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二日, 晨曦微亮。
寂静的县城仿佛还没苏醒,盛叶舟从自习室中出来后,起床又默写了遍方才所学内容。
等再次抬头看向远处时, 还是没看到街上有人影走动。
昨天人生地不熟的并未多想,今早这么一瞧才觉得此片宅子缺少烟火气。
下?楼用饭时一问, 掌柜才?帮着解开疑惑。
“此处片区租住的都是些专门?采蕈的百姓,如今山上鲜蕈时节已过, 自然大?部分都回村里了。”
彩锣巷靠着县城西北角, 距西北的彩锣山较近, 每到开春季,就有无数的农户租住在此处,方便采集鲜蕈与售卖。
待到秋季,他?们便回村忙秋收, 等明年?春天才?会再次返回。
而?现在彩锣巷剩下?的, 都是些土生土长的城中居民。
“罗平县秋冬最是冷清,街上都见不着几个人。”
离开前,掌柜所说的话正如实?在众人面前上演。
街上寥寥几个卖吃食的摊贩,生意冷清得老板双双聚在一起闲聊, 几双眸子不停打量着路过行人。
一行衣着华贵的老少?走过主街,还引起了不少?人围观。
好在地上泥水都已被晒干,不至于让人满身泥浆地上门?拜师。
盛叶舟转头观察着两边街道?的铺子,发现其中一大?半竟然都是售卖山珍干货的铺子,剩下?两家酒楼一家糕点铺。
反而?是百姓们需求最大?的粮铺布店不见踪影。
看来县城里应该还有其他?供百姓生活交易的街, 这条主街是面向来县城收购鲜蕈的商户。
又在路上兜兜转转半日, 寻了几人指路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昨天兵士长所说的马穗坡。
灰扑扑的门?楼牌坊立于众人眼前。
马穗坡原来只?是当地年?长居民口口相传的土名, 这个地方真正的名字叫榆木坡……
也就是榆木先?生的榆木坡。
站在牌坊下?,几位长辈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县城实?在太小, 他?们一路问路走来,竟没发现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内城。
说是条巷,其实?说是个村来得更贴切。
蜿蜒乡间小道?上稀稀拉拉散落着几座宅子,最远处的宅子就在山脚下?。
牌坊后是条小河,有妇人正蹲在河边洗洗涮涮,见到陌生人,赶忙提着还在滴水的竹篓子站起高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寻人还是路过?”
“老人家莫慌,我等今日来此是拜访旧友。”盛禺山连忙拱手。
妇人眸子中满是防备,说着将竹篓往身后一抛,又连声追问:“寻的是谁,可是我榆木坡之?人?”
“我们几人是来寻赵衍,赵先?生。”
“赵老头?”妇人一听这个名字,神色瞬时松懈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个笑容:“看你?们穿着我还以为又是哪家挨千刀的商户打算来收干蕈呢。”
听这话便知老大?娘也是在收购蕈中深受其害一人。
“老大?娘可知赵先?生居所在何处?”盛建宗连忙上前拱手,若是再与妇人搭话,下?一瞬他?们怕要?听妇人唠叨上半把个时辰。
“山脚那座青砖瓦房就是老赵头的屋子。”妇人笑,指着最远处的一座宅子。
既已得到确切地址,几人忙拱手告辞。
哪知妇人倒是起了兴趣,竹篓子都不收拾,双手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后热情地要?给?几人带路。
“你?们是老赵头的甚人?”
带路时,妇人转身看了看一行老少?,眸光最后落在盛叶舟面上,突然嘶了声:“莫不是老赵头的孙儿?”
