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花一棠这一晕, 就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木夏起身疾呼,伊塔嚷嚷着听不懂唐语, 水榭外呼呼啦啦冲进来二十多个仆从,木夏迅速指挥他们忙活起来, 有的打水、有的摇扇、有的去请医士, 乱糟糟一片,吵得方刻额角跳出青筋,大喝一声:
“吵什么吵!全都闭嘴!”
整座水榭倏然安静,所有人都好似被按了暂停键,齐刷刷看着方刻挽起袖子,三根手指依次搭上?花一棠的脉门,这才恍然忆起, 这位红衣仵作原本是个大夫。
林随安也?有些紧张,自打她认识花一棠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模样?,更糟的是, 方刻号脉良久,不发一言,还叹了口气。
林随安心都吊了?起来, 俗话说?的好,不怕西医说?不行, 就怕中医唉声叹气,这纨绔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靳若的脸也?白了?:“姓花的没事吧?”
方刻抬眼,古井般的目光定在?林随安脸上?, 幽幽道,“思虑过甚, 虚耗过损,导致脑热体疲。”
这句林随安总算听明白了?,忙用手背贴住花一棠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果然,是因为用脑过度,发烧了?。
靳若松了?口气,嘴上?却是不饶人:“还有救吗?”
方刻横了?他一眼,“此等祸害,一时半会死不了?,送回房好好睡一觉就行。”
木夏:“快去准备软架抬四?郎回房——”
“不用那?么麻烦,我来。”靳若蹲地弓腰,“我背他回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花一棠架到靳若背上?,可花一棠也?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怎的,偏不肯老老实?实?趴着,身体好似煮软的面条,一个?劲儿的往下?出溜,尝试几番都以?失败告终。
林随安实?在?看不下?去了?,扒开众人,上?前一手勾住花一棠腿弯,一手环住花一棠后背,轻轻一托,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我送吧。”
木夏忙令人提灯带路,伊塔嚷嚷着熬制去热清肺的茶汤,靳若正要跟上?去,被方刻拽住了?。
靳若:“嘛?”
方刻:“小心长针眼。”
“哈?”
*
花一棠居住的主园名为“思源”,取“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之意,位于别院的最深处,从游莺水榭出发,跨芙蓉桥,穿烟月回廊,过秋梧林,脚程快的也?要走将近两刻钟。
道路两侧每隔十步便设有石灯,以?特殊石料雕刻而成,大约三尺高,形似缩小的宫灯亭,上?有小檐可遮雨,四?面镂空,点燃灯芯烛时,通体澄明,晶莹剔透,远远望去,犹如?石灯本身在?发光,林随安第一次见的时候大为震撼,还以?为这个?时代出现了?电力,研究过才发现是制造石灯的石料能够引光透光,乃为花氏特制工艺,价格更是不菲。
此时刚过戌时三刻,月初升,夜未央,夜色如?薄雾笼罩而下?,林随安踏着灯光上?了?芙蓉桥,芙蓉桥是一座十六孔木质拱桥,乃为别院内湖最高点,可鸟瞰别院内湖全景,后方是灯火通明的游莺水榭,桥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如?梦似幻的石灯长长延伸向夜色深处,仿佛指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晚风微凉,徐徐而至,花一棠雪梅瓣般的衣袂飞扬而起,被灯光映得发亮。
夏率领点灯的仆从已?经下?了?桥,前后皆无他人,静怡的空气中,林随安听到了?花一棠呼吸声,从绵长变作急促,又突然没了?动静,好似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随安垂眸瞅了?一眼,花一棠睫毛剧烈颤动,耳根泛起的潮红犹如?海浪般迅速蔓延到了?整张脸,喉结慌乱上?下?滚动,林随安噗一声笑?了?,“你要将自己憋死吗?”
花一棠一个?激灵,好似只大蝴蝶般胡乱扑腾着从林随安怀里跳了?下?来,幸亏手长脚长,落地的时候站的还挺稳,摸出扇子飞速狂扇,脑门上?憋出了?一层亮晶晶汗渍。
林随安靠着桥栏,斜眼瞅着他,心里盘算他到底是从一开始就装晕,还是走到半路才醒。
“人家女郎都是背人,你、你怎的是抱人——”花一棠瞄了?眼林随安,又心虚移开了?目光。
懂了?,这货从一开始就在?装晕。
林随安无奈:“花一棠,你又想作什么妖?”
花一棠长长呼气、吸气,总算将体内的燥热散得七七八八,四?下?望了?望,又靠了?过来,结果被林随安推离一步之外,“说?吧,四?周没人。”
花一棠幽幽看了?林随安一眼,低声道,“轴书上?有一句话,我没写?出来。”
林随安一怔:“与我有关?”
