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虽然临行前仙盟弟子对城中百姓一再劝告不可进山, 但这些固执的百姓还是举着火把进山了。
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是鱼皎的师娘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宋小河头上的龙角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眼睛也恢复了墨黑, 于是从外貌看上去, 她一点不像是能够爆发出那么强大力量的人, 反而像迷失在山中的小姑娘, 一双漂亮的杏眼蕴含着些许惊讶的表情, 让她看起来懵懵懂懂, 十分好欺负。
好在她的身侧站着沈溪山。
沈溪山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虽说他神色并不凶恶,但由于外貌太过出众,身份不凡。
众人看见了两人站在城门外, 一时间也不敢随便靠近, 持着火把在两三丈远的距离停下来。
很快,低低地议论声响起, 众人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小河动了动耳朵, 也零星听到几句, 正想说话, 却见一个身体强壮,身着衙役衣裳的男子站出来, 他腰间配着刀, 似乎在城中是个当官的。
“寿麟城向来热情好客, 好心收留了你们,却没想到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擅自进山惊扰山神!”他大声斥责宋小河。
“山神?这里何来的山神?你们真以为那些从山里走出去的,死而复生之人是山神所为?”宋小河抬手, 将手上的双鱼神玉晃了晃,说道:“全都是因为这块神玉,它拓印了你们送进来的尸体,才有了‘起死回生’一事,不过现在这块玉佩被我回收,你们以后也别想为利用它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福泽。”一个老人扬高了声音,声嘶力竭道:“你有什么资格擅动?这是属于寿麟城的神物!”
“这是我的。”宋小河用更高的声音顶回去,与他争执,“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是山神的恩惠!”
“你只不过想将这神物据为己有!”
“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
“将神玉留下,否则你们别想走出这里!”
一众百姓在此刻团结一心,此起彼伏地叫喊着,要宋小河将神玉交出去。
“休想!这是我的玉,不可能给你们!”
宋小河被如此污蔑,气得一蹦三尺高,跟人吵起来。
只是她一个人终究吵不过一群人,百姓七嘴八舌地讨伐她,东一句西一句宋小河应接不暇,更多的人则是说她是想将神玉私有的贼人,对山中珍宝居心叵测,扬言要告上仙盟。
宋小河攥紧了神玉,将它收入玉镯之中,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生气的样子。
转脸见沈溪山嘴角带着笑站在身边,于是怒火殃及池鱼,她用胳膊肘捅了沈溪山两下,怨道:“你都不帮我说一句!任由他们如此污蔑我!”
沈溪山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消消气,偏头对百姓道:“你们用神玉满足自己的私心,将寿麟城变为一座尸城,已铸成大错,不要以为你们不修仙仙盟就管不了,届时我将此事上报,自会有你们的处罚。”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吵闹。
仙盟掌管人界大小仙门,这些未入道的凡人不归仙盟管,自然也不会接受他们的处罚。
这些百姓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拿着火把寻来,要宋小河将东西放下。
她若与百姓动手,便是伤害无辜,少不了仙盟的处罚。
正是他们这种仗着自己弱小的无赖行为,才让宋小河气恼得不行。
仙盟一心为庇佑凡间百姓斩妖除魔,出生入死,却反过来成为他们拿捏宋小河等人的工具,说一声白眼狼都算是抬举了。
沈溪山道:“这山中的东西不属于你们,我们会全部带走。”
百姓立即大声抗议,叫嚣着要他们滚蛋,不准碰山神留下的宝贝。
“宋姑娘。”站在边上安静许久的紫衣女子在这时候开口,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宋小河的面前。
她生得貌美,眼角微微往下耷拉,笑起来时有一种性子温软的感觉。
她道:“几次见面,都未曾好好与宋姑娘说几句话,趁着这会儿有些时间,我与你聊上两句。我名唤杜雨瑶,祎北人氏。”
宋小河方才就看见她手上的灵器了,此刻让沈溪山对应付那些吵闹的百姓,自己往边上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抬了抬下巴,说:“要聊可以,先把东西给我。”
杜雨瑶轻轻摇头,“东西我自会给你,不过还请姑娘答应我一个请求。”
宋小河没有立即点头,眸光转了一下,睫毛忽闪,“说来听听?”