盛叶舟:“……”
盛禺山:“……”
“莫不是老赵头流落在外的子孙找上门?来了?”妇人又自言自语。
盛建宗再也听不下?去老妇人的胡诌,掩唇轻咳两声干笑道?:“我们是从安义府专程到此来拜师。”
“拜师?”妇人面露狐疑之?色,双眸在三个少?年?身上转来转去:“拜得甚师,就那老赵头会啥手艺啊。”
妇人自顾自地嘟囔着些赵衍鳏夫每年?都有人来说亲之?类的话,接着似是突然看到什么,眸光微顿,面上神色大?变急忙转回了头。
无形间,她脚步开始加快,也不再与几人攀谈。
廖飞羽用肩头撞了撞盛叶舟,朝他?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中把玩着的玉佩。
月牙形玉佩通体碧绿,长长一条明黄色丝线编织的坠子比玉佩还要?鲜艳。
皇家才?能使用的明黄色,能佩戴此物的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皇帝亲赐的朝廷重臣。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对老百姓们来说,都无疑是高不可登的人物。
盛叶舟轻笑。
望着廖飞羽将玉佩又塞进?怀中,笑呵呵地冲他?们挤眉弄眼,明显方才?就是故意而?为。
没了妇人的长舌聒噪,要?寻的宅子很快出现在眼前。
留下?句“就是这了。”后妇人匆匆离去,从疾步而?走逐渐变成?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草丛之?中。
竟是连河边的竹篓子都不敢再去收。
赵宅。
就是很普通的一栋青砖瓦房,灰褐色的木门?上挂着两个圆形门?环,早已掉色的对联随时都像是会被风吹走似的摇摇欲坠。
院墙由大?小不一的青石累积而?成?,一人多高,墙头上还插着不少?尖锐的碎陶片。
盛禺山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扣响门?环,随即退后一步,恭敬地拱手立在门?前。
“我还是头回见我祖父如此紧张,莫不是这位文玉先?生很唬人?”廖飞羽小声嘀咕。
廖山长下?颚紧绷,捶握在腹前的双手很是僵硬。
几个小辈们都没听过文玉先?生的名头,反是面上神色轻松,跟长辈们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陆齐铭不敢接话,却伸手拉了拉盛叶舟的衣裳朝围墙上示意。
凝神一细看,盛叶舟诧异挑眉。
院墙青石上有画也有字,但因风吹日晒之?故,大?都已淡得只?剩下?个很浅的轮廓,勉强还能从泥灰之?下?看出点痕迹。
青竹图、骏马图、《阔幽观景》。
很多《宁成?四鉴》中提到的景致题词都能在其中寻到,特别是那首被傅先?生赞叹过的词《阔幽观景》旁竟还对出了下?半首。
但盛叶舟只?看见了开头文澜山几个字,后面的全部被雨水所冲刷干净。
这位文玉先?生……
难道?就是写出被傅先?生极为推崇七言词的高人?
啪塔啪塔——
屋内没有动静,反而?是宅子旁由远而?近地传来阵阵声响。
寻声望去,一个戴着斗笠的白发老者提着鱼篓和鱼竿正优哉游哉地朝他?们几人走来。
发出声响的正是他?脚上那双草鞋。
草鞋许是沾了水,走动间不停往外挤压出水,加上鱼篓子不停往下?滴水,老者身后很快就留下?了小条水迹。
文玉先?生……
看到宅子门?前占了如此多人,文玉先?生似是无知无觉,径直掠过几人伸手推开了院门?。
嘎吱——
院门?大?敞,老者抬步跨入。
下?一瞬,右脚刚落,就因带水的草鞋踩上青砖猛然一滑,连带着整个人都左右摇晃起来。
盛禺山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扶。
好一会儿,盛叶舟才?听到文玉先?生长长呼出口气,没好气地甩开盛禺山的胳膊冷声道?:“见到你?就准没好事。”
盛禺山老脸一红。
两人毕竟是旧识,怎会认不出彼此,在盛叶钰换人之?事前,他?们也能算得上故友。
“杵在门?口作甚,还不进?来!”
往里走了好几步,赵衍开口,听语气其中怒气不少?。
众人提步走进?。
院子就是很简单的四合院,大?是挺大?,就是冷冷清清,院中干净是没有一点人气。
冷冷清清的院中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个石桌,正房廊下?的躺椅都已老旧得裂开了好几条缝隙。
文玉先?生取下?斗笠,随手将鱼篓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躺上了椅子。
凌乱的发丝不少?耷拉在脸颊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望着众人,下?巴白须用草叶扎成?个啾,雪白的眉尾竟微微翘起。
光看外形,盛叶舟反倒觉得文玉先?生像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
往那一躺,甚至能看到粗麻布褂子外两条壮实?的胳膊。
看外貌文玉先?生比盛禺山年?纪大?,可看身材……好像这群老老少?少?中没人能比得上。
“二师弟的信我前几日已收到。”文玉先?生幽幽开口,说着眸光在三个少?年?面上一划而?过:“谁是盛氏叶舟?”