花一棠点头,神色肃然道,“星图瀚宙后面有一句:天一芒裂,十方星气,净乾定坤,堪为星主。”
林随安心脏漏跳了?一拍:罗石川赠她的竹简上?有“天一芒裂”四?字,“十方星气,净乾定坤”的首位两字连起来就是“十净” ,好家伙,关于“千净”和“十净”的文?献载体的范围跨度也?太大了?吧,从古籍直接变成了?春|宫|图,而且次次都与命案挂钩——
林随安摘下?千净,拔刀出鞘,手掌托着刀身,月光掠过锋利的刀刃,泛起蛇毒般的诡光,刀身的冰凉沿着掌心凉透了?半条手臂,不禁叹了?口气,轻轻笑?出了?声:
“果然,这刀和刀法?都不吉利啊。”
花一棠靠在?桥栏上?,肩膀靠着林随安的肩膀,慢慢摇着扇子,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命格更不吉利,咱俩凑在?一起,正好以?毒攻毒,定能否极泰来。”
林随安收刀回鞘,与花一棠一般,也?仰起了?头,望着辽远的夜空,今天是上?弦月,有云,月光坦坦荡荡铺满云隙,风卷着清澈的水气打湿了?眉毛,压弯了?睫毛。花一棠难得安静了?下?来,可林随安却觉得他的存在?感从未这般强烈过,不是因为熏香,也?不是因为华丽的衣衫,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就像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头顶,随着风轻轻颤动着,周遭的空气因此而变得不同,林随安默默体验着这种奇妙的感受,心里想,其实?花一棠不聒噪的时候真挺好的。
突然,呼吸犹如?一团滚烫的雾落在?了?肩头,林随安的身体不禁一颤,她感受到了?花一棠的体温和重量。
这家伙,这次是真睡着了?。
林随安莫名有些想笑?,又安静待了?片刻,扶住花一棠脑袋站起身,本想继续公主抱,但想了?想,为了?照顾某人的面子,还是换了?姿势,背起睡死的花一棠,踏着月色灯光一路向前走去。
*
花一棠睡了?两天两夜,期间被方刻撬开嘴灌了?好几碗药汤,又被木夏撬开嘴灌了?好几碗米汤,瞧木夏娴熟的动作,显然颇有经验,靳若好奇去问,木夏笑?而不答,倒是伊塔憋不住话,说?漏了?嘴。
“四?郎小时候,病了?好几个?月,木夏喂药老厉害的。”
可当靳若问花一棠为何病了?好几个?月,伊塔竟也?闭口不言,连林随安追问也?不搭理?,若再问,挥着拳头就要打人,靳若只得作罢。
其实?靳若也?没太多时间留在?别院,这两天他日日出去打探消息,将偌大个?东都摸了?好几遍,皆无云中月的踪迹,更奇怪的是,各大世家也?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异动。
说?实?话,轴书中的任何一幅图泄露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安静反倒令众人万分忐忑,也?不知云中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有那?一拨使用赝品千净的江湖势力,也?莫名其妙销声匿迹了?。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靳若在?案上?将糕点排成东都坊图,吃一块,补一块,“我现在?严重怀疑云中月憋着什么坏,打算搞一波大的!”
林随安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叹气道,“明日就是与东都净门谈判之日,这天气不太妙啊。”
伊塔:“猪人说?的对,阴天,运气不好。”
林随安:“……”
她的意思是谈判地点在?云水河上?,下?雨怕是不安全。
方刻慢慢翻阅着花一棠默绘的轴书副本,木夏将这些画重新裱成了?一卷新的轴书,为了?掩人耳目,换了?个?“水纹录”的书名,众人看过一次皆不想再看第二眼,唯有方刻乐此不疲看了?两日,还让木夏购买了?上?百卷东都流行的同类书籍,对照着研究,时不时与众人分享心得。
“这是东都这三年来最受欢迎的画师作品,笔触细腻,姿态豪放,颇具美?感——”方刻指着桌案左角出堆放的七八卷新买的轴书道。
靳若抱头:“救命啊,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这东西了?!”
林随安乱挠脑门,伊塔皱巴着脸闷头熬茶,木夏寻了?个?由头跑了?。
“画师署名春淡居士,从这个?名字能想到什么?”方刻自顾自继续道,“单远明号蒹葭居士,是不是很相似?”
靳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伊塔疯狂搅拌茶汤。
林随安:“……”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方刻:“所以?我去单远明房中寻了?几册他的诗集,发现春淡居士和单远明的字迹一模一样?。”
靳若:“诶?!”
伊塔的茶勺掉了?。
林随安错愕,脑中迅速将各种可能性排查了?一遍,推导出一个?十分离谱的结论,“莫非姜东易真打算继承这什么狗屁的采武补寿的传统,也?做一卷属于自己的轴书,想要找个?画师现场记录,最后选中了?单远明?!”
靳若倒吸凉气:“难道暗中资助单远明的金主就是姜东易?!”
方刻:“那?么单远明能得此轴书就不奇怪了?,毕竟如?此重要的家族传统,总要有个?模板参考一二吧。”
靳若:“哇,太恶心了?!”