“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皎儿一条生路。”杜雨瑶道。
宋小河很惊讶,以至于她笑出了声,“你倒是真敢提啊,你知道鱼皎在外面害死了多少人吗?”
杜雨瑶微微怔神,而后道:“他本是个一心研究千机古法的孩子,对外界那些恩恩怨怨向来没有兴趣,定然是受奸诈之人的蒙骗蛊惑,才做出这等错事。”
“他造出的傀,杀了很多无辜之人。”宋小河收敛了笑容,绷起嘴角,面容一本正经,“不论是有心害人也好,受人蒙骗也罢,他必须为那些错事付出代价。”
杜雨瑶听着,目光就盈满了泪,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更显得柔弱。
“其实、其实都怪我……”她颤声道:“皎儿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是我照顾长大的,他与我最为亲近,但是我那相公脾气暴戾,人前他待我温柔体贴,与我琴瑟和鸣,人后却总对我大打出手……”
说到这,她将手套缓缓摘掉,露出了一双木头做的手,像是撕开了往日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过往,“那日我不堪那凄惨的生活,决心出逃,却没想到逃之前被贴身婢女告知我丈夫,他一怒之下砍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囚禁在房中,那段日子,我活得还不如个畜生。”
她狠狠抽噎了几下,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但再次提起这噩梦一般的往事,她仍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这是一个充满痛苦的故事,哪怕没有用什么歇斯底里的情绪渲染,依然让宋小河心头巨震。
看着杜雨瑶掉下的眼泪,她神色怔怔,猛然为方才自己那不太好的态度后悔起来。
宋小河想起那日她帮杜雨瑶捡起掉在地上的糖糕,看见了那一双木头打造的双脚,将糖糕放在她手中时,又摸到了无比坚硬的触感。
原来她早就丧失了双手双脚。
她站在街头,对宋小河微微一笑说着多谢时,根本看不出来有如此惨痛的过往。
“是皎儿救出了我,我丈夫闻讯赶来,怕事情暴露毁他声誉,便要杀了我和皎儿,他迫于无奈,才下了杀手。”杜雨瑶擦了擦眼泪,几下深呼吸,稍稍有些平复了。
“那你们可以将那人的恶行告知众人啊。”宋小河紧张地接话。
“没用。他在千机门的地位本就不凡,又有家族撑腰,他们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将证据一概销毁,污蔑是我与鱼皎勾结杀害了我丈夫,为此,鱼皎便故意在众人面前伤我,佯装将我从千机门掳走,独自背上了骂名。”
“难怪上回在赤地中遇到千机派的人,他们只说鱼皎杀害师父掳走师娘,叛逃了仙门,却并未将你与他并为同伙。”宋小河压看着她,缓声问道:“所以后来你们加入了日悲宗,鱼皎便瞒着你开始残害无辜之人?”
“他一直想为我打造一副与常人无异的身体,这几年也苦心钻研千机古法。”
“但不论如何,他也已经走上了邪道。”宋小河喃喃道:“杀人偿命,犯罪伏法,谁也无法成为例外。”
“可以将他带回仙盟审判赎罪,我只求你们能留他活命。”杜雨瑶往前走了几步,用冰冷僵硬的木头手笨拙地拉住了宋小河的手,弯着腰背用卑微的姿态乞求道:“宋姑娘,我听说你有个相依为命的师父在长安也犯了大错,你应当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是不是?”
