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家书抵万金(二)
崇庆四十八年, 四月。
南延的春天格外的长,到了五月份天气依旧是清凉的,城中百花绽放, 处处都是生机。
战火在边境烧起来, 时不时有难民游荡, 逃入辞春城求一处能够落脚的安宁之处。
云尘驻守辞春城几年, 早已成为百姓们爱戴的大将军, 是以她下令开城门接纳难民之时, 城中没有百姓有异议。
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难民堂在城门处搭建起来,阿竹贡献了很多银钱, 给那些逃荒而来的难民一个暂时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
她闲来无事, 前去城门处查看。
透过阿竹的眼睛,宋小河得以看见了这座, 没被战争侵蚀的辞春城。
此城傍山而生,城墙的外边就是高耸连绵的山谷, 山上草木茂密, 远远眺望一片绿油油的, 时常带来清凉的风。
城中也到处都是盛开的花,百姓安居乐业, 从繁华的花朵边走过, 偶尔会驻足, 却鲜少有人采摘,形成安宁祥和的画卷。
这座城算不上繁华, 但有高高的城墙保护着,城中百姓善良淳朴, 为接纳难民出了很多力,单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窥见百姓们善良淳朴的品质,好比是世外桃源。
阿竹站在城边,看着那些合力搭建难民堂的百姓劳作。
逃荒而来的难民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在排队领馒头和粥。
“你们放心好了。”打粥的妇女对哭着领馒头的难民说道:“我们城中有云将军坐镇,那些敌军若是敢来,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对啊,而且云将军说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增派援兵,届时咱们援兵一到,必定是打回去,将敌军所占领的国土抢回来!”
“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踏入南延一步!”
男人建造房屋,女人布粥抚慰,将这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难民们安抚得极好。
宋小河将这画面收入眼底,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恍若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在了心尖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云尘将辞春城的百姓保护得很好,即便是外面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敌军的利刃沾满了南延子民的血,辞春城的百姓仍旧相信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着援兵会到来,相信云尘会带领士兵击退侵略者。
可已经亲眼看过城门破碎,满地尸骨的宋小河早已清楚他们的结局。
等待辞春城的,必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宋小河心生抗拒,她不想再看了,催动灵力想要从阿竹身上脱离。
可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阿竹体内一样,尝试了许久都无法用灵力挣脱,正心烦时,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阿竹!”
继而她后腰被撞了一下,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了她。
阿竹这么一转身,宋小河就看见了,抱住她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两人身量相当,面容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或是姐弟。
“阿竹,你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们玩。”那男孩说。
声音打耳朵里穿过,宋小河一个激灵,再仔细一瞧,面前俩小孩,正是先前在城中拦住了她去路,一口一个唤她阿竹的孩子。
阿竹跟他们关系不错,当下就跟两个孩子玩起来,三人玩了会儿蹴鞠,然后两个小孩躲起来,让阿竹去找。
宋小河从他们玩闹中得知这是一对兄妹,男孩叫长寒,女孩叫玉心。两个孩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病死的,被他们姨母拉扯长大,去年他们姨母也死了,没有旁的亲戚,目前就是无人养的状态。
但是阿竹的家里钱多,时常派人给俩孩子送吃穿,让他们去念书,所以他们与阿竹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宋小河没想到她这前世竟然是这样的大善人,许是这一世散的银钱太多,现世才会穷得响叮当,跟着师父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说起师父。
宋小河想起师父曾经也来过这座城的,他在信上所记载的日期是崇庆四十七年,也就是说他去年就来到了这座城,如今定然已经离开,继续往南寻找长生殿了。
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在这座城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阿竹,看见宋小河的前世。
或许在以往那漫长的岁月里,师父曾对她说过“我们当真是有缘分啊”之类的话,但宋小河已经记不得了。
阿竹与长寒玉心二人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天黑才回家。
前院依旧是士兵们在练功,云馥自然也在其中。
上回那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云馥倒也没有真的因此记仇,与云尘断绝母女关系,日子照旧。
云尘站在台阶之上,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下方的士兵,若是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了,或是有一丁点的懈怠,她立即严厉呵斥,哪怕是云馥有错,也不会格外开恩。
阿竹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像往常一样向云尘“求情”,带走了云馥。
云馥累得满头大汗,走路都晃起来,双腿发软。
进了房中后,她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阿竹转头站在桌前,取出了纸笔,开始研墨。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云馥的哭声。
阿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她,就见云馥仍保持着进门之后的姿势,只是眼睛不断地往下流着泪,与汗水融在一起。
“舒窈,你怎么了?又不开心吗?”阿竹问。
“我想离开这里,阿竹。”云馥咽着哭声说,“我不想留在我娘身边了,我迟早会被她折磨死。”
“别这么说,云将军怎会忍心折磨你。”阿竹劝道:“你若是练武太累,就与将军说一说,她不会勉强于你的。”
“她才不会,她只想让我也跟她一样上阵杀敌,延续她的荣耀,我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你对将军的误解太深,她一直很在乎你,先前你们争吵过后,她不是还给你送了一碗面吗?”
