在他面前计较什么清骨傲气,岂不是贻笑大方?”

  秦檀失语,心底纳闷道:原来谢均还有这么大本事,难怪稳坐宰辅之位不曾动摇。

  好一阵子,贺桢才平复下来。再看向秦檀时,目光已恢复了澈然平静。他对秦檀道:“既客人已经走了,你不必勉强自己与我装对恩爱夫妻。”

  有一瞬间,贺桢想起了方才那关于夏夜打扇、红袖添香的幻想,但那幻想很快便消散无踪了。他像是要定住自己的心神,对秦檀道:“秦氏,我已允了素怜一生一世,必不会对其他人动心,你且放心吧。”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秦檀,想从她的面容上寻找出什么破绽痕迹。然而,对面的女子无悲无喜,艳丽的面孔自如淡然,没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了。”她这样说着,转身离去。

  贺桢听着,有了一分失落。

  ***

  秦檀回到飞雁居后,有个丫鬟进来通传,说燕王妃送了礼物过来。

  “什么礼物?”秦檀微奇。

  那丫鬟呈上一本书册,见左右无人,便俯身到秦檀耳边,小声道:“是有人借了燕王妃之名送过来的。”

  秦檀闻言,愣了一下——谁有这个能耐,能借燕王妃的名义?

  她低下头,发现那“礼物”却是一本戏谱,崭崭新的样子,显然是刚从书铺里头买来的,书封上写了“长生殿”几个大字,乃是讲述唐明皇与杨贵妃如何恩爱无端的折子。略一翻看,便见着什么“朕与卿尽今生偕老”;什么“百年以后,世世永为夫妇。神明鉴护者!谁是盟证?”,好不深情。

  秦檀略一想,就想通了。随即,她气笑了。

  这本《长生殿》是谢均送来的,大概是想讽她如个戏子似地擅长演戏,演的还是郎情妾意的那一折。

  谁说谢均为人好相处?明明心眼坏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