宋小河神色一震,双眸顿时失了色彩,仿佛忆起了不开心的往事。
正当她开口要说话时,林中忽而陆续跃出人影,分布在百姓所站的位置周围,以一个半圆将正吵闹的百姓给包裹起来。
那些正是机栝所组成的傀人,看着要比常人高大一些,外面裹着一层人皮,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一双眼睛却是黑黢黢的,在夜色下显得相当瘆人。
百姓们立即吓得噤声。
沈溪山正应付得烦躁,见状就松了一口气,心说耳朵总算能清静些了。
宋小河下意识抽出了木剑,往后退了几步,回到沈溪山的身边。
她虽然对杜雨瑶方才说的话颇为动容,但也没忘记,她与造出这些傀人的鱼皎是一伙儿的。
傀人约莫有二十来个,落地之后站得笔直,其后便是一声哨响,二十来个傀人同时抬手,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双手甩出锋利的长刃。
众人受到惊吓发出惊呼声,有些胆子小的甚至开始哭泣,转身要跑。
“别乱动!”宋小河见状,紧忙大喊一声。
但那逃跑之人早已吓破了胆,并未理会宋小河,发了疯似地奔跑。
离他最近的傀人应声而动,身影快到变为残影,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喊,那逃跑的男子被利刃当胸穿透,倒在地上抽搐挣扎,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死透了,鲜红的血淌出来。
“啊——!”
尖利的叫喊在人群爆发,哭嚎声瞬间打破了深山的寂静。
沈溪山给吵得难受,抬手掐了个噤声法诀,打在众人的身上,周围顿时安静下来,百姓们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吵闹声消失之后,宋小河就得意听见林中还有脚步声,她看了一眼杜雨瑶,忽而扬声道:“出来,躲着干什么!”
话音落下,只见月下一道黑影闪过,一个少年就落在了当间的空地上,正是鱼皎。
他的目光先落在杜雨瑶的身上,“师娘,到我这里来。”
“皎儿,住手吧。”杜雨瑶落下两行泪,徐徐道:“别再伤及无辜了。”
“伤及无辜?”鱼皎指着身后缩成一团的百姓,面容有些委屈地说:“是他们自己叫嚷着不准我们拿走山神留下的宝贝,才召集了全城的人上山来送死,若掌控这些傀的人是钟浔元,他们早就死得一干二净了。”
“当初我要你研究千机古法,是为了让你学有所成造福人界,而不是利用这些东西胡作非为。”杜雨瑶的语气严厉起来,斥责道:“你伤人性命,助纣为虐,还不认错?”
鱼皎像个被训斥的孩子,垂下了脑袋。
宋小河转头,朝沈溪山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些傀看起来更为厉害,若是你伤势未愈,先去城中躲一躲。”
“我?”沈溪山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这种话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疑问道:“先进去躲一躲?”
宋小河很认真地点头,目光往下一落,抬手就覆在沈溪山的腹部。
她手上没有用力,害怕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她关心道:“免得再牵动伤口。”
沈溪山抓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忍不住笑了。
“那若是别处也藏着傀人翻进了城中,你要如何保护我?”
宋小河想了想,随后将木剑往地上一插,双手结印,在瞬息之间释放了极寒之力。
寒意在空中大肆侵蚀,光芒自她双手朝外疯卷,只听“咔咔”的声音频想,就见赤色的冰层猛然拔地而起,在高大的城墙外又形成了一堵由赤冰形成的高墙。
冰墙沿着城墙延伸,左右各十来丈,寒意冒着白气,形成了令人震撼的景观。
宋小河与沈溪山所站的位置,成为这座城正面唯一的缺口。
她呵出一口气,白雾在脸边消散,顺着脖子往上蔓延的白霜又在顷刻间化成了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着。
宋小河拔出木剑,转头对沈溪山信誓旦旦道:“我守在这里,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沈溪山转头看一眼这在瞬间拔地而起的高墙,伸手用食指沿着宋小河下颌线刮了一下,将她脸上的水珠擦拭,说:“这么努力的保护我?”
“当然。”宋小河将头撇过去,表情正经冷酷,耳朵却是红的,“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自然要认真负责。”
这句话让沈溪山心头一甜,没想到宋小河前几日还铁面无情地让他好好修无情道,一朝开窍,竟会说这种哄他开心的话了。
他俯身,在宋小河的脸颊上嘬了一口。
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宋小河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将沈溪山的脸给推开,臊红了脸,咬着牙低声说:“这么多人呢,你就不能管好你的嘴?!”
