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河阳(1 / 1)

占春魁 李浪白 264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5章 河阳

  祁钰抬眼看着刘府的门庭,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与过去并无二致。不似京中官宅高墙深院, 清灰色的泥墙比他身量高不了多少, 抬手一撑便能上去。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皇…五…五爷…” 程立这辈子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多不胜数,却都不及眼前一幕来得让人惊讶。

  皇上纡尊降贵到臣下家里,无仪仗相迎便罢了,怎么还…做这起子翻墙过户的勾当。

  目瞪口呆看着皇上递过来的手,迟迟不敢握上去…

  虽然卸甲归田后饱食终日, 圆润了许多,可到底年轻时也有过弓马娴熟的底子,翻座矮墙也不在话下。

  祁钰轻快跳进院落, 看着一如旧日的古朴陈设,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老师初次带他到河阳那日…

  那天是正月十五, 老师站在城楼上,与他看着下首人流如织, 星火耀耀。豪情万丈:“子意,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你的臣民山河!”

  子意…老师走后,五年里再无人唤过他的表字。时移世异, 今日河阳民不聊生,再不复当年盛世图景。

  在宫里,明章的形象逐渐缩微成他江山蓝图里的里程碑,想起的皆是过去耳提面命的治国安邦之策。

  许是近乡情怯, 自打进了河阳府, 他过去五年里刻意按耐住的孺慕之情, 对明家满门抄斩那日的痛悔失憾,便如决了堤的洪流一般涌上心头,不忍回首…

  扛着锄头,农夫打扮趿着鞋走过的中年男子看着墙头下的两位“不速之客”,失神发愣了许久,才急忙上前:“草民刘吉,给皇上请安!”

  此人正是刘阎得长子,皇上前些日新封的工部监事,刘吉。

  “哼!” 程立看着方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人,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哼:“我说皇上会来你还不信,可有匡你?”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祁钰看他只身着粗布衣衫,挽着的裤腿上都是尘土泥灰,便知方才来路上难民所说刘家为河阳府供菜放粮,所言非虚。

  并不计较他失迎,反而心下感愧,问道:“刘阁老可在府中?”

  “在…” 刘吉见他风尘仆仆,亦知其奔走辛苦。联想发到河阳府缺斤少两的救急粮食,心下叹息,若非朝局真到危如朝露的时候,何须劳动天子亲赴?

  犹豫片刻,轻叹一声,“皇上虽草民来吧!”

  祁钰随他绕过前院,印象中小桥流水别具匠心的精致后园,变成了眼前用茅草搭成的巨大暖房。

  “这是…”

  “饥荒自去岁初春便有势头,只是那时…先皇病危,户部的银粮总是难以到位…” 准确说是,丰王与东宫争储势同水火,京中朝局动荡不安,哪还有人顾得上百姓收成好坏。

  刘吉只言简意赅揭过不提,解释道:“父亲眼见春旱,官府粮仓难以为继,便潜心研究农务,请人从边境购置种子,教百姓们种植耐旱的红薯。”

  河阳府饥荒虽然持续一年不见转机,可饿死的百姓数量不过往次饥荒的半数,便是多亏有去岁一季红薯收成供百姓们勉强挨过冬日。

  “这满地牛粪是做什么的?” 程立听后心中震动,却不敢再火上浇油谈论灾情。

  要说这事也确实不怨皇上,先帝病得十分突然,丰王党羽对皇上亦是步步紧逼,腹背受敌囫囵着保住太子之位。

  先帝猝然驾崩,丰王带兵离京,东宫是临危受命登上皇位。何况这些年来内有党争外有戎狄,先帝执政后期昏招迭出,大齐朝政的底子虚耗透了。

  便是如今…兵权三分,皇上握在手里的还不到三成,推行政令还要看士族的脸色,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已是不易。

  “这也是无奈之举,利用牛粪在暖房中发酵后产生的热量增加地温,勉强能种抗寒的白薯。为了防止倒春寒,便在席田上搭盖草棚以抵御霜冻。”

  刘吉带着二人绕过暖房地面上铺着的牛粪,继续边走边说。

  “河阳府官仓和我府的余粮到去岁冬至就见了底,天寒地冻的又没法子再行耕种,父亲只好将府中后园推倒,做起暖房栽种作物。”