云馥擦了一把眼泪,坐起身,说:“是啊,不过就是想起我的时候就给我两颗甜枣,想不起我的时候就任我自生自灭,我才不稀罕那碗面。”
阿竹顿了顿,“你没吃?”
“我将碗摔了。”云馥道。
阿竹这次没能很快地接上话。
就连宋小河,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脑中浮现出那位站在膳房里偷偷落泪,又小心翼翼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的大将军,没想到那碗面竟然被云馥摔了。
阿竹想来也是被震惊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云馥还在发泄着心中的怨愤。
“她让我学那些功夫,不过就是不想我辱没了她那大将军的威名,我走在外面,时常就听到有人说我比不得我娘,人们总觉得我是将军的女儿,合该比其他女孩更厉害才是。”
云馥负气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学那些功夫,我想回家……”
“回哪里去?”阿竹问她。
“康阳。”云馥说:“那里才是我的家。”
阿竹怔怔片刻,随后才说:“别担心,待南延边境的战事平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馥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
“舒窈。”阿竹轻轻唤她,说:“你不该对将军有那么大的偏见,她身负重任,或许平日里的确是被军营里的事绊住了手脚,但她并非不在乎你,那日的那碗面是将军亲自下厨做的啊。”
云馥的神色发愣,这次倒是沉默了很久,一些没出口的埋怨也没说了,呆呆坐了片刻之后,她起身离开。
阿竹不知在想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继续研墨,然后坐下来写字。
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阿竹还以为是云馥去而复返,结果一开门,是云尘站在门外。
她换下了平日里穿着的轻甲,只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束着,对阿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将军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阿竹一边将她迎进房中一边问道。
云尘说:“倒不算是什么要事,只是想着你平日里与舒窈亲近,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吗?”
两人面对面坐下,视线一落,宋小河才看见云尘手里拿着东西。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女红所用的手绷,上面还扎了一穿着线的细针和绣了一半的图案。
阿竹也瞧见了,怔愣道:“将军这是……”
“哦,我这几日在学女红。”云尘笑了笑,颇有几分羞赧的感觉,“我这舞刀弄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如此笨拙,有力气没地方使一样,所以学了好几日也没什么显著成果,你帮我瞧瞧如何。”
说着,她将手绷递到了阿竹的面前。
云尘显然没摸过这种东西,上面的图案乱得没有章法,针脚粗糙,完全看不出来想要绣什么。
宋小河在心中很是客观地评价道,这比我师父绣的都要难看。
阿竹的手指在密密的针线上抚摸,疑问道:“将军何必亲自动手?想要什么东西,请绣娘做就是了。”
云尘起初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是想学会之后,再去教舒窈。”
阿竹诧异地抬眼看她。
就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舒窈这孩子总是怪我只教她练武,可我自幼习武,别的东西我也不会,教不了她那么多,她渐渐长大之后,对此成见颇深,既然她想学绣花,那我便教她,左右不过是那针在布上戳来戳去。”
阿竹道:“原来如此,将军用心良苦,想来舒窈也会明白你的用心。”
云尘笑了笑,说:“我倒不用她明白,只想着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过快乐日子就好,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会受人欺负。”
阿竹也跟着笑,“将军说笑,您这么好的人,一定长命百岁。”
两人看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
云尘问了阿竹一些云馥喜欢的东西,又让她看了自己绣的图案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阿竹收了纸笔,洗漱完之后熄灭灯,躺在床上睡觉。
这么一睁眼,几十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云尘不仅学了刺绣,还学了下厨,其他的琴棋书画,她实在学不会,便只能挑着这两样入手,学完之后再去教给云馥。
因此,母女二人的关系终于有一段时间的缓和,云馥找阿竹诉苦的次数也减少了。
日子进入五月,辞春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外头的战火烧得极旺,正往辞春城逼近。
这时候城中百姓也终于开始惶恐了,一部分人听说了一路烧杀抢掠的敌军正靠近,便收拾行李出逃,浓重的氛围如一片巨大的浓雾,将辞春城笼罩其中,所有人的脸上开始出现忧愁。
战争是无情的,倘若有朝一日敌军的铁骑真的到了城门外,打起仗来必定会损失惨重,不论胜负城中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更何况若是战败,所有人将难逃厄运。
