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会害怕
落摇一直在哭, 一直在道歉。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偏又忘记了最重要的那一段。
夜清定定地看着她。
她通身没有灵力涌动,身体越显纤薄, 素色的白裙像轻飘的云,托起了暗淡的光, 薄薄的肩膀颤动着,哭声始终压抑,远没三百年前的放纵, 可其中的悲伤更胜, 浓浓地扩散开来,不掺丝毫虚假。
她很痛苦。
夜清清晰地感受到了。
不可以, 不能够。
靠近她只会是重蹈覆辙。
一次不够。
还要再来一次吗。
终究是镜花水月, 到头来只有一场空。
这么想着的夜清却慢慢显出了身形。
玄衣像浓墨般在白昼中漾开, 哪怕什么都撼动不了, 哪怕一切如故。
他终究是没办法看着她哭。
终究是没办法让她这般痛苦。
“别哭。”夜清低哑着嗓音开口。
落摇抬头, 看到他时眼泪落得更凶了, 她踉跄着起身, 扑进他怀里道:“夜清,对不起, 我……我被爹爹带回了东神山, 他洗去了我的记忆……”
她笨拙地解释着, 用细白的胳膊环住他的腰,用力抱着他,生怕一眨眼, 他就会消失不见。
夜清哪里需要她解释。
她说得也并非实情。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而当她记起的那一刻, 一切又将烟消云散。
三百年前, 夜清堕入幽荧深渊, 他没想过再次苏醒。
就像她说的。
他不该醒来。
世间至暗的幽荧,不该贪恋那一缕极昼。
然而,仅仅一百年后。
又是那一缕极昼之光,像是落在寒冬窗户上的雪花般,轻飘飘落下,造不成丝毫伤害,却能让她自己像冰雪般融化。
夜清又醒了。
看到昏迷的少女,他只觉得荒谬。
她为什么又来唤醒他?
不。
夜清终于明白了。
从来都没有唤醒,她从一开始就是要毁掉幽荧深渊。
夜清敛住思绪,垂睫看她:“没必要道歉。”
落摇心一颤,竟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夜清始终任由她抱着,他连一根指头都没碰她,声音也异常平淡:“你本就属于天界,回去也是应该的。”
落摇手指用力,抓住了他后腰上的衣襟。
“本就是我咎由自取,夜凰……嗯,你应该是叫落摇,”夜清顿了下,慢慢说道,“最初我便知道你是神族,是我用幽荧给你改变了灵脉,化作了妖族。”
再回忆当初的事,夜清整个人都空了。
他以为自己会很痛苦,可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被“罪业”啃噬了二百年,早就适应了痛苦,身体上的,灵魂上的,都太多了。
“青伏说得没错,若非我让你染了七情六欲,你都不会看我一眼,遑论情爱之事,那三百年,是不该存在……”
“不是!”落摇听不下去了。
夜清继续平静说着:“你只是被幽荧惑心罢了,这并非真正的……”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落摇垫脚亲他,用那带着苦涩眼泪的柔软唇瓣。
夜清的确感受不到痛了。
可他仍旧听到了心跳声。
压抑了数百年的思念、渴望一窝蜂袭来,几乎要冲垮了他的理智。
“别这么说。”落摇难过得嗓音打颤颤,“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别这样……”轻描淡写地毁了它。
夜清动弹不得,他能做到的,只有让自己竭力不回应她。
落摇其实很怕。
她想起来了,却又觉得太过遥远。
她那样走了。
夜清不顾生死去寻她。
却被她的母亲抽去了魔髓。
又过去了三百年。
她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却被“罪业”折磨了二百多年。
他恨她吗?
他还会喜欢她吗?
三百年前的夜凰,对此深信不疑。
她自信、明媚。
她知道夜清与她心意相通。
她看得出夜清的口是心非。
她总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夜清的心思。
可现在的落摇……
哪还有这般自信?
她神骨受损,命在旦夕。
她的至亲对夜清做了那样残酷的事。
夜清恨她,才是理所当然。
若非想要取回魔髓,他此生都不会与她再相见了吧。
落摇想起在三界山上的点点滴滴……
他待她一直很冷淡。
疏离、淡漠。
时刻都在划清界限。
每日子时,她取幽荧之时,他都是一动不动。
那样暧昧的亲近。
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寒意像潮水般蔓延至落摇全身。
她死死抱着他的手松了。
她终于看清了心底的恐惧。
记起来又如何?
回不去了。
她忘记的时候,他都记得。
她记起来了,他已经放下。
“夜清。”落摇向后退了一步,看向他道,“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夜清:“……”
落摇问他:“你不喜欢夜凰了,是吗?”