  “河阳府二十六县,这区区数亩土地,哪里够啊!” 程立出身小农之家,在心中飞快算了笔账,如今白薯亩产不过百余斤,刘府后园说破天不过两三亩地,满打满算能产三百余斤。

  “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暖房深处是最近正在成收的白薯,地面被人来人往踩得很是泥泞,实在不好落脚。

  刘吉挡住二人:“里面气味不佳,皇上在此处略等等,草民去请父亲来。”

  “皇上,您…” 刘吉转头在看,皇上已经脱下了骑靴,如他一般挽起裤腿换上旁边沾着泥土的布鞋…

  刚要出言劝阻,便被一旁的程立拦住。

  祁钰一言不发推门进入暖房,刘家众人皆在地头劳作,半人高树枝编成的篮子里都是新泥未清的白薯。

  穿过成垅埋在地里的白薯,走到最里面躬着背锄地的白发老者面前,嚅嗫片刻竟无言以对…“刘阁老。”

  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职,刘家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无地自容。

  刘阎须发皆白,许是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从前妙笔生花的书生手,今日遒劲皲裂如老树一般。

  闻声回过头来,额间还挂着汗珠,精神矍铄…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扫到身后挤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当官救不了百姓,贵人回吧!”

  “父亲...” 刘吉话到嘴边又被程立挡住。

  “去干活吧,几百张嘴等着吃呢。”

  祁钰不知此时该以何言相对,甚至无法辩解推咎说自己不知河阳灾情如此严峻…跟在刘阎的锄头后面,将翻出的白薯一个个捡回篮子里。

  一国之君受百姓奉养,却困于朝堂斗争以至民不聊生,是他无能,万万难辞其咎。

  “快起来!” 几人相对无言劳作在田间地头,忽然又一十分慈爱清亮的妇人嗓音传来,不由分说拽着祁钰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身材粗短健壮,神采奕奕的打量着,对刘阎笑骂道:“死老头子!这样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唤!”

  刘阎闻声回过头来,扔下锄头到一旁牛饮解渴。

  “五爷,这位是家母。” 刘吉出声引荐道。

  家母?程立云里雾里,刘阎的原配贺氏二十余年前便撒手人寰,他也曾见过的…这又是哪位?

  “民妇孙氏,是河阳人。” 如此自称,这老妇人显然是刘阎的续弦夫人,只是观其长相…像是穷苦人家劳作出身。

  孙氏很是自来熟,拿过热毛巾亲力亲为替祁钰净手,热心道:“你这孩子心实,这老倔驴惯会使唤人的。”

  “母亲,这位是京中来的贵人。” 刘吉以为孙氏没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粮食这些日子陆续到位,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初春又下了几场雪,田地喝饱了水,来年便不愁了。”

  孙氏笑着颔首,又捧了盏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软语问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问到了丹姝,显然孙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着,暗笑:这刘家…又是藤条又是甜枣,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五爷,请随老朽来。” 刘阎转身带着祁钰出去,罕言寡语走到前院的书房里。

  阖门,毕恭毕敬行大礼:“老臣只皇上此番来意,迟迟不赴京亦非不识抬举…”

  “阁老快快请起。” 祁钰还未待人跪下,便将他扶起。

  “边境兵拏祸结,河阳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师当年教诲。”

  “大齐苦于门阀横行苦矣,并非皇上之过。” 刘阎视线随着他掠过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闪而过。“老臣年迈,实在不堪为用。”

  他待明章既为半子,亦是爱徒益友。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遭,彻底断了他对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难,是朕无能。” 祁钰经方才所见种种,实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颐指气使的姿态来。

  “皇上如此,老臣万不敢当。” 刘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刚登基时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结局又如何…郑国公府死于莫须有之罪,先皇改革屡屡挫败最后只能装聋作哑,为青史虚名妥协…

  人呐!要想在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会变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闭目,缓缓道:“明章…是他痴,妄图以一人之力,实现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与郑国公府、明章与东宫、旧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会重蹈覆辙?

  事不过三,他不怕后人评说河阳刘氏是贪生怕死之徒。

  为了与门阀士族的斗争,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为皇家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重复经历失去挚友儿女的锥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来此,他也算未看错人。” 刘阎转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纸书信,交到他手中。

  离开前,回首看着孤立无援的年轻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犹豫再三,只留下一声叹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负她。”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