如今外面到处打仗,山匪更是趁着乱世胡作非为,从辞春城逃出去,能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谁也不知道,再且说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长之地,离开了这里另寻生路实在是登天之难?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后便不再有人离开。
五月中旬,云尘突然下令,征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门口的主干道的两边挖地沟,开始暗布陷阱。
战争真的要来临了,城中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欢声笑语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个人凝重的脸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沟埋陷阱的劳作。
城中一些花朵开始凋谢,意味着春天就要结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气。
云尘见状,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门牌匾,将城中百姓召集于衙门的门口,站在台阶上告诉众人,城中有高墙和将士们的守护,定会安全渡过难关,只要援兵一到,她就会带兵反打回去,将敌军赶出南延。
云尘向来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将军,有她站出来说话,自然是极度振奋人心,将原本慌乱的百姓安抚得镇定下来。
随后她命人挂上了新的城门牌匾,原本的“辞春城”被摘下来,新牌匾则是她亲手题的字:不辞春。
春代表着万物复苏,勃勃生机。
不辞春,就意味生机会一直延续,经久不息。
新的牌匾挂上之后,果真有着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样,恢复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样闹得人人惶恐。
可敌军的挞伐的脚步终究不会停下,不论城中的百姓多么相信云尘,有着多么美好的祈愿,现实终究是残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写到的,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战火焚烧,不辞春终究无法幸免于难。
崇庆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云尘在衙门前敲响大鼓,将城中所有百姓召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收拾东西,弃城逃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百姓慌了手脚,争先恐后地问云尘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也瞒不得,云尘实话实说,言敌军已经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不辞春,他们一路看见活口便杀,导致报信的士兵也丧命,待消息传到云尘手里时,敌军已经非常近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有些人甚至痛哭起来,云尘扬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我知道诸位不愿离开故乡,可若不是生命威胁当前,谁又愿意离开故土呢?而今敌人的号角已经吹响,百里不过几日的路程,此处已经不再是能够庇佑你们的地方,我与城中将士留下守城,若是胜了,自会去寻你们回来,若是败了,你们去了别处另谋生路,也好过平白丧命于敌人的铁骑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处指,说道:“那座山谷,乃是传说中的龙息之谷,受龙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无法进山,你们便从那里离开,只要翻越龙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楼之上,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就愣住了。
这正是先前钟浔之劝她从山谷逃命时所说的话,当时她心存疑惑钟浔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现下看来,应当就是从云尘这里传出的。
阿竹转头,朝城尾处看,宋小河便也跟着看见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谷。
这也是为何那高大的城墙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为这座城的后面便是壮阔的山谷,呈半包围的状态,坐落在后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座龙息之谷,守护着不辞春的另一半。
云尘一声令下,并非儿戏,所有百姓开始议论起来,一时间惶恐的声音充斥双耳。
“将军!”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敌军当前,我们岂能舍将军而去?!若是援军没能到来,光凭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胜?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与将军一同守城!”
云尘拧起眉,斥责道:“所有人都要离开!不得留下!”
