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今年的年节阖宫喜气。
仁和帝虽说没好全乎, 总算比前些日子好得多?,阖宫大?宴也能露个?脸,端坐上首, 精神矍铄, 满面红光。
云箫韶冷眼看着, 咱们陛下面上神色十分欣昂, 在九犀玉阶最上另置两席,分别赐给德妃和新晋的徐嫔,不间歇地给两人案上赐吃食、加膳。
他一派喜乐, 九犀玉阶上另一人, 面色就没那么好看。
原本年节大?宴, 按规矩最上一阶只有三人的座儿, 皇帝陛下、太后和皇后,连太子的席都没有,如今可好,什?么人都坐上去, 徐皇后整面的大?妆原本端庄秀丽, 可她偏偏面上青一块红一块, 活像胭脂颜色没调匀,十分的怪异,也是十分的不虞。
“在瞧什?么?”
边上李怀商挝脸悄声问一嘴,云箫韶头儿偏去些, 答道:“看你?父皇, 一丁点瞧不出?前阵子病得起不来床样子。”
“嗯。”李怀商也说是, 阶下歌舞, 殿上宗室群臣,夫妻两个?旁若无人说话, 议论几句仁和帝的病怪异之处。
议论不上两句,李怀商袖子挥开,似有若无挡着,手臂护在云箫韶身后腰侧,脸上满是疼惜:“累不累?”
两人如今真正?新婚燕尔焦不离孟,发髻也替梳过,衣裳也替穿过,可说,坐在房中说话呢,三说两不说就要滚到榻上,今日宫宴少不得要跪坐大?半晌,是以他要问:累不累?云箫韶脸上飞红,低声回嘴:累要怪谁,通没个?节制。
她这?样子浅嗔轻怒,看没把李怀商魂勾着,脸上也见红,夫妻两个?相对脸红,不知道还当泰王爷一席奉上的甚么酒,比旁人的酒浓还是甚。
冷不防对过一席有人插话,是李怀雍忽然开口:“六弟与六弟妹恩爱甚笃。”
云箫韶速即把眼睛垂了,脸冷了,也不说话,别过脸只等李怀商说话,李怀商轻飘飘回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皇兄与嫂嫂表兄妹自幼的相识,想必更恩爱才是。”
好,说得好,云箫韶直要给自家?夫君敲锣打?鼓,看他镇日只是爽直忠厚,没想嘴上也有如此刁钻凌厉的时候,嘴角不自觉挂上笑影儿,垂着头只杵在他身边儿不言语。
又听李怀商奇道:“今日又不见嫂嫂?”
李怀雍注视两人的方向,说不清到底在看谁,目光深沉神色奇异,嘴上答说:“她身上不好。”
喔,不好啊,那就好生养着罢。李怀商关切几句揭过,不再搭理,自顾自与云箫韶絮语。
赶巧殿中正?唱着《汉宫春》“透春新消息”,云箫韶说教坊司唱的还不如碧容唱的,又说可惜碧容如今忙得很,不唱了,李怀商就说,既然喜欢,回过父皇挪一批优儿到府中罢了。
云箫韶拿眼睛觑他,说瓜田李下的,李怀商慌起来,支吾半晌才说,只养在云萝居后院,不许踏足王府别的地方,云箫韶心中好笑,故意说那你?既要避嫌,你?不来云萝居了?李怀商想一想,说我去的时候教她们避开。
可还行,云箫韶撑不住笑开。
她笑得如此恣肆,如此毫无挂碍,抿着唇,笑靥好比花枝上骨朵儿明媚,眼睛濛濛,好似阳春三月的新雨。
她或许不自知,这?般的笑容落在旁人眼里是如何的刺目。
说这?日年宴,准储君、二皇子李怀雍,提早离席,回去东宫自斟自饮,痛饮达旦,独自醉倒在东宫一处宫室,年初一早上东宫的太监宫女才寻着他人影。
若问是东宫哪间宫室,是崇文殿后的一间,如今无人居住的一间,梧桐苑。
此一类种?种?宫外并不得知,因此丝毫没有妨着云箫韶的事,年初二李怀商陪她回门?,她心情极佳,脸上一直乐呵呵。
