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入V三合一
花珏睡得不安稳, 在梦里都琢磨着要怎么唤回玄龙的记忆, 好让他知道他们身在判官笔制造的幻梦中。脱离了他所熟知的现实,他犹如漂浮江海中的一苇航叶,浮沉找不到安心归处。
清晨, 他慢慢醒过来, 使劲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却发现玄龙已经不在身边了。深红云锦缎面的床榻上连一处凹痕也没有, 像是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花珏从床上爬起来, 任由衣襟松垮地散下, 看见床帘被人挂起, 房间的桌上留了一封书。
那薄薄的纸笺上只写了几个字:“待到重阳。”笔墨随意,像是匆匆离开时留下的。
花珏琢磨这张纸条的意思。他近年来一心一意研究玄学, 参的也是“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之类的词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想多了。
这么说, 玄龙重阳节那天还会来吗?
他来到这二十年前, 已不知今夕何夕,想到这里,他将纸条塞进袖子中, 推门出去想抓个人问问时间, 刚探了个头出去, 便望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嬷嬷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花珏凭着对危险的直觉,当即想要缩回去,不想直接便挨了一火拨子, 正抽在他臂膀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那嬷嬷手里拿的正是平日搅炭火的铜条,末端是个尖锐的三角,啪地一声拍在皮肉上,只闷疼,却不会在身上留下印子。花珏被打蒙了,又听见那嬷嬷严厉地道:“昨晚上都使的是些什么功夫!王爷天没亮便走了,此事不说,你竟连服侍穿衣都不会了么!让如此贵客亲自动手穿衣洗漱,出门也不送着,你说说看,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想要翻了天去?”
花珏有苦说不出,直接被嬷嬷打得退回了房间里。走廊外鸦雀无声,有人敞开了房门听着嬷嬷的破口打骂,晓得是有人犯事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有人询问道:“怎么,是凤篁么?他出什么事了,让嬷嬷这么大的火气?”
便有其他人小声道:“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端着呗。你说他给前几天那个进士郎摆脸色也就罢了,紫阳王竟然也敢怠慢,看来真是狂得没了边。我早说了,他迟早有一天得倒,这不,当真是个没脑子的。咱们这一行,哪有什么摆谱的资本呢?我最看不得的便是他那样的人了,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
周围一片酸溜溜的附和声:“就是,他还当自己是个头牌,嬷嬷们便能纵容他么?要是不整治,咱们江陵乐坊的名头啊,可就要让他给败坏了!”
花珏挨了半天的骂,终于明白了,嬷嬷是在责骂他没能留住客。按照欢馆教的风月伎俩,纵使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让他晓得什么叫“君王不早朝”,客在卯时前走了,这便是小倌的过错。一个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又让尊贵的客人独自穿衣,这便是错上加错。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很绝望呀。
花珏一大早便被收拾了一顿,嬷嬷下狠手抽了他十几下,丝毫不放水,打得花珏眼泪汪汪,几乎要放声大哭。他被两个嬷嬷夹得严严实实,躲都没地方躲,这才晓得自己小时候挨揍时,奶奶下手有多么轻柔。
打过后,他被嬷嬷们扒了上身衣服擦药,边擦便有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搬起他的下巴,捏得他颊边生疼。嬷嬷仔细打量着花珏的脸,心情好了起来,满意道:“不错,便是要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此前便教过你了,遇着大人物了,别想着用你平时那一套,小心被人扒了皮骨,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花珏又气又恼又疼,一时间也忘了辩解,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嬷嬷们放过了他,齐齐出门,反手给他的房间落了锁。老女人们冷漠无情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凤篁闭门思过几日罢,且做些平常的课业。王爷有吩咐,你最近都别想着接客了,你后头那处除了王爷也用不得,好好修习,好让王爷下次来时满意。”
花珏没听懂嬷嬷后面那句话,只暗自嘀咕:“那条龙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怎么会知道。”
他实在想不到刚到这里便经历了如此惨痛的经历,疼在身上,苦在心里,想起当年的凤篁受的便是这样的苦,他勉强好受了一些。只是他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判官笔这次将他坑成这样,他肯定便想些别的办法来帮那只小肥鸟了。
花珏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手臂,看着空荡荡的床面,又想起了如今唯一的希望:玄龙。好歹他们算是熟人了,好歹——花珏想了一下,把花大宝和玄龙的地位做了个比较,有点不确定自己对于这条龙的定位——是自己养的……宠物?