谁知那男子没有被吓到,反而转身,对着众人高举双手,嘶声大喊,“我们南延的男儿郎,自当是顶天立地,不惧生死之辈,今日我们若弃将军士兵而逃,来日城破,敌军翻越山谷追赶我们,自然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下来助将军守城!且万恶敌军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也要留下来为他们争一条生路,大家说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应和,一声“是”喊得响亮无比,紧接着就陆陆续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男人们举起手臂,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是”,喊着“卫我故土”。
哭声汇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相拥哭泣,为灾难的降临,为即将的分离,凄厉的哭嚎与整齐的口令混合起来,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战栗,头皮发麻。
云尘多次想要阻止,发出的声音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喊声给淹没。
大敌当前,男人选择留下与将士们共同守城,女人则带着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谷,谋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着数不清的争执和难舍难分,更有不愿留下来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没想到,最后选择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满了整整一条街。
敌军仍旧在靠近,事态紧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谷离开之事不能再拖,她亲自带着士兵挨家挨户地让人收拾东西,赶去城尾处集合。
阿竹当然也在其中。
她在城中有着万贯家财,临走时收拾的行李也不过小小一个包袱,让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离乡之列。
云馥则闹得厉害,接连几日,她都与云尘大吵,歇斯底里的声音传遍整个宅子。
临行前一夜,云馥病了,发了高热,躺在床榻上落泪。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与她说着话时,云尘端了一碗甜汤进来。
褪去一身戎甲,云尘不过是一个母亲,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着朴素的衣袍往门口一站,她似乎与天下间的所有母亲并无区别。
阿竹冲她颔首,随后起身走了,反手将门带上时,她看见云尘蹲坐在床榻边,轻声细语地跟云馥说话。
不论她们吵得多么凶,云馥说了多么伤人的话,云尘还是会带上她喜欢吃的东西,来到她的床边慢声哄她入睡。
这好像也没什么特殊,是所有母亲都会做的事。
宋小河听到阿竹又叹了一声,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这个前世来,分明她自己也没体会过这样细腻的感情。
师父只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围上棉衣,将她拉到火盆旁边烤,说出了汗就能好,然后把她的脸熏烤得焦黄。
六月十四日,不辞春所有百姓聚于城尾。
那是蔚为壮观的场景,哭声几乎将宋小河给淹没,所有人背着行囊,哭红了脸,与选择留下的男人们道别。
苦苦哀求的声音直至现在仍旧不断,但决心留下的男人们十分坚定,有的叮嘱妻子照顾好孩子,有的叮嘱父母好好活着,总之这一场死别,让宋小河这个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击内心的震撼。
战争,给原本安宁祥和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让他们不得已舍弃故土,另寻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没有可以告别的亲人,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安静的。
云馥的高热还没好,脸颊殷红,整个人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她却抓着云尘的手不放,来到阿竹面前时,她的眉眼间满是欣喜,笑得像个孩子,对她道:“阿竹,我娘说要跟我们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云尘一眼,“将军若是能与我们一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云尘摸了摸云馥的脑袋,没有多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一场分离如此的难舍,正是因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别,日后怕不会再见了。
城中必须留下人抵御敌军,若是敌军前来发现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着山谷,寻找到逃亡的百姓,届时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但若是将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战是死局,也会让敌军元气大伤,在此处修整许久,这才给逃走的人争了一条活路。
众人哭喊够了,在云尘强硬的命令下,开始启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视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战争来临时,总有人要站出来扛起重任,担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惧,也绝不后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
山脚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着父母妻儿的远离,山上人的每一次回头,都会让他们掉一滴眼泪。
为牵挂,为死别。
宋小河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地难受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程,队伍之中哭声都未平息。云馥本就高热,又走了许久的路,身体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云尘便背着她走,嘴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一众哭声之中尤其明显。
走在身边的阿竹自然也能听见。
那是一段绵绵婉转的曲调,悠长而安宁,似将无数温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饱含爱意。
不知怎么的,面对着方才那悲壮的分离场面阿竹都没什么反应,此刻听到这柔和的小曲儿,却低头落泪了。
宋小河感觉到视线模糊,豆大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给擦去,连哭都是无声的。
走到后来,云尘见云馥睡着了,便唤来一个婢女,将云馥小心翼翼地换到了婢女的背上。
云馥的手原本搂住了云尘的脖子,还将十指相互扣住,约莫就是怕母亲在自己睡着之后离开。
但她病得重,意识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轻易被拉开了,到底是没能留住母亲。
阿竹看在眼里,也没说话。
是了,云馥与母亲的道别是悄无声息的,她甚至还在睡梦里,并不知道母亲要离开,回到城中去,与城中的士兵和百姓们一同守城。
宋小河觉得在这一刻,谜底算是揭开了。
云尘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逃离,更没有带着士兵弃城,她最终还是会回去,是以那些书上记载的,口口相传的,都是假的。
是颠倒黑白的污蔑,是莫须有的抹黑,是对云尘的恶意折辱。
云尘拉着阿竹走到了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折起来的纸,随后递给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阿竹道:“将军但说无妨。”
云尘道:“这是城中的地图,我在城中各处埋下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具体地点在图上都圈出来,你将此物好好保管,日后若有机会再回城中来看一看,将那些东西挖出来。”
阿竹:“那些东西,是什么?”