“回先?生的话,小子是盛叶舟。”盛叶舟上前一步拱手。
“那其他?两个小子又是哪来的,信上可没说有三个盛叶舟?”
“文玉先?生海涵,老夫久闻先?生大?名,听闻盛太傅要?带孙儿前来拜师,所以厚颜也带着孙儿一同前往……”
寥寥几句话,廖山长立即判断出赵衍性子不喜拐弯抹角,于是开口便阐明目的,说着从怀中取出玉珏奉上。
陆父与盛禺山也同样拿出玉珏。
赵衍:“……”
玉珏是当年?几师兄弟入世闯荡之?前所留,只?说之?后若是遇到不错学?生,可用玉珏当做信物拜师。
“我师父当年?就留下?七块玉珏,没成?想小半都叫你?们骗了去。”赵衍颇有些无语,眸光划过丝暗色,接着又叹口气道?:“也罢也罢,能取得玉珏也是你?们的本事。”
“你?们三人站上前来我看看。”
盛叶舟三人连忙站到摇椅前,齐齐抬眸看向赵衍。
“有玉珏还只?是第一关,想做我的弟子可不是如此容易之?事。”赵衍冷声道?,说着特意指了指盛叶舟:“特别是你?小子,当年?你?哥坑了老夫一道?,到现在我可还记着呢。”
面前三个少?年?身形挺拔,面上无丝毫傲慢之?色,眸光也算清澈。
首先?外貌这关在赵衍心底已算合格。
盛叶舟不惧,反而?翘起唇角露出个狡黠笑容。
一联想到这么位虎背熊腰的先?生气得跳脚大?骂的情形,就止不住笑意。
“若不是有二师弟的信,你?们祖孙俩连我家大?门?都进?不来。”这句话是向着盛禺山所说。
盛禺山尴尬地老脸通红,更是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几个小子随我进?来。”
从进?门?到现在,院子里全是赵衍一个人的声音,看众人默不作声,他?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起身背手走进?了堂屋。
堂屋同样冷清。
赵衍走到八仙桌前坐下?,食指轻点桌上展开的一张纸。
“你?的学?问二师弟已告知于我,虽算不上天资卓绝,也算踏实?……”
桌上摆放着的赫然是盛叶舟在安国公府比试所写答卷,赵衍冲盛叶舟摆了摆手:“你?便不用考校,站到一边去。”
盛叶舟走到一侧,静静听着先?生随意考校了一番廖飞羽与陆齐铭所学?的进?度。
两人基础功扎实?,四书五经光论背诵的话都能对答如流。
这一番考校下?来,赵衍眸色终显几分满意,说着指了指院子:“可瞧见院中石墙?”