可玄龙不记得他了,虽然按照他无意识中说出的梦话,他应当还对现实存留着一些印象,但在这个幻境中,他毕竟不再是那条整日粘着花珏的好脾气龙,而是威震江陵的王爷。花珏要让他记起来,还要另想办法。
他越想越难过,摸去桌前,用判官笔认真写了:“我要回家”几个字,然后搁笔等着。
他等啊等啊,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以为按照判官笔的名头,至少也能将他传出这个幻梦,但事实并非如此,似乎是铁了心要把他膈应到底。
花珏又有点想哭,只能默默把笔收了回去,勉力支撑着一副骨头都快被打散的躯体,想着能不能找到溜出去的办法。他扒了扒窗缝,窗户倒是没锁,但他绝望地想了起来:凤篁是头牌,他的房间在江陵乐坊的顶层,睥睨整个江陵地界的视角。花珏要是走窗户出去,落地便会成为一朵小花泥巴。
花珏擦着眼睛,默默躺回床上,呈大字形瘫在柔软的被褥中。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片刻后,房间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花珏正在怀疑人生,懒得理会,却听见一个陌生小孩的声音在外面唤道:“哥儿,重阳要到了,遛弯的日子改到明日,您还回家吗?”
回家?
花珏精神一振,赶快爬了起来,开门望见了一个打扮得十分女气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那孩童老气横秋地道:“嬷嬷们说哥儿要禁足,但按规矩,您明天还能出去一趟,半个时辰便要回来。”
花珏正襟危坐,脱口而出:“好!我去!”
那孩童却楞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几丝怀疑。他又确认了一遍:“哥儿当真要回?不是好久都没过去了么?”
花珏也跟着楞了一下。很快,他想了起来,凤篁给他讲述过去时,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的污点,身份上的卑贱与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与家庭脱离得太远。凤篁对自己的家人没什么感情,只履行义务一般地每月寄去银两月钱,例行公事地回几次家书。
花珏想到这里,只能掩饰性地呵呵笑了几声:“心血来潮,有些想。你下去休息罢,我……做一下功课。”
那孩童点了点头:“那我为您向嬷嬷那边报备,明儿跟着出去。”
见到那孩子关了门,花珏松了口气。
判官笔没有送他回家,却给凤篁送来了一次回家的机会。花珏琢磨着,不禁感到有些头疼:在这个梦境中,他承的显然是二十年前凤篁的命格,判官笔要改,改的也便是凤篁的人生轨迹。
至于花珏这个原本的身份,用老人家的话来说,正“在天上吹唢呐”,甚至还未降世。
那么,他要怎么回去呢?
花珏直觉不能继续想下去,否则他可能会想找块豆腐撞死自己,这便收敛了心思,闲散翻起这房间里的书本来。他预计打发一下时间,等到明天便溜出去再也不回青楼,却没料到他拿起的书是一篇龙阳春宫。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传说中龙阳十八式中的“捣衣催花法”,篆刻小字上方,风情万种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笔力简练,却尤其有□□,十分清晰。
他“啪”地一声,哆嗦着将这本书丢去了一边,这又捡起另外一本书,翻来一看,又是一本龙阳春宫,图上还不止两人。
花珏逐一翻了桌上堆着的十几本书,发现这上面全是风月秘籍。而另一端书架上的,则是枯燥无味的诗词书画,没有他爱的侠客小传,也没有他的老本行可供研究。
花珏复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空茫发了半晌的呆之后,垂头丧气地爬回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第二天很快便来到了。乐坊中人都纷纷发现了,他们的头牌金饭碗今儿个看来不太精神。
花珏一夜没睡着,面色灰白,惴惴不安地从人群中挪过去,试图找到昨晚那个眼熟的小童。过了一会儿他便知道这个决定相当不明智:他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找了半天仍没找到目标人物,反倒又被嬷嬷给抓了回去,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顿,给他套了一身华贵艳丽的衣裳,再用一个金钗罩纱头冠掩去他的头面。
嬷嬷今天对他宽容了一些:“一面千金,哥儿的脸,除了身家千万的主,还有谁能看?”说着,这位半老徐娘叉腰喝退众人:“看什么看!哥儿没睡醒,你们也没睡醒么!赶紧该干嘛干嘛去,白瞎了眼还要瞎屁股!”