哪有不乐呵的,年前秦家?使人来致歉,亲事作废两头说清,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秦玉珏做不成?筝流的夫婿,要不的就杨氏那个?态度,云箫韶少不得还须费心,如今可好,秦家?主动上门?,皆大?欢喜。
府上亲朋云集,李怀商陪着云父往前院会客,云箫韶在后院陪母亲,又说起秦玉玞。
杨氏道:“我就说,常言道栓驴的麻绳伤不着好樟木,她是个?好的,谁碍得着她?如今双生揣在肚里,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云箫韶瞅着,凉凉道:“母亲可省这?句,头胎生怀双生子,生产时要受多?大?的罪,鬼门?关走一遭也似,还好日子呢。”
又问:“若是我呢,我要头胎就揣两个?,看您笑得出?来。”
杨氏伸手拍她:“你?呀,还说嘴,你?想也得有。你?可抓紧,嫁去几个?月了?没听个?动静。”
云箫韶不爱话头引自己身上,锲而不舍接茬说她玉玞姐姐:“她如今怀着身子还好,过一段儿孩儿生下来,加之陛下圣体好了,朝中风声再松一松,她夫君没个?顾忌,说不得妾室就要进门?,也说得好日子?”
杨氏语重心长:“车多?不碍路,船多?不碍港,这?话我说多?少回,看你?记不住。”
又来了又来了,说到这?上云箫韶说生说死说不通,一时又想现把李怀商叫来,让他对母亲说;一时又觉着真是,宠上天?没个?体统,本就是你?两个?一处发疯,你?非要母亲说你?这?个?疯发得好。
只得暂且绕过这?茬不再提。
又说几句如今上门?给筝流提亲的人家?,说来说起还是上直卫庞指挥使家?的公子数得上,云箫韶陪着说一会子,回门?不是住对月,日昳前与李怀商回府。
云箫韶料定,秦玉玞这?一胎一旦落地,她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听李怀商也说,年节休沐松泛,朝臣狎妓之风死灰复燃,她家?汉子哪个?是能管得住□□子的?迟早要故态复萌,说不得几时就要纳妾,唉。
没成?想,云箫韶预料很对,同时也不对,一半是对一半不对。
这?日正?月上辛,李怀商奉旨领群臣望西郊祭天?,云箫韶得空去看秦玉玞。
甫一进府势头就大?不相同,她婆母亲自出?来迎接,王妃长、王妃短,殷勤献个?没完,说先头几回王妃娘娘上门?,老身身上不爽没亲自得见,实在怠慢云云,请王妃万莫放在心上。
既然是去看秦玉玞,云箫韶自然不是空手,带的四色布匹、四盒蒸酥果品、补身的羊腔血杞子、重口的鲊酱蜜膏等等,要说也是寻常,可她婆母跟没见过似的,一样一样赞不绝口,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直把云箫韶捧得云里雾里。
还把她宝贝儿子拉出?来溜一圈,隔着屏风给云箫韶见礼。
头几回上门?,这?母子俩可从没露过面儿。
落后进到秦玉玞房中,也是,从前恁做张做致的丫鬟现如今一个?一个?的,服服帖帖、毕恭毕敬,秦玉玞翘脚躺在太师椅上,一旁炭盆熏烤得火旺旺的,室内温暖如春,一个?丫头跪在她足边,手上独山玉小圆锤一下一下给她锤足底。
细看这?丫头眉目,哎,这?不先前她夫君房里那个?么?上回没个?恭敬硬要拉秦玉玞过去陪酒的那个?。
悄悄扯一扯玉玞姐姐袖子,云箫韶低声道:“花间岁月新,你?家?这?是,新年新气?象?”