沈溪山认真点头:“好,回去后我好好教训它。”
宋小河听他不正经,用双手将他往后面用力搡了一把,然后转身正了正脸色,对鱼皎道:“方才你师娘为你求情,让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你现在将这些百姓放走,我们可以酌情减轻你的罪责。”
鱼皎还未说什么,杜雨瑶就忙道:“如此,那便多谢宋姑娘了!”
她又转头,对鱼皎道:“皎儿,还不快将这些无辜的人放走?”
鱼皎缓缓抬起头,双目有些赤红,咬着牙道:“师娘,这是最后一次。”
杜雨瑶脸色大变,“皎儿!”
只见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声响哨,所有傀人应声而动,猛地跳到了百姓的边上,利刃往人的脖子上架,被挟持的人吓得痛哭,由于被沈溪山的噤声咒限制,仍旧是无声状态。
鱼皎无视了师娘的呵斥,盯着宋小河道:“我知道双鱼神玉在你手里,把它交出来。”
宋小河答:“不可能。”
鱼皎道:“那这些无辜的百姓,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身后一个傀人不知得了什么指令,高举利刃,正准备照着一妇女的脖子下刀,宋小河抬手,掌中迅速聚集光芒,冰霜就隔空攀上了傀人的手臂,将它落刀的关节冻住。
“你还要继续作恶,辜负你师娘为你求的情吗?”宋小河扬声质问。
杜雨瑶也泪流满面,祈求道:“皎儿,别再继续犯错了……”
“师娘。”鱼皎眼底泛着泪光,梗着脖子倔强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若得了双鱼神玉,我就有办法为你打造一具完整的躯体,你不是最喜欢骑马舞剑吗?等有了完整躯体你又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这些东西皆是你用无辜之人的鲜血换来,那我宁可余生如此!”杜雨瑶转头,对宋小河道:“宋姑娘,若他执意如此,我的确没有能力阻止,我将这最后一个灵器还给你,离开此地,日后与他断绝关系,再无瓜葛。”
“师娘……”鱼皎慌张地唤了一声。
宋小河的目光落在鱼皎身上,又转回杜雨瑶的面,道:“那便给我吧。”
杜雨瑶取出帕子擦了擦泪,然后捧着灵器朝宋小河走去。
她站在宋小河的身边,将灵器递还。
却在宋小河抬手接灵器的时候,她猛然出手,双手握住木刃,用力往自己心口捅去!
事发突然,宋小河原本注意力全在师父的灵器上,又被杜雨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用力将木剑往后抽。却不想她求死之心急切,用足了十成十的力道,一时间没能让宋小河将木刃抽回去。
“师娘!!”
鱼皎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木刃刺入杜雨瑶心口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
沈溪山不知何时出的手,握在剑柄的前头,轻描淡写地遏制了杜雨瑶的力量,任凭她再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将木剑往前一寸。
宋小河趁机将木剑给扯了回来,虚惊一场让她出了一背的冷汗。
只听沈溪山语气淡漠道:“宋小河的剑不杀无罪之人,你若想死,可以来找我。”
杜雨瑶被力道冲了一下,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都怪我,我才是这一切的罪人!我本就是该死之人,皎儿自有聪颖无比,多少人参不透的千机古法他一看便懂,若非为了救我,皎儿也不会背上罪名叛逃千机,如今怕是早就成为名震四方的天才,而不是在四处为恶,走上残害无辜的道路!”
“源头是我,我死了,他就会醒悟……”
“路是他自己选的。”沈溪山不为所动,波澜不惊的眼眸扫了一下鱼皎,说道:“今日你就算是杀光了所有百姓,也难逃一劫,若你伤一人性命,我便就地裁决你,若你现在束手认降,就留你几日活命,押回仙盟候审,你自己选。”
鱼皎吓得浑身是汗,没了方才的锋利,语气添上几分央求,“我可以认罪伏法,不过我求你们将双鱼神玉借给我一用,只要给师娘一副完整的身躯,我便是死了也无妨。”
“你没有第三选择。”沈溪山漠声道。
“皎儿,皎儿。”杜雨瑶喊道:“我不要双手双脚了,你快放了那些无辜的百姓!”