花珏心情复杂,看着自己被收拾得如同一只真正的凤凰,浑身金灿灿。替他打扮的人还觉得不够,找来一件坠着流苏扣的金丝罩衣给他换上,配上一水儿深红的头饰,像女子那样为他盘起头发,别上玉钗。
花珏是偏阴命,按讲究是不能冠发的,以前从没试过盘起头发的感觉,不禁感到有些新奇。但新奇了一阵过后,他又觉得有些别扭。想着一会儿计划逃跑的事,他翻箱倒柜,在凤篁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件素一点的衣服,摸着是崭新的,便悄悄收进了包裹里。
末了,他想起如今自己和玄龙都身处此境,凤篁按道理应该也来了,只是还没被他遇见。照这个身份错乱的势头,虽然不知道凤篁又变成了什么身份,但它要是记得什么的话,一定会来江陵乐坊找他们。
他便再留了一张纸条:“我走了。这次出了问题,下次再试。”落款仍然是一朵迎春花。
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但花珏从不这么想。托福于他从小到大的经历,除非触及底线,他的原则一向是能让自己少受罪便让自己少受些罪的好,要他等到直的那一天,还不如提早跑路。他深刻意识到了玄龙的正确性,判官笔指不定能搞出些什么幺蛾子,判命之举更应慎之又慎。
他跟着浩浩荡荡的“遛弯”人群,坐着排场最大的风荷轿出去了。行至某个地方,花珏忽而感到人群停了下来,轿子也被放了下来。他探头一看,顿时有些激动——他们到了城南,城主府的地方。
二十年前,花家宅院还没落成,挤在周围一片挤挤攒攒的低矮平房中,毫无亮眼之处。花珏望着那灰扑扑的一片街巷,心跳得有些快了起来——他会在这里遇见奶奶吗?
二十年前,他待在娘亲的肚子里。按奶奶告诉他的,家中还有爹爹和爷爷,有一个长他三岁的兄长。这时候他们都没有离世。
他可以……悄悄地去看一眼吗?
花珏思绪飘飞,没注意路边三三两两地聚了一群人,等着他出来。妓院的人出来“遛弯”,不得过古战场、坟地、王侯之家,实在要借过,人皆需要步行。此时花珏所熟悉的对面,原本是城主府的地方,此刻还是一个庄重气派的王府。
王府之前,一堆侍卫仆从诚惶诚恐地围着一个人,急得团团转,拼命向旁边呵斥着:“让那些人滚回去!怎么可以敲锣打鼓地来咱们王府前闹呢!像什么话!”
唯有一个人不为所动。男人望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见到地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唯独正中一顶花轿还立着,轿夫战战兢兢地弯着腰,轿子里的人却迟迟不出来。
“怎么回事?哥儿这几天是怎么了?”
“凤哥儿!叫叫他!”
围观的路人则是更多的在询问:“是谁?谁这么大的胆子?”
等花珏回过神时,玄龙已经收回了视线。他每日例行清晨去一里地外的地方吃早茶,走了几步,听见了问题的答案:“是凤篁,乐坊头牌。据说咱们王爷……”
玄龙听罢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说话的人,眼神里有些警示的意思,那人立刻吓得跪在了地上。余光里,轿子上踏下一个漂亮耀眼得如同三月阳光的人,那人的模样有些慌张,像是闯入了禁地的猫儿。一阵风起,金色罩纱被掀起一个角,露出那人轻巧好看的下颌,似乎藏着温和笑意的唇角。
周围本就因为玄龙的出现变得寂静无声,人们又在此刻齐齐屏住了呼吸,显得越发安静。花珏没有意识到,他原本便长得好,只是一向习惯淡素,十分容颜一经打扮便可成十二分。此刻,他以为自己搞清楚了周围的情况,唯一的想法便是,这回又阴沟里翻了船,若是再不跑,回去肯定又要被那群惨无人道的嬷嬷打一顿。
一定要跑!