三人齐齐应是。
“两日之?内若你?们三人能用所学?诗词歌赋写满院墙,我就收下?你?们。”赵衍起身。
三人疑惑地互看一眼,提步跟上。
穿过院子,赵衍走到院墙旁边,伸手指了指一块拳头大?的青石:“一块石头一首诗词或者一幅画。”
三人:“……”
“老夫还给?你?们留了机会,两日之?内不管翻书还是询问长辈,反正后日之?内写完就算你?们过关。”赵衍捋着胡须笑。
“敢问先?生,若是明日下?雨的话该如何是好?”盛叶舟想起外墙留下?的痕迹。
赵衍挑眉,眸中笑意更甚:“那就只?能算你?们倒霉,如此倒霉之?人,想必在科举之?路上也走不远。”
外墙莫不就是些“倒霉蛋”所留……
“若是不愿,现在就可离开。”看赵衍闪烁不断的眸光,应是很欢喜看到他?们三人胆怯离开。
盛叶舟咬了咬唇角,干脆拱手:“学?生想去后院看看。”
赵衍无所谓摆手。
三人顺着院墙一直走到后院,廖飞羽的嘴越嘟越高,到后头盛叶舟耳旁甚至只?能听到他?的吸气声。
前院石头大?得还有长条青石,可后院都是些碎石,小得跟鸡蛋差不多,粗略数下?来至少?上千块。
“千首诗词歌赋,我们从何处去寻?”陆齐铭沉声埋怨:“先?生摆明了是不想收下?我们。”
加上前院,少?说两千块石头。
三人平均下?来也有七百,两千首怕是要?搬空书铺才?行。
“我们该如何是好?”廖飞羽心中也丝毫寻不到法子,只?得求救似地将眸光看向盛叶舟。
盛叶舟沉吟半晌,伸手摸了摸墙上石头。
小聪明是可以耍,但如此一来,考验的意义又在何处,反而?在文玉先?生眼中留下?个偷奸耍滑的印象。
“稍后去书铺买书,今夜背诵,明日老实?写吧。”
“没其他?法子了……”陆齐铭抱头哀嚎,不敢相信他?们两天之?内竟然要?背诵千首诗词:“早知道?以前多看些诗词歌赋。”
“歌赋太长,咱们暂且不碰,主要?背诗,齐铭可看到外墙所画的竹子?”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盛叶舟立即召两人一起商量起对策。
面对此次考验,他?们三人是一个团体,分工明确提高效率才?是真。
陆齐铭点头。
“大?条石可画竹,几笔可成?,像是这等大?小的圆石用五言诗……”走到围墙边,盛叶舟伸手将石头划分为几个种类。
陆齐铭善画,盛叶舟就让他?专门?在大?条石上画些简单的话画,廖飞羽就选些大?小合适的写五言诗,最后那些填补缝隙的小石块就由眼神好的盛叶舟写些绝句。
“尽力而?为吧。”
最后,盛叶舟只?能摆手叹道?。
三人商议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前院,赵衍甚至还乐呵呵地问了句:“可是想好要?放弃了?”
回到榆木坡这三年?中,来拜师的比比皆是,其中也有不少?天资卓绝过目不忘之?辈。
但每每到这最后一关之?时放弃的十之?八九。
也有少?数偏不信邪的要?一试究竟,况且当时赵衍给?那些孩子的考验还没有今日严酷,最后都没有一人成?功。
等看到后院那些碎石,他?相信这三个小少?爷定会心生退意。
“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会准时前来。”
没成?想,低头耷脑的三人面上忽然一振,盛叶舟双眸中满是坚决之?色地上前拱手回道?。
“你?们可想好了,后院那些碎石也要?写。”赵衍心中诧异,面上仍是一副不信的模样。
盛叶舟再次拱手,淡淡点头:“想好了,我们三人决定一试。”
“那便去准备吧,这院门?老夫今日起就不关,来时不用唤我,自行开始即可。”
赵衍还真有些期待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三个半大?少?年?究竟会如何写完这些数不清的石块。
得了准信,众人便不再多留,留下?礼物后,匆匆折返城中客栈。
***
嘎吱——
寂静半夜里,木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寅时刚过,三个黑影依次进?入院子,门?口几个长辈背着手无声立在宅子外。
盛叶舟提着盏油灯,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墙旁,冲还揉着眼皮的廖飞羽两人招手:“这里石头大?,咱们从这里开始。”
二人一路几乎是被府中随从背到的榆木坡,此刻明显还没清醒,只?迷蒙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他?们二人怀中各自被塞入了本书,只?是此时天色还比较暗,所以都看不太清上面写得是啥。
“先?写会背的,等写不出来再看。”
交代完两人,盛叶舟转身放下?书箱,取出个巴掌大?的带盖瓷碗。
为节省时间,他?昨夜就将研磨好的墨汁倒入碗中,直接用毛笔沾墨汁进?行写字,省去磨墨过程。
虽然是要?老老实?实?写,但盛叶舟性子使然,绝不打无把握的战。
昨天回到县城,他?去书铺买下?所有诗词手札,回到客栈后连夜将一些字少?的摘抄成?册。
后来看数量不够,又进?入自习室抄了些绝句。
然后便是研墨,等一切准备妥当,就叫醒祖父,一行人半夜出发赶来了榆木坡。
子时一过,可不就是第二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