“不行啊师娘,我还想再看你奔跑起来。”鱼皎哭着说。
那边两人正哭得可怜,这边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中年妇女,奔跑到宋小河面前一下子跪了下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不停地朝宋小河磕头。
沈溪喊抬手,解了她的噤声咒。
“仙师,仙师!我知道你要将山上的宝贝给带走,但是能不能在带走之前再帮帮我?我儿,他才二十岁啊,正是年轻的时候,还未娶妻,他不该死啊——”
那中年妇女,正是先前在客栈门口炸糖糕,又在路上被撞翻了一桶冰的人。
她往前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宋小河的腿,哭着央求,“仙师,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日后一定会有好报,你就再帮我最后一次吧!没有了儿子我可怎么活啊!”
宋小河偏头看着旁处,只留了个侧脸对着中年妇女。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刺痛了掌心,泛起生生的疼来。
双鱼神玉就在她身上,只要她点头,就能拿出来,解决这个女子的苦难。
沈溪山安静站在一旁,并未出口干预此事。
片刻后,宋小河说:“不行。”
中年妇女听到之后哭得更加厉害,脑袋不停往地上磕,一次比一次用力,几乎哭得喘不上气。
可不论怎么乞求,宋小河都未松口。
她道:“不行就是不行。此玉我们不但回收,还要将城中那些本就已经死去的人送入轮回。”
城中利用山上神力起死回生的,大多都是自己的爱人亲人,自然是听不得此话,旋即急眼,纷纷想冲上来与宋小河理论。
却又因为噤声咒与身边的傀人不敢随意动弹。
磕头许久的中年妇女声嘶力竭,仿佛知道宋小河不会改变主意,面上陡然浮现恨意,扑上来要撕咬她。
沈溪山一抬手,她便被金光打飞,倒在地上。
中年妇女爬起来,开始大声咒骂宋小河。
沈溪山想再次给她上噤声咒,却被宋小河的手挡了一下。
就听那女子如恶妇一般,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先前我见你心善,还真以为你是个好人!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为了这山中的宝贝而来!根本没有什么好心,不过是借用一下你都不肯!你凭什么将这仙物据为己有?!你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吗?你凭什么剥夺我们与亲人再见面的权利!”
“我不懂?”宋小河用力地咬了一下牙,一抬头,双目已是赤红一片。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用缓慢的语速来掩饰话中的哽咽,“就在两个月前,养育我长大,陪伴我近二十年的师父亡故,我如何不懂失去至亲的痛苦?”
“我身后的这座城,还有这块让你们再次与死去的亲人一起生活的神玉,都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是留给我的,我凭什么不能带走?”
宋小河擦了一把泪,看向杜雨瑶,说:“你方才问我,是否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我当然能明白,我知道师父犯了错,伤害了无辜之人。”
她声音拔高,每一个字都十分用力,“所以我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身体化作无数记忆碎片,从我指缝中流走,留不住分毫,可是这又如何呢?师父犯错,理应受罚,天下间所有人都是如此。”
“师父不是例外,鱼皎也不会是。”
宋小河的眼睛还是湿润的,火把的光将她的黑眸映得明亮,衬出了坚韧二字。
“这城里的东西,我不仅要全部带走。”她冷然道:“就是你们用这块玉所‘复生’的人,我也要杀掉,一个不留。”
“可都听清楚了?”沈溪山走到她边上,揩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转头对众人道:“若是再闹,人头落地我可不管。”
说完,他又对抱在一起哭的两人道:“鱼皎,若你现在认罪伏法,我倒是有方法帮你师娘恢复双手双脚。”
鱼皎惊喜地抬头,“当真?你说话可当真?”