远处,乐坊掌事膝行过去,跪在男人面前磕头:“求王爷饶过咱们这回,凤篁太不懂事了些,回去一定罚他。”
玄龙抬起眼,看见那人扶着头上沉重的冠冕,茫然无措地望了过来。
“不用罚他。”玄龙顿了顿,心头隐约泛起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这样的感觉潜藏在他的意识深处,很快便抓不住了。他稍作怔忡之后,没有将这样的感觉放在心上,只将今天的事当做吃茶路上的一个小插曲,很快便离开了。
凤篁,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同时皱起了眉头。此人以美貌闻名,以倨傲放荡的性情让其他人趋之若鹜,京中权贵都以能见他一面为卖弄的资本,他除了花些心思来造势,出了万两黄金买来见他一面的时间,并未对他产生些特别的兴趣。
头次见面,按例是要打茶围,谈论风雅,不能有任何深入的接触。凤篁落在他眼中的表现,也的确如同传说一般桀骜不羁,美则美矣,却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第二夜,这人却好似转了性,给他的感觉又不同了一点。
那感觉……有些熟悉,仿佛故人重逢。
大约是小倌们做戏罢,他想。
紫阳王发话了不罚,嬷嬷们怕小倌过几天吹枕头风,当真也没敢罚。花珏下了轿子,顶着三四斤重的头饰,只觉得脖子都快被压断了。
跟着他的是昨天的那个小男孩。花珏告诉他:“我要买些东西带回去。”这便跟嬷嬷们告了假,寻去了市镇上的一处文玩店,等在门外。花珏对城南这一片地方无比熟悉,晓得文玩店的茅房后面有一条干涸的暗渠,直通向郊外的一处小山坡,随便编了个去茅房的理由,甩开了自己的小跟班。
结果天不遂人愿,花珏循着记忆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地方,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二十年前,那条暗渠中竟然是有水的,脏兮兮的,还挺深。
脏他倒是不怕,然而花珏本人丝毫不会水,否则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到玄龙时险些溺死。
还在犹豫时,他听得院前一声喊:“哥儿,还没出来?”听着是要走过来看看的架势,花珏赶紧喊了声:“大!”
“知道了!”那边也是一声喊,接着没了声音。
花珏松了一口气,思想斗争了半天后,还是扎紧了衣袖和裤脚,慢慢踩入水中。水渠虽深,但并不算宽,花珏挣扎着呛了几口脏水,竟然扑腾扑腾着游了过去。刚爬上岸,他立刻撒丫子往远处开,等到觉得跑得足够远时,这才扑在地上干呕起来,不断缓着气。
休息了一会儿后,花珏静下心来思考着现在的情况:他与玄龙一同坠入了判官笔的梦境中,他还记得现实的身份,玄龙却忘了。
至于当事人凤篁,花珏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跟进来。
既然如此,玄龙暂时不能算作一个合格的帮手,花小先生决定自力更生。
他在现实中能靠算卦养活自己,二十年前自然也有办法过下去,他打算找个地方摆摊,先安定下来,再花时间研究怎么让判官笔把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
想到这里,花珏觉得稍稍放宽了心。他寻到一处空旷的山林,里面有一条干净的小溪。花珏高兴地把头上那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丢去了一边,散下头发踏入水中,舒舒服服地冲洗自己。花珏原本在的时间是初春,还是倒春寒的时节,这二十年前的时间却是在九月,天气最晴好的时刻。水流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体,就日澄澈,积压在花珏心头的焦躁与不安一扫而空。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花珏在心里感叹着,翻出早先准备好的衣物穿上,再把鞋袜晾干。他出来时带了一些银两,够他近日生活,花珏绕了远路,洗掉脸上的妆容,将头发散下来拢在脑后,干净清爽地回了市镇里。
当头牌有一个好处便是大多数人不曾见过他的容颜,花珏换了身衣服,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他沾沾自喜地走在路上,正想着回家看看,说不定能在二十年前的花家借个宿什么的时候,忽而被什么人捂住了嘴巴,一把拖去了巷子里。
这片地方繁荣不假,但接近宅院聚落的地方,有不少荒废毁弃的巷路口。如今全国战乱,江陵尚且是一个偏安之所时,免不了有许多鱼龙混杂的人混进来谋生,没有地契,便只能扎根在荒芜的巷路口,犹如隐匿在沟渠中的老鼠。
花珏此时遇见的便是这样的人。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按着他的嘴巴不让他叫喊,汗液与积压的污垢散发着隐约的腥气,身后的男人红着眼睛,探出鼻子不停地在他颈间嗅着:“哪家的小少爷,不好好在家里学女工,跑出来玩了,嗯?”
花珏刚在溪水中冲洗过,头发不免半干,领口也润了,只因那一丝体温,熏染成了带着清香的暖意。男人用蛮力掐着他的腰,强迫他跟着一起往深处走,几乎要把他压在墙上。花珏拼命挣扎着,怒道:“放开!”