宋小河在心里也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紧张,飞快在脑中猜测着埋着的到底什么东西。
是钱财吗?还是她留给云馥的东西,亦或是什么军中秘密信件之类的……
只见云尘眸光轻动,慢声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书。”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钝刀磨了一下,这些过往沉痛到她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绪感染了她,连带着她的心脏也疼得厉害。
云尘的面色却极是淡然,低声道:“我无法再带他们回到故乡,便让他们写了家书,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后找到安稳之地落了脚,待这里的战争平定之后,你再带人回来将家书挖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可好?”
“这是一桩麻烦事,不过眼下我已没有旁人能够交托,希望阿竹能答应我。”
宋小河见过这种淡然的神色,在谢归的脸上,在师伯的脸上。
那是一种从容赴死的表情。
云尘已经知晓已经来不及等援军到来了,这一战乃是必死之战,她手下的那些年轻士兵们,将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
这封家书,也会成为他们与亲人最后的离别之言。
阿竹攥着那张地图,点头应了。
云尘笑了笑,像个慈爱的母亲,也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声道:“日后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长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长大的模样了,来此地前,我担心她在家中受别人欺负才给带在身边,却不料她在这边也吃了不少苦,最终还要逃荒而去。”云尘说到这里,眸光揉进了春水,温柔得泛起涟漪,湿润了睫毛,“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不起她,怎么补偿也于事无补,而今临别前又骗了她,或许她此生不会再原谅我……”
她一度哽咽,话说不下去,转过身用手掌擦了两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在她醒了之后,你替我告诉舒窈,我此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此生已无法偿债,希望来生还能再做母女,让我为今生赎罪。”
阿竹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哭着说:“将军,舒窈不会恨你。”
云尘的手掌满是皲裂和茧子,是多年来行军打仗和习武,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掌没有别的女子柔嫩,却满是力量,将阿竹抱住,轻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走吧。”云尘说:“往前一直走,翻越这座山谷,便是你们的生路,不要回头,也别畏惧,我们会为你们守住身后的路。”
阿竹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头看时,云尘还站在原地,眸子里含着泪,遥遥看着云馥。
待第二次回头时,云尘已经离去,挺直的脊背宽阔而硬朗,若顶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与众人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休息的时候,悄悄离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这地图的作用和零星两句道别,连带着地图一同塞进了云馥的行李之中,而后在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打发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选择了回城中。
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为何会选择回来。
许是她不想离开这片埋葬了她亲人和生长的故土,又或许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愿逃亡流浪,总之她回到了城中。
来时的路走了两日,阿竹背着小行李,在山谷中迷路了迷失了两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辞春的时候,敌军已经行至城门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掰着木板护身,手中则拿什么的都有,斧头镰刀。
没有多余的铠甲和武器,他们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站在将士的后方。
云尘换上了一身戎装,手中的银枪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边则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面绣着无比大气的“不辞春”三个字。
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将其他士兵的铁甲照得反光,远远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当壮阔。
所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严阵以待,视死如归。
身后便是生路,他们深知,多在此处坚持一刻,他们的父母妻儿的生机就多一分。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股悲壮令人骨子里的血液都被点燃。
死,在这里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阿竹钻进了别人的房中,挑选一把称手的武器,将床板拆下来往自己身上绑,正当她忙碌时,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竹?”
她回头,就看见小女孩站在门外,惊喜地对她笑,“你怎么也在这里?哥哥,你快来看,阿竹也在这里!”
随后男孩也跑了过来,见到她无比高兴,跑到她身边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宋小河心头一跳,竟将这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阿竹更是震惊,声音拔高,惊诧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为何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男子汉都要留下来守城的,我才不走。”长寒说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不过几岁大的小孩,并不知道这座城将要面临着什么,他们本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临行前阿竹也将他们忘记,是以所有人都离开时,没人注意这两个孩子留在了这里。
阿竹慌乱而自责,抱着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道歉。
长寒不知道她为何哭泣,喊着玉心一起给她擦眼泪。
阿竹将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说道:“走,我现在带你们走!”