“我可是正派人物,岂能跟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一样?”沈溪山扬了下眉毛,说:“自然是说到做到。”
鱼皎吹了一哨,撤去了所有的傀人,而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是为认罪。
百姓们没了生命威胁,纷纷开始跑回山林,逃离此处。
宋小河这才松泛下来,忙活了一夜,只感觉无比疲惫,想立即倒头睡过去。
沈溪山见她满脸倦怠,抬手往她脑门上抚了几把,说:“累了是吧?我背你回去,这城中的东西,明日叫仙盟派人来清点,到时候运回仙盟,全部存在你的名下,你随用随取,一个都不会少。”
宋小河点点头,趴在沈溪山宽阔的脊背上,让他背着自己。
回去的路上,宋小河打开了最后一个灵器。
崇嘉三年,七月初七。
我寻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山头,将这座城藏在山中,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启此城。
梁颂微,我要回去了,奔波这些年,我似乎也没做成什么事,那盏长生灯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我不能再四处游荡了,那些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我不甘心。
虽然我现在对抗他们犹如蜉蝣撼树,不过我不会轻易放弃,哪怕耗费我十年二十年,我总会有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届时我将揭穿那些恶人的嘴脸,让世人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的风雷咒。
最后,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
你生前,我不是懂事的弟弟,经常与你争执置气,让你为我兜底。
你死后,我却还是一事无成,既没有学会风雷咒,也无法为你报仇。
我希望下次见到你,不是在梦中。
能让我再唤你一声,哥哥。
崇嘉三年,梁檀在山上留下了这座城,埋下了七个灵器,然后去了仙盟,上了沧海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他收养了宋小河,日子才没那么难过了。
宋小河趴在沈溪山的背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灵器。
上面的泥土没有被擦干净,随着走路时的摇摆,在沈溪山的胸前蹭了不少泥巴。
沈溪山低头看了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将灵器没收的冲动。
下山时,一只狐狸蹲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往下眺望,背后是一轮皎白的圆月。
月明星稀,尘埃落定之后,风也变得柔和了。
仿佛在抚慰每一个在深夜难眠的伤心人。
沈溪山把宋小河背回客栈,才刚关上门,苏暮临破门而入,扬声喊:“小河大人!”
他回身瞪了一眼,吓得苏暮临立即缩起脖子。
然而为时已晚,宋小河已经被吵醒。
她从沈溪山背上滑下来,揉着眼睛,满脸的困意,“怎么了?”
苏暮临弱弱道:“你让我们抓的人,已经抓到了,在楼下的大堂里,我还带回了别的东西。”
宋小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外走,“那下去看看。”
沈溪山拦了她一下,手覆在她的侧脸,用指腹摩挲着眼睛,“不累吗?先睡觉吧,明日再看。”
“就现在吧。”宋小河有些羞赧,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与沈溪山如此亲昵,她赶忙偏了偏头往前走了两步,清醒不少,“现在解决了,我睡得踏实。”
苏暮临也小声道:“我也觉得现在比较好,那关如萱……”
“她怎么了?”宋小河边往外走边问。
“她快要死了。”苏暮临答。
客栈中点上了灯,一楼大堂明亮。
宋小河下了楼梯就看见钟浔元与关如萱被捆得结结实实,背靠背坐在地上。
边上还有一个吴智明。
桑悦跷着腿坐在桌子上,身边是濯雪。
见了宋小河,濯雪两三步跳到她身边,想顺着身子往上爬,被沈溪山一把提住,扔到了一旁。
钟浔元像是受了重伤,身上几乎全是血和爪痕,正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这应该是桑悦抓到的,宋小河心想。
走到近处,宋小河绕到另一边,关如萱抬头,与她对上视线。
宋小河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分明就这一会儿的时辰,关如萱竟然苍老得像是七八十岁,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双目也浑浊无比,浑然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冷貌美。
“你……”她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擅用了神鬼铃。”桑悦将发辫捏在手里转,嘲笑道:“驱使神鬼铃需以阳寿为代价,驱使的魂魄越厉害,则换取的阳寿越多,她便是用神鬼铃驱使我和桑暮临,才耗尽了阳寿。”
宋小河发出疑问,“但是她的寿命有那么长吗?”
沈溪山解释道:“神鬼铃不会杀人,只会夺取寿命,看她的样子似乎被夺取了超过五十年的寿命,那么下一世下下一世,她都是早夭之人,直到偿清被夺取的寿命才能正常轮回。”
“原来如此。”宋小河问关如萱,“你可能连着两三世都早死,你可后悔?”