伊塔继续疯狂搅拌茶汤。
林随安还是觉得不可理?解,这轴书就如?一枚恐怖的定时炸弹,随时都能让太原姜氏和数个?世家身败名裂,姜东易竟然如?此轻易就交给一个?外姓人,还是他觉得单远明无权无势,断不敢与太原姜氏为敌——但是,单远明藏起了?轴书,至死都没透露轴书的位置,说?明他背叛了?姜东易——更不合理?的是,单远明得罪了?姜东易居然没有逃走,反倒留在?了?东都,甚至还敢去参加红袖添香宴,难道他不怕死吗?
山脉与天际交接处响起了?闷雷声,风中泛起潮湿水汽,暴雨将至,空气潮闷得难以?呼吸,林随安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水榭门外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木夏匆匆走进来,抱拳道,“凌司直到了?。”
林随安看了?方刻一眼,方刻干净利落将案上?所有的轴书收进他的大木箱,又将《水纹录》藏进了?袖口。
凌芝颜携着一身水汽匆匆走了?进来,抱拳打了?个?招呼,转目一望,“花四?郎呢?”
“他吃积食发烧了?,在?床上?躺着呢。”林随安信口胡诌道,“凌司直来都来了?,喝口茶呗。”
凌芝颜摇头,思虑片刻,捋过衣袂正襟跪坐在?林随安对面,他如?此郑重,林随安心道不妙,也?忙端正跪坐,定声道,“凌司直有话直说?。”
凌芝颜神色凝重,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放低声音,“昨夜,姜东易死在?了?大理?寺监牢之中。”
林随安心里骂了?句“艹”,忙问,“如?何死的?”
“子正三刻,狱卒发现尸体,仵作验尸,死亡时间大约在?亥正至子正之间,死因是——”凌芝颜抬眼,“割喉自尽。”
林随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刻:“凶器是什么?”
“一柄三寸长的匕首,市井常见的款式,根本查不到源头。”凌芝颜道,“姜东易入牢之前,我亲自搜的身,换了?他全身的衣衫鞋袜,甚至连发髻都细细摸过,莫说?匕首,连刀片都不可能藏在?身上?。可是这柄匕首竟然就这般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姜东易的牢房之中。”
林随安:“有人将匕首带进牢房,送给了?姜东易?”
凌芝颜:“不可能,为了?杜绝狱卒收受贿赂藏匿物品送入牢房,大理?寺监牢的狱卒当值之前都要搜身。”
“或许是搜身衙吏与狱卒串通。”
“大理?寺卿亲自查问过了?,没有这个?可能。”
“……”
“姜东易的牢房有窗户吗?”靳若突然出声问道。
凌芝颜:“只有一扇透气窗,墙外还有铁栏封锁,距离牢房差不多有三丈的距离,铁栏和牢房之间种有高大槐树遮挡视线,另有十八组衙吏在?铁栏外巡逻,日夜不停,若想从外面扔东西进入透气窗基本不可能。”
靳若哼了?一声:“有甚不可能?假扮衙吏混入巡逻队伍,趁人不注意之时钻入铁栏,藏身槐树林中,待天黑后来到透气窗下?,将匕首投入牢房即可。”
凌芝颜想了?想,“混入衙吏的确有可能,但铁栏光滑,高过丈余,顶端还装了?铁荆棘,没有任何借力之处,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林娘子去了?,也?无法?翻跃。”
林随安:“……”
凌六郎也?太看得起她了?,她还是接受地球引力管辖的正常人类。
靳若:“铁栏之间有多宽?”
凌芝颜:“最宽处仅有四?寸,顶多能钻进一只猫。”
靳若翻了?个?白眼:“对他来说?足够了?。”
凌芝颜大惊:“谁?!”
“那?个?杀千刀的云中月!”靳若拍桌,“除了?他,谁能有这般无耻的缩骨功?!”
凌芝颜瞠目结舌半晌,才犹豫着问道,“那?不是话本里瞎编的吗?”
“真有其人,我前几日才见过,”林随安扶额道,“会易容,能缩骨,简直不是人。”
凌芝颜又沉默良久,道,“能得林娘子如?此评价,恐怕真不是人。”
林随安:“……”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若真是云中月所为,那?他为何要诱使姜东易自杀?”凌芝颜掐眉头,“单远明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姜东易百口莫辩,当堂认罪画押——”
听到此处,林随安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打断了?凌芝颜,“姜东易被判了?何等刑罚?”
凌芝颜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的久,久到林随安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终于开口道,“大理?寺初审判秋后问斩,刑部复核后,改判为剥夺姓氏,流放三千里。”
方刻和靳若同时冷哼。
林随安叹气:预感不幸应验了?。
苍白的闪电劈开沉沉黑云,雷声滚滚而至,震得人耳膜发紧。
“杀人偿命,此乃铁律,姜东易能留下?性命,想必是太原姜氏给刑部施压了?吧。”
花一棠披着雪色长衫,缓缓步入水榭,撩起衣袂坐在?林随安身侧,他睡了?两日,脸瘦了?一圈,显得眼睛又大了?一圈,瞳光愈发锋利,
“真好啊,五姓七宗的姓氏竟然值一条人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