“放开?”男人咬了一口他的耳垂,手也不停地在他身上乱摸着,花珏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一心一意挣扎着,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这些分散自己精神的事——他的想法只有一个,他在袖子里放了防身的符咒,只要他能拿到它,就能……
只要能拿到……
咔擦一声响,花珏的腕骨被狠狠锉了一下。一阵剧痛袭来,花珏咬着牙生生地受了这阵疼痛,不顾那人快把他的胳膊折断了,强行将符咒一把扯了出来,他用力之大甚至直接扯断了袖袋,哗啦一声撕裂了半边袖口。憋着这一口气,花珏尽力扭动着,狠狠地将符咒拍在男人的脑门儿上,没想到男人身手敏捷,一把躲开了,紧接着越发凶狠地把他往墙上推挤着:“不怕死,嗯?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厉害,老子——”
没等他说完,一阵巨大的力量从他腰侧袭来,将他挑飞了出去。巷路阴影之后的某个地方,面容沉静的男人缓缓走近,接着随手一丢,刚刚没有出鞘的长刀“嗖”地一声滑了出来,入地寸许长,正贴着那登徒子的脑门。
花珏看清了来人,睁大了眼睛。
玄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略过了他,几步上前再将那男人拎了起来,往一边甩过去,连带着直接将他踹去了墙上,砸出沉闷的声响。三人身后,紧赶慢赶凑过来的暗卫纷纷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自家王爷将路边混混揍得涕泗横流,最后拎起那人的脖颈,随手丢去了他们面前:“带回府,先审着。”
花珏蹲在角落,一动不动。
似乎是此刻才有时间处理他——这个“被轻薄的良家少年”,玄龙走近了,也跟着蹲下来,准备看看这人的情况,再让手下人送他回家。但他看清花珏的脸时,楞了一下:“你……”
花珏低着头,没有说话。玄龙蹲在他跟前,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前的人已经换了个样子:仅仅半个时辰之前,这个人还是独领风骚的江陵名妓,一颦一笑尽是张扬颜色,此刻他却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脂粉不施,清秀的面庞上一双透彻明亮的眼睛,倒真像大户人家的哪个小少爷。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稍带难过,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怎么是这样的打扮,跑到了这个地方来?
玄龙吃完早茶,本欲离去。按照他的习惯,他被皇帝派来同谢家人一起镇守江陵,为了防人刺杀,向来是乘车走,侍卫左右随行,安保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今天他却像是中了邪一样,突然想要步行消食,这便撞见了窄巷中的这一幕。
玄龙还在疑惑时,忽而再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动静,侍从懂得看他眼色,麻利地奔出去探听情况了。他垂眼看了看花珏扭伤的那只手,试探着向花珏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花珏抬起头。几尺之隔,出去探查刚刚那阵骚乱的人走了回来,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珏,接着吞吞吐吐地道:“外面在找人。”
“找人?”玄龙有些明白了。
“是,王爷,江陵乐坊丢了个人,却不肯说到底是谁,您看……”
花珏脸色苍白。他望着眼前的玄龙,拿捏不准这条失忆龙现在会作何打算,于是抢先开口道:“请您为我保密,我……”
花珏为难地想着,想要找一个稍稍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欢馆三令五申的头一条禁令便是不得逃跑,若是被发现,那就是被打死的下场。
玄龙打量了他几眼:“幽会情郎,私奔么?”
花珏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玄龙的眼神深不可测,片刻后忽而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拿旁人匆忙递过来的一件薄披风裹住了,将他抱去了马车中。
“既然不是私奔,那便来我府中小坐罢。”玄龙道,“我会替你保密。”
花珏的手扭伤得非常厉害。玄龙问他:“可以见郎中么?”等到花珏允许之后,他才请来郎中,给花珏疏通筋骨,活血化瘀。
花珏面对着这样一本正经,有些疏离的玄龙,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开始有点怀念玄龙没脸没皮的时候,至少不会给他这样奇怪的态度。好比小说传奇里,两位主角误打误撞洞了房,一定有一方是被下了药,非得用三千烦恼根化解。自此以后暧昧不清,诸多纠葛因此而起。
现在花珏便觉得玄龙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这样的深意。那眼神中有好奇,是打量某个曾经的所有物的好奇,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观赏态度,好似花珏真是一盆花一般。更多的态度,花珏便看不出来了。
上完了药,玄龙见花珏发着呆,于是出声问了一句:“公子在我这里先住着,暂且修养?”