两个孩子倒没有反抗,乖顺地跟着阿竹走,可刚出了房屋,就听见震耳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大鼓敲响的声音,云尘一声高喝:“放箭!”
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已经来不及了,便是现在奋力逃跑,恐怕也带不走这两个孩子了。
阿竹慌乱地对他们道:“去,藏起来,藏得严实一点。”
长寒问:“阿竹是要跟我们玩游戏吗?”
“对,就像我们经常玩的那样。”阿竹抹着眼泪,颤声说:“你们去藏好,我去找你们。”
玉心就说:“万一我们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阿竹说:“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们吗?你们只管往最隐秘的地方藏。”
长寒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不开心,我们陪你玩游戏,我现在就去藏!”
说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转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几步,却突然回头,用墨黑的眼睛盯着她,稚声问:“阿竹,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当然会。”阿竹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玉心点点头,然后追着哥哥的脚步跑了。
战鼓越敲越密集,号角声传出老远,城墙上的士兵前后替换,不断朝下面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储备本就有限,云尘下令点燃了城墙上的火油,火焰沿着高大的城墙往下飞快地燃起来,哀嚎声四起,阻挡了一部分想要爬云梯的敌军。
云尘持着银枪,从城墙上下来,身上的铠甲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神色严峻,双眸凌厉无比,站在所有士兵前头,大声吼道:“南延的将士们,我们为何而战!”
“保家卫国,南延昌盛!”众人高举铁刃,齐齐回答,声音震彻云霄。
“好!”云尘气吞山河一般高声道:“开城门!南延的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号角齐响,沉重高大的城门被打开,将士们大喊着:“杀啊!”
他们一涌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们则按照云尘的吩咐,在他们出城之后又将城门给关上,门闩浇灌了铁水,生生焊死。
城门外的厮杀声响起,刀剑碰撞,铁甲叮当作响,痛嚎声不绝于耳。
城内的百姓们沉默着,压抑的哭声连城一片。
如此壮烈的场景,给宋小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从小路跑到城墙下,趁着别人不注意,沿着台阶上了城墙。
烈火仍旧在燃烧,墙头上都是炙热的气息,往外一看,血已经流了满地。
敌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在城门前的旷野站得密密麻麻,单凭数量就远远超过了云尘手下的七千士兵。
云尘的一杆银枪在人群中飞舞,即便是身着重甲的她,身姿依旧轻盈迅捷,出手没有多余的招数,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阳下不断翻飞,眨眼间就取了十数人的性命,如此厉害的身手,乃是当之无愧的将军。
南延的将士奋勇杀敌,死守城门,敌军如飞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断涌上来。
刀刃砍卷了,铁甲碎裂了,他们接连倒下。
死亡当前,本能的恐惧将他们淹没,敌我悬殊的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阿竹捡起地上的鼓棒,奋力地开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传了老远,她用力挥舞着双臂,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出去,希望战场上厮杀的南延将士们听见之后能够重燃斗志。
这仿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战鼓的响起,让原本呈现出疲态的将士们再次奋起,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惧身上的伤口,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想着在死之前多带走一条敌人的性命。
阿竹的战鼓越来越响亮,底下的士兵越战越勇,血水淌了满地,泡红了这片原本安宁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从远处飞来,正正扎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这支箭扎在了什么位置,她只看见阿竹用尽所有力气敲了最后一声鼓,随后攥着手中的鼓棒,从城墙之上翻落下去。
极速坠落的瞬间,所有声音在同一时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这趟残忍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阿竹。”
云馥的声音传来。
宋小河猛地睁开双眼,从虚无的幻影中脱离,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双腿发软。
面前是云馥和步时鸢,无头将军立在云馥身侧,仍被她牵着手。
她们的背后,则是漫山遍野的灯火,那里站着密密麻麻的各门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的不辞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抬手,轻轻地将宋小河落下的眼泪擦去,低声问:“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宋小河痛苦得难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复着情绪,下意识捧着他的手,往他掌心里蹭,寻求安慰地呜咽道:“沈溪山,我好难过呜呜。”
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于是轻声哄她,“不要为了往事难过,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
“阿竹。”云馥在这时候打断二人的亲昵,淡声道:“你可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