关如萱此时情绪平淡,翻开眼皮看了她一下,道:“要杀要剐,尽快来,少废话。”
宋小河挠了挠脑袋,“你倒是挺硬气。”
沈溪山却看出她的心思,嗤笑一声,“想得倒挺美,我们不会擅自给你定罪,明日会有人将你押回仙盟,连同你们关氏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查个清清楚楚,该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
此话戳中关如萱的软肋,她猛地挣动了一下,喊道:“杀了我!杀了……”
噤声咒一落,她再如何歇斯底里,都没有半点声音。
关如萱的疯狂挣扎惊动了钟浔元,他缓缓抬起头,嘴边全是血,被打得不轻。
钟浔元看了几人一眼,道:“鱼皎死了?”
“他认罪了。”宋小河说:“你呢?你认不认罪?”
“我这里只有输赢,没有什么认罪。”钟浔元有气无力道:“计划执行得不顺利,他们两个太蠢,才导致如今的败局。”
“怎么说?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只接手了后半段的计划。”钟浔元道:“前面的事,你得问吴智明。”
吴智明原本正装死,听到有人提了他的名字,吓得没忍住,浑身一抖。
苏暮临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让你装!”
吴智明痛得大嚎,连连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什么都招!”
宋小河和沈溪山各自捞了个凳子坐下来,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吴智明道:“起初,是有人传信给我,说有机会杀死沈溪山,我将信将疑地回了信,对方给了我一个消息,我虽是散修,但前两年混得吃不上饭,大家族也看不上我,于是就跟着关氏后面捡掉下来的米粒儿吃,得了此阵之后,我立即献予关氏家主,家主就立即派人前去布阵。”
“那消息,便是日晷神仪出现在酆都鬼蜮境内,关氏家主将消息传给了仙盟之内的关如萱,由她在里面引导,将消息递给了仙盟盟主。日晷神仪如此珍贵,必定会派出沈溪山带人前往回收,是以计划到了这里,便是一切顺利。”
“沈溪山出发之后,关氏家主仍不太放心,陆续向其他仙门放出他行动的消息,因此沈溪山在路上颇为受阻,进了鬼蜮之后恐怕也不得安宁。”
沈溪山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宋小河说:“当时爆发了很凶的内斗,我差点就死了呢。”
宋小河心想,这话我能信吗?
吴智明继续道:“当时也的确传出消息,说你葬身在鬼蜮之内,我们都以为此计成功,只是还未庆祝多久,你却又回来了。计划失败,若是顺藤摸瓜必定会追查到我和关如萱身上,于是我们便将那一段记忆抽取出来,封在灵石之中,由我埋在了此城边上的山里,如此一来,就算你们调取记忆抽查,也不会查出当时之事是我们所为。”
“只不过我后来再来此处寻找,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才在此逗留多日,今夜山上迷阵破了之后我才找到那块灵石。”
“难怪当时一提你埋在寿麟城的东西,你就如此慌张。”宋小河听完,心里憋着一股火,骂道:“心肠歹毒,卑鄙无耻。”
吴智明连忙磕头,“我已诚心悔改,也将事情全盘托出,还望各位大人念在我积极认错的份上,饶我一条性命!”
“想都别想!”宋小河才没有那么傻,凶道:“你便是不说,抽取你的记忆也一样能知道!你死定了,等死吧你!”
吴智明吓得浑身发颤,打着哆嗦想要继续为自己求饶,得到的也是噤声咒一个。
“该你了。”宋小河道:“钟浔元。”
钟浔元垂着头,咳了几口血,慢慢说道:“一开始的计划,是要沈溪山破无情道,修为散去八成,不论如何埋伏都是死路一条,此事主要由关如萱来办,只是她太无能,浪费了许多时间也没能办成,最后无法,才有了这山上的一计。她说那阵法是高人给关氏的,在酆都鬼蜮锁住了你一次,同样会锁住你第二次,没想到竟失败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她。”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尤其是现在还受了重伤,说话都气若游丝。
宋小河听了这话,忽而偏头看了沈溪山一眼,意味不明。
沈溪山与她对视一眼,弯唇露出个灿烂的笑。
“好没用……”钟浔元喃喃道:“本想着做出一番大事,再回钟家扬眉吐气,让曾经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皆仰望我,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宋小河忍了忍,最终还是拍桌而起,气道:“你不是这样的结局还能是什么?当真以为肆意行恶就能被人仰慕了?我告诉你,这人界正道长存,就算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制裁你!”