花珏犹自纠结着,茫然地看过来,再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幅样子看得玄龙觉得有些好笑。他将郎中给的药贴压在花珏坐的桌前,看见花珏脸颊边有一道先前蹭破的口子,正在慢慢渗出血来。花珏浑然不知,玄龙伸出手想帮他把血迹揩拭了,花珏却迅速地偏过了头,有些戒备地往后挪了挪。
玄龙有些讶异。花珏觉出了两人这番动作间的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番沉默后,玄龙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你好好休息。”接着便推门出去了。
凭直觉,花珏感觉自己穿帮了。
只要不是在妓院里穿帮了便好,可是在这条失忆的蠢龙面前穿帮了,他会怎么办呢?
花珏对玄龙的固有印象停留在“断袖龙”“不讲道理”“死缠烂打还皮”“有一段深沉的往事”中,倒是从没想到会在现在这样的情境下去看他。从头认识,如今玄龙把他当个过客,花珏却当他是故人,这样的反差的确有些大。
花珏叹了口气。他现在浑身都在疼,被嬷嬷打的地方疼,扭伤的地方也疼,他想起袭击自己的那个登徒子,不由得心有余悸——身手跟不上,他随身带着符咒也未必是万全的。
玄龙这里至少还算安全,也比他独自出去摆摊来得安宁。
这样想着,花珏决定安之若素。如此一来,如何让玄龙想起现实中的事便要提到他的议事日程上了。
花珏的伤养了五日,原以为有充足的机会对那条龙进行旁敲侧击,但他没想到的是,玄龙自从把他带回来之后,这段日子里竟然一直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花珏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附近几个院落,连玄龙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在此期间,他尝试了无数遍写法,写了无数张符咒,最终也没能找出回到现实中的办法。这样的日子简直要看不到头,别说替凤篁寻找过往,他怀疑自己要生生世世待在这个二十年前的幻梦中了。
郁卒之下,花珏形容憔悴,几乎不成人形。他在庭院中游荡时被人看见,不想还被下人传成一清冷花妖显形,是风月之想,传得煞有介事,还引来许多人围观。花珏知悉之后几欲吐血,从此闭门不出,在房门内昏天黑地地担忧着自己的未来。
这天花珏实在憋不住。等了许久,既没有找到回去的办法,又不见玄龙的一根毛……他用过晚饭后,想要出去在园中走走,冷静一下,不想刚好撞到玄龙巡查后回府,在家中设宴,邀请江陵名士前来做客。前院人流络绎不绝,花珏一点也没察觉到,走着走着,他在后园的假山边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听见脚步声,那少年回头望来,望得花珏有些意外——这是个番邦少年,眼珠子是绿色的,亚麻灰的长发编成两条长辫子拖在脑后,有一股伶俐漂亮的气度。
然而,吸引花珏注意的不止这少年的容貌。面前的人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年岁,手里提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鸟笼,看来是弄鸟爱好者。
笼子里,一只让花珏感到尤其眼熟的、雪白的小肥鸟抬头望了望他,跳了跳。
花珏心中一动,上去搭话:“你好,请问你这笼子里是什么鸟?”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碧绿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得意的光芒:“是鹦鹉。”
说着,他弹了弹笼子,献宝似的要那小肥鸟开口:“来,说几句话给这小哥听听!”
小肥鸟抖了抖脑袋,看着花珏,忽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救命——”
少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询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这只鹦鹉只会说两句话,一句便是救命,另一句是一个人名。我一直以来都想找到叫这个名字的人,我觉得他一定和我有缘。”
正说着,小肥鸟又凄厉地叫了一声:“花珏——”
花珏一惊,这边听见少年笑眯眯地问他:“这位兄台,你叫什么名字?”
花珏沉默了片刻,嘴角抽动了一下:“花珏。”
少年的脸色陡然一凝,接着变为疑惑,紧接着又添上了几丝惊喜。他激动地上前握住了花珏的手,自我介绍道:“真让我碰到了!这真是……这真是。”他咳嗽了几声:“我们先认识一下吧,我叫叶大宝,幸甚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固定日更,更新时间:每天凌晨二点。如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案顶端请假。
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