秦玉玞爽朗一笑,脚上一蹬使那丫头下去,又说:“我心里想着一口酸的,想吃蜜裹山里红,你?去置办来,要城东戴记炒货家?的。”
嘶,这?里去城东,又是大?冷的天?儿,没个?大?半日回不来,那丫鬟却半句反驳没有,领命躬身退出?去。
她出?去,屋里只剩秦玉玞心腹人,才对云箫韶说:“你?不知道,如今是好了。”
原来果然如云箫韶预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携伎宿倡风气?如今又发,秦玉玞汉子最是个?膘臭的行货根子,果然禁不住又去院子吃酒。
只是他这?回吃花酒,没吃回来甚可意儿的小妾,反而吃回来一身病。
好不了的那种?。
秦玉玞唇边一簇大?快人心笑意:“我不说,只怕把你?说犯恶心,总归好些个?太医轮番看过,层叠的疮子日夜血流不止,疼得他没口子哭爹喊娘,后来没法子,齐根切掉才慢慢止住血见好。”
阿?那根子,切了?云箫韶骇得眼睛睁得老大?,嘴里直吸气?儿:“那他子息上?”可就再没个?指望了。
不对,云箫韶看一看秦玉玞肚子,有,还有一星儿指望,就是秦玉玞这?一胎。怪不得,怪不得她婆母一力要趋奉云箫韶,实在是沾光,沾着玉玞姐姐的光。
往后她夫家?这?一支,就指着秦玉玞这?个?肚子。
秦玉玞十二万分的痛快:“他家?里三代单传,我这?肚子蹦出?个?女娃儿也好,尚可以招赘传香火,可我但凡要有个?山高水低,他就等着做他家?断子绝孙的罪人好了。”
那可不,如今他再想娶妾,任他娶好了,银样镴戗头样子也没有,娶回家?只能干瞪眼。他要没个?检点,他要折辱发妻,到头来受辱的只有他自己。正?是:
人生虽未有前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秦玉玞又道:“不得哄着、供着我?他母子俩就怕我一个?嘴快给捅出?去,也怕我生怀完就要和离家?去,那他的这?点子丑事不得人尽皆知?”
嗯,见她这?样子,云箫韶替她高兴。
甚?不如她汉子改邪归正?、两人好好过日子?
怕不是脑子让门?攮了、驴撅了,盼男人回心转意?
不如盼正?月的雷雨、六月的雪。如今他烂根子,再没个?精气?神作妖,也没那个?脸,往后这?家?里秦玉玞是大?,自己孩儿自己教,钱财中馈也握在手里,婆母家?人没一个?敢欺侮她、对她不敬,这?才是好日子。
告别秦玉玞,云箫韶出?来。
她今日原背着两份礼,还有一包东西,拨浪鼓、泥娃娃、琉璃珠一类,要拿给镜白。
自打?见过面,秦玉玞时时也念着,年节也上礼,只是不好大?张旗鼓登门?,一向仍由望鸿出?面,她但凡想起好吃的、好顽的,也是望鸿带来庆寿寺后巷,今日路过,悄悄拐到隔一条的街角停一停,总不妨事罢?
领着画晴下轿,别说,天?儿还怪冷,身上貂鼠袄紧一紧,云箫韶就预备转过院角去叫门?。
话说是否少了桐姨的礼?李怀商待桐姨是个?长辈,她要随着怀商的,要不给添上什?么,今日罢了,回头再来?
脑中一个?犹疑,脚下慢一步,云箫韶没立时上前。
也亏得她并没有赶着进门?。
正?进退不定,巷角呼啸一阵马蹄声逼近,一队人马转瞬奔至,云箫韶拽着画晴躲到墙后,眼睁睁看着这?队人闯门?而入,把个?桐姨及两个?丫鬟捆了带走,小镜儿也钳出?来,小娃娃吓得直哭,没人管,给捰在马上一齐带走。
这?些是什?么人?带去哪?
“去,去……”云箫韶忍着惊魂未定,扭头往回奔,先头教随轿的天?明儿,“你?先行一步,快!回去告诉王爷,桐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