钟浔元垂着头,没有接话,不知道是没力气说话,还是自知有愧。
不过宋小河觉得是前者。
桑悦下手太重,快把人给打死了。
这时候沈溪山拿出一个药丸,抛给苏暮临,道:“别让他死了,得留他活口将孟观行的手臂还回去。”
“孟师兄的手臂?”宋小河问:“什么意思?”
“他摘了孟观行那条印着仙印的手臂装在自己身上。”沈溪山道。
“难怪我上回见他两只手的肤色不一样呢!原来如此。”
宋小河与桑悦和苏暮临道了别,随后追着沈溪山的脚步上了楼。
两间房门都开着,沈溪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脚一拐,就进了沈溪山的房中,反手将门给关上。
沈溪山正将外袍给脱了下来,随手扔到屏风上挂着,舒展筋骨。
宋小河走过去,他听见了脚步声,就转身来,顺势将走到面前的宋小河抱进了怀中,低声问:“是不是很累?要睡觉吗?”
“倒也没有。”宋小河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听到他心腔传来的心跳,闷闷道:“怎么有那么多人想要害你?”
沈溪山笑:“或许我比较招人讨厌?”
宋小河说:“才不是。”
她以前从来不知,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人,只是因为那些天才不是出自自己家族或是仙门,就想方设法,百般迫害。
从前是她师伯,现在是小师弟。
猪油蒙了心,他们眼里只有家族的荣耀,没有人界的荣耀。
只在乎他们在人界的地位,不在乎人界在六界的地位。
宋小河觉得自己确实累了,她连一句愚蠢都不想再骂。
只是沈溪山的拥抱给了她十足的安慰,仿佛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不足为惧。
宋小河贪恋沉溺,用力汲取。
她抬起头,仰脸看着沈溪山,“究竟是什么高人给出的阵法,能让你差点折在酆都鬼蜮呀?”
沈溪山想了想,说:“其实方才吴智明的话中有一处地方说错了,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当初酆都鬼蜮的阵法,是用业火红莲作为压阵之物,才能将我的灵力尽封。而在我第一次去鬼蜮之前,业火红莲的力量没有得到压制,仅凭关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抵达红莲腹地,设下阵法,更别提以业火红莲压阵,所以当初在鬼蜮的阵法,不是关氏所布。”
“或者说,不是凡间之人所布。”
“难道想你折在人界的,不止凡人?那还有谁?魔族?妖族?”
“天界之人。”沈溪山道。
宋小河惊愕地瞪大眼,“怎么会?”
沈溪山语气平静道:“有些蹊跷,我不细究,不代表没察觉。那阵法非凡人所能掌控是其一,当初进入鬼蜮,我知道其中地貌是因为我本就走过一遍,苏暮临知道,是因为他在里面生活多年,还有一人却也从头到尾都知道,这是为何?”
宋小河一怔,没答上话。
沈溪山继续道:“其二,当初在鬼国之中,良宵公主身边的那位国师,你可还记得?”
宋小河当然记得。
“其三,仙盟藏宝之处隐秘而牢固,你师父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取得日晷神仪?又是如何得知开启日晷神仪的办法?当日将你师父带进大殿之中的,并在最后把你师伯的魂魄从苏暮临体内抽出的,都是她。”
“要知道这些事情,光是活得久可不够。”
“你想说什么?快告诉我。”宋小河猜不透,急得直挠他手心。
“传闻天界有一神族,掌万象罗盘,算尽六界之事,拥有知晓过去,窥探将来之神法,被称为,卜算神法。”
沈溪山抓住她作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她的指关节,道:“而那个神族,便是步氏神族。”
宋小河心头大震,盯着他问:
“你怀疑,是鸢姐计划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