冷冷夜风吹进逍遥阁。
轻渺的薄纱拂过深沉的黑木屏风,遮住了上面的竹影绰绰。
夜清的薄唇微动,轻轻说道:“……是。”
落摇面上血色全无,她眼睫颤颤,却没有了泪水。
“抱歉。”落摇强压着如坠冰窟的寒意,低声道,“这阵子打扰了。”
说完,她径直走出逍遥阁。
后背笔直,仿佛神骨仍在。
落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锦书院。
她只穿了个薄衣,雪落在肩膀上,像一根根冰针般,刺进血肉。
回到了屋子。
扑面而来的温暖,只能融化衣裙上的风雪,解不了心底的寒气。
她颤巍巍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很冷。
入喉又是一阵冰扎的刺痛。
“主人!”小遮急忙开口。
落摇只觉疲倦,她揉了揉眉心道:“小遮,我累了,让我静一静。”
平日里,她这般说了,小遮也就安静了。
可今日的小遮却没有闭嘴,而是着急说道:“夜清在说谎,他喜欢你!他可喜欢你了!”
落摇只当小火苗在安慰自己,揉揉它道:“好了,我没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遭了那样的羞辱,夜清他……”不可能了。
小遮急死了:“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来三界书院。”
落摇自嘲地笑了笑:“取魔髓。”
小遮:“可是……”
落摇闭了闭眼,是说给小遮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直都不想见我,他抗拒我的每一次靠近,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嗯,小遮,你知道的,比起每日给我幽荧之力,‘三相’之人更容易些。
“他若是想,拿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是他没有。
“他宁愿等上二百年,也不愿和我再有牵扯。
“小遮,他早就……
“嗯,都过去了。”
小遮却道:“不是的,主人!”
它赶紧道:“他若真的对你无意,又何不直接利用你?就像你说的,他能用幽荧惑心,他可以轻易成为你的‘三相’之人‘,可是他没有!这么轻而易举就去拿回魔髓,他却没做,为什么不做啊。
“如果他真的恨你,直接这般报复你不是更好?
“他只是……只是……”小遮找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点,“主人,他只是不敢喜欢你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落摇怔住了。
不敢?
夜清会不敢吗?
落摇猛地站起身,她快步冲出小院,向着逍遥阁跑去。
雪停了。
但是外面更冷了。
落摇冻得四肢发麻,可是胸腔里却有着一团火,让她一步不停地跑向逍遥阁。
夜清听到了脚步声,他陡然回神,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身影一晃。
“夜清!”落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你若是走了,我立刻去不欲宫!”
夜清站在原地,散去了周遭的风雪。
落摇大步踏进逍遥阁,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给我幽荧之力!”
夜清:“……”
落摇扬眉:“还是说,你想让我自己取?”
她有了记忆,自然知道要怎么主动汲取。
夜清黑睫微颤,指尖燃起了幽幽萤火。
落摇几步到他跟前,埋进他冷玉般温凉的侧颈。
缱绻旖旎在心中爆炸。
原本还会压抑的欲念,在此时波涛汹涌。
落摇平复着身体的躁动,感受着体内灵脉的充盈。
她之前便能轻松使用幽荧之力,如今更是轻而易举。
自从发现至阳之力能消解罪业后,她便给了他一半的至阳之力。
而夜清用幽荧之力,填补了她体内的缺失。
所以她身体里曾有一半的幽荧之力。
落摇想到了那些回到自己身体的至阳之力……
他从未用过。
二百年来,他被“罪业”缠身,却从未动用那些至阳之力。
傻子。
这个大傻子!
落摇忍着眼眶的热气,看着他道:“我再问你一次。”
夜清生硬地靠在罗汉塌上,别开视线:“你下去。”
落摇掰过他的脸,逼他看她:“你不喜欢夜凰了?”
夜清轻吁口气,眼底带着薄怒,生硬道:“是。”
落摇这次没有退缩,而是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那,能试着喜欢落摇吗?”
夜清怔住了。
落摇拿起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处。
夜清碰到了一片柔软,手指不自觉地轻颤着。
他可以挪开,但是他动不了。
“夜清,”落摇带他感受自己的心跳声,颤声道:“我不是夜凰了,这三百年来我变了很多,我没有她那么强大,没有她那般自信,更没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气……夜清,我现在会害怕。”
最后一句话,满是不安。
可她还是重复道:“我很害怕。”
夜清怔怔地。
他眼睛不眨地看着她。
忽然明白了。
烛照会害怕吗?
无情无我无心的天界之神……会怕吗。
他不愿重蹈覆辙的原因是,她并不在乎。
可若是真的不在乎。
又怎会有落摇的存在。
她一次次前往幽荧深渊……
真的是要毁了他吗?
还是,在求助。
只这么一个念头,夜清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别怕。”他将落摇用力拥入怀中,一切坚